“我为他守身二十年,今有人爱我,诚心待我,就让我随他去吧。” “所以,你确定要离婚?” “是,离婚。” 1、 恩静初遇阮东廷,是在80年代的厦门。那时曾厝安还只是个落寞的小村庄,鼓浪屿也不过是个稍具姿色的小岛,它们之间隔着一片海,而恩静每日所做,便是随船从海的这一方,唱到海的另一方。 是的,她是名戏子,唱的是只有闽南一带才听得到的“南音”。那夜某留学女学生回乡结婚,她的“港客”同学大手一挥,包下了艘游轮,在雾蒙蒙的海面上举船狂欢。 陈恩静就在那艘游轮上,看着满船热闹欢喜。新嫁娘很美,古典的面容配上被西化了的豪放,错落的美在船舱里摇曳生姿,而最长久凝视着这份美的,不是她的新郎,恩静看到那包下船的男子在一旁啜着酒看着她,满船热闹,新娘脸上的笑也很热闹,而他的笑呢?仿佛也是热闹,只是一双深邃的冷然的眼笑着笑着,便无神地凝了起来,久久望着红衣红裙的她。 恩静默默看了那男子几秒,随后手指在琵琶上拂了两下,开始唱了起来。 船上的客人大多是外地人,很少有听得懂歌词的,却人人听出了这古乐哀凄悠长,所以很快船上就有人嚷:“好端端的婚礼唱什么丧乐啊?扫不扫兴!” 他这一嚷,所有人也都跟着喊起来,游轮管理员连忙训恩静:“听到没?还不快下去?” 那一年她14岁,刚缀学出来唱南音,哪见过这等景象?被一训,恩静唯一的反应便只有傻愣愣地僵在那儿,满船不友善的面孔全对着她,直到一把男性嗓音沉沉地响起:“我倒觉得挺好。” 低沉的,不太流畅的国语,却令满船抱怨戛然而止。恩静转过头,就对入一双冷然的眼睛里——是的,包下这艘船的“港客”。 没想到港客对南音竟有点研究:“唱的是《子夜歌》吧?挺不错的,再来一段。” 谁知却遭到新娘的强烈反对:“不行!阮东廷,在我的婚礼上唱《子夜歌》,你疯了吗?” “《子夜歌》怎么了?”叫“阮东廷”的港客懒懒回应。 《子夜歌》怎么了? 没人知道《子夜歌》怎么了,可到底都是读书人,吸洋墨水之前也都喝过本土墨,南音的《子夜歌》不懂,可陆龟蒙的《子夜变歌》也能不懂吗—— 人传欢负情,我自未尝见。三更出门去,始知子夜变。 呵!人传欢负情——这女人曾是他阮东廷的女朋友呢,可那次他不过是回了趟香港,再赴英时,她已同他的兄弟缠到了一起。 满船知情人纷纷变了脸,氛围瞬时僵硬。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阮东廷准备翻旧帐时,这永远冷静的男子却薄唇一勾:“小姑娘,”他竟看向恩静,和这片战火全无关系的恩静,微勾的唇角配着一双冷而深的眼睛:“到我房间唱吧,小费双倍。” 多好的福利啊,小费双倍。 可进房后,他却又不说话了,颀长身躯只是伫立在窗口,一直一直地沉默。恩静站在他身后,无数次想开口,却又不忍打破他的静。许久后,才听到他生硬的国语:“马上要下雨了。” 话音甫落,甲板上就传来浠沥沥的雨声,窗外的月色更加蒙胧。“你是厦门人?”突然,他又开口。 恩静轻声回:“泉州人。” “无妨,说的都是闽南话,”这下,颀长身子终于转了过来,那一张冷峻的脸在空荡房间里直直地对向她:“听说在你们闽南话里,‘美’和‘水’同音。” 不知为什么,恩静突然间有点紧张,不过她还是点头:“是。” “那‘你好美’怎么说?” “是……‘里雅水’。” 呵,多奇怪的音!软软的,柔柔的,阮东廷学着她念了一遍,又念一遍,唇角渐渐僵直了起来:“没机会说给她听了。” 恩静不必猜也知道“她”是谁,可她只是静静地抓着带进房的那把琵琶。男人穿一身工整的银灰色西装,深邃的五官看上去那么严峻,以至于她不敢多直视,直到他说:“唱吧,随便唱点什么。” 恩静才拨起弦,凄婉歌声绕着男子冷峻的脸,伴着雨,她悠悠地唱起,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天明时再出阮东廷房间,旁人看她的眼色已经不同了。那群狐朋狗友一见阮东廷便围上来,口吻暧昧:“昨晚还尽兴吗?” 恩静有些慌,压根儿不明白这些人的意思。阮东廷也懒得理,扭头就要吩咐她离开时,眼角却又瞥到抹越走越近的红衣身影,他突然换了声调换了表情,一只手伸出去握住恩静的,薄唇移到她耳边:“他们问我尽不尽兴呢,你说,我尽不尽兴?” 陈恩静怔住! 被握住的皮肤整块灼烫了起来,周遭狐朋狗友的起哄声更是让她满脸通红,可要挣脱,阮东廷却又更紧地握住。 “阮先生……”她急得低叫了起来,周围的起哄越来越白热化:“看来是还没尽兴哪……” 直到那抹红色的身影来到身边,略带鄙夷地瞥过恩静后,又看向阮东廷:“你这是饥不择食吗?” 恩静挣扎的手一僵。 那时她瘦瘦的,小小的,没有丝毫修饰的素白面孔在漂亮的新娘子身旁,的确是不起眼。 可东廷却只是冷冷地勾了下唇角:“会吗?我倒是觉得恩静美极了,用你们闽南话怎么说?”恩静一怔,仓促地抬起头,就迎入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对,‘里雅水’,我说得还算标准吗,秋霜?” 3、 "秋霜",这是阮东廷曾经深爱的女人的名字。在伦敦大学的华人圈里,阮东廷和何秋霜曾经是被人羡慕的一对,可现在,美丽的何秋霜却成了别人的新娘。阮东廷拿着恩静的手,在众人面前赞道:“安静的美,就像‘恩静’这个名字。” 何秋霜的面孔几乎变了形,她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下遭遇前男友。她尖刻地说:“阮东廷,你这是在报复我吗?” 阮东廷却轻笑道:“陈太太,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何秋霜愤怒道:“要真那么喜欢,你把她娶回去啊!” 阮东廷转过脸,看着恩静,笑道:“可惜太小了,等她成年了,我再来娶她。” 全场哗然,没人会信这种话。恩静十四岁的她,还带着天真,她瞪大眼睛问:“真的吗?” 阮东廷握住她的手,淡淡地说:“真的。” 那一刻,恩静的心跳得很快,但事实很快将幻想击碎。阮东廷将何秋霜送回房间后,也回了房,轮船抵岸,游客离开,从此之后,恩静再也没见过阮东廷。 直到18岁那年。 恩静依然在船上唱南音,但她已经不再是那个瘦弱的小女孩。她的面孔更为清秀,尤其是那双清澈的眼眸,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那天,恩静刚唱完一曲,突然有人摸了她的背。恩静大叫一声,但很快,那恶心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耳边的尖叫:“痛、痛……放开我!” 恩静回过头,看到一个男子正冷冷地看着摸她的那个人,他的眼神深不可测,五官冷峻却好看得惊心动魄。他只说了一个字:“滚。” 那个男子是阮东廷,四年后的阮东廷,他真的出现了。 恩静惊喜得叫出声:“阮先生!” 阮东廷疑惑:“你认识我?” 恩静怔住,他已经忘了她。 阮东廷要她跟他回房,恩静以为是要她唱戏。但阮东廷将她的琵琶放到一边,问她:“你成年了吗?” 恩静愣了一下,回答说:“成、成年了……” 阮东廷从行李箱里拿出一套小洋装,说:“给我当一晚女朋友,出场费随你开。” 那晚,他们去了另一艘游轮,恩静看到的是西化开放的场景。她紧紧挽着阮东廷的手,心中五味杂陈。 突然,何秋霜出现了,她瘦了很多,但仍然美丽。阮东廷介绍说:“这是我的女朋友Julia。” 秋霜笑着说:“阿东,你果然守承诺。” 阮东廷疑惑:“什么承诺?” 秋霜笑眯眯地说:“你说过,以后不会找比我漂亮的女朋友。” 恩静的手微微一僵,心中波澜起伏。阮东廷却说:“看到人你放心了吧?下个月安心去做手术吧。” 恩静不明所以,但她知道这不过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回到阮东廷的房间,她拿起琵琶要走,阮东廷却说:“今晚的出场费,你开个价吧。” 恩静知道,他的心从未在这里,他只想着别处的人。她默默地离开,却无法忘记那深邃冷然的眼神,和他对秋霜的不变情深。 3、 这是他们的第二次相遇,总结成一句话就是:所有人都以为他英雄救美地救了她,可事实上,是她美救英雄地帮了他。 随后的情景便是轮船抵岸,客人离开。阮东廷从始至终并没有认出恩静。 恩静第三次见到阮东廷,又是四年后的冬天,已是1987年。从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末,恩静生活的最大改变是南音的听众日渐稀少。她在船上的工作越来越少,开始在船下接生意。一日,船的管理员告诉她曾厝安那边有丧事,需要她去唱一曲。恩静到了现场,才发现逝者的家属非常眼熟,再仔细一看——天哪,不就是那个叫“秋霜”的女子吗? 她的心瞬间跳动得厉害,下意识地想到:何秋霜办丧,阮东廷一定会出现吧? 果然,阮东廷出现了。就在恩静的南音唱到尾端,所有宾客散去之时,阮东廷走进灵堂,向亡友鞠了一躬,说:“从今天开始,秋霜,我来照顾你。”他的声音依旧冷淡,却充满不容置疑的决定。 恩静的琴声微微错过一个音,但无人在意。场上只剩下她,何秋霜和阮东廷。阮东廷说:“阿陈临终前我答应过他,会找最好的医生,永远照顾你。” 何秋霜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阿东,你妈不会同意的,我也不知道能活多久,你怎么可能陪我到最后呢?” 恩静的琴声继续流淌,为这场悲壮的爱情作背景。八年前,何秋霜因患上尿毒症被阮妈妈逼着离开阮东廷;八年后,她丧偶病重,阮东廷依然执着地想要她。 琴声如泣,恩静只是旁观者,虽然她也曾对阮东廷怀揣过八年的思念。 第二天早上,阮妈妈突然出现在灵堂,她对阮东廷说:“阿东,你的相亲对象还在香港等着你,快回去吧。” 一瞬间的死寂。恩静的琴声也微微低下。然后,阮东廷说:“妈,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阮妈妈的表情骤变:“‘那个人’已经结过婚了,而且还身患……” 阮东廷打断她:“妈,我说的不是秋霜。” 所有人都怔住,包括恩静。阮东廷的目光转向恩静,他走过来,握住恩静的手:“是她。” “荒唐!”阮妈妈气得几乎要疯了,“一个唱戏的……” 阮东廷冷静地解释:“她不是唱戏的,她是厦门大学的高材生,主修南音,所以秋霜才请她来帮忙。您不是爱听南音吗?正好,合您意。” 4、 原来命运的更换只是在那一瞬间。 阮妈妈离开后,恩静随阮东廷走到海边,细雨蒙蒙。他询问了她的名字,两人沿着沙滩默默行走了一段路后,他终于停下,说:“陈小姐,我有个不情之请,你愿意嫁给我吗?” 绵绵的雨似乎和他的话一样温柔而生疏。但他的话语里除了有礼,还有他一贯的坚定。 恩静也停下,她的面庞在雨中与他相对。 还是那双冷而深的眼睛,仿佛不会为世间任何美好所动。那个叫“秋霜”的女子,是如何走进他的心的? 从八年前到现在,他对她说的话语依旧:“嫁给我,你会过得更好。” 恩静的眼神突然变得迷茫。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给你足够的礼金。” “你的家人我也会照顾好,生活费、房子、车,一样不少,一定会让他们满意。” “只是,我已有心中所爱,所以,无法给你爱情。” 风起,雨声突然变得嘈杂。恩静静静地听他说完,沉默了许久,才突然说:“十四岁那年,我幻想过一个浪漫的求婚,因为有人曾对我说,等我长大了,他会来娶我。” 阮东廷顿了一下:“后来呢?他来了吗?” “没有,他没来。” 她说的是阮东廷,但是阮东廷并不知道。 恩静的泪水在雨中滚落,她尴尬地想要擦去泪水,但阮东廷已经用手帕为她拭去泪痕。他沉默了片刻,说:“别难过了,或许他有什么更重要的事要做。” 是的,他总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恩静轻声说:“阮先生,我也有个不情之请。”“说说看。”“你能不能抱一抱我?” 他的手瞬间僵住。 但是恩静已经从他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她自嘲地笑了笑,低下头。却突然感受到了他的温暖的怀抱,不熟悉,但十分温暖。 恩静的泪再次滚落,她说:“阮先生,我答应你。” 1988年的春天,陈恩静成了“阮陈恩静”。婚礼在九龙最大的酒店举行,阮妈妈和所有人都很开心,只有那群和阮东廷留过洋的同学表现得不太快乐。 酒过三巡,一个女同学突然指着恩静,惊叫:“天啊,她不就是阿陈丧事时请来唱戏的那个歌女吗?”众人震惊,都转向阮东廷,再看向恩静。 恩静惊慌失措,她看向“丈夫”,阮东廷却冷静地说:“歌女怎么了?” 他的坦然接受让所有人都愣住:“无论恩静以前是什么,现在她是阮太太。”他牢牢握住她的手,在众人面前,表达了他的决心。 那晚,按照友人的安排,他们乘船穿过一座桥,寓意“船到桥头永远直”。在桥下,阮东廷伸出手想要帮她下船,但恩静拒绝了。雨开始下了,恩静努力想要表现得像一个“阮太太”,但阮东廷却将她拉到自己怀中。 她惊讶:“阮先生……” “下雨了,不想让你感冒。” 恩静想要解释,阮东廷却说:“恩静,你已经是我太太。” 她的挣扎停了下来。她已经是他的太太,不必再努力地装成“阮太太”。 雨继续下,湿透了他的西装。她的脸贴在他的胸膛上说:“对不起。” “嗯?” “我的出身让你成为了笑柄。” 他冷冷地说:“你在说什么傻话?”过了一会,他又说:“恩静,你是我太太。” 她沉默了。 “我不爱你,但并不代表我不会保护你。” 5、 是的,阮东廷在生活中的确爱护着恩静。他们的日子看似平静温馨,但每当回到厦门,那属于何秋霜的影子就会悄悄笼罩在他们之间。恩静知道,阮东廷的心还停留在何秋霜那里,而她只不过是他生活中的过客。 恩静的28岁生日,阮东廷异常地回到了她的身边,带着大蛋糕,他的冷脸上绽放出温暖的笑意。恩静惊喜万分,她以为,这一天,会是她们之间的转折。然而,何秋霜的电话打破了这短暂的温馨,恩静的心又沉了下去。 在医院的病房门外,恩静听到何秋霜愤怒的声音,她知道,无论自己怎么努力,阮东廷的心,始终不会完全属于她。 夜幕降临,恩静和阮东廷静静地吃着蛋糕。恩静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心中的疑惑。阮东廷的沉默让她心如刀割,她终于明白,阮东廷看她只是为了家庭的完整,为了母亲的期望。 恩静低头,眼泪默默滑落。她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苦涩。她说出了心中的秘密,那个藏了很久很久的期望。她曾幻想过,阮东廷能有一天真心地喜欢她,真心地照顾她。 然而,阮东廷的冷漠让她彻底绝望。他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刺入她的心中。恩静终于明白,自己在他心中,不过是一个顶替,一个应付过日子的陪伴。 泪水涌出,恩静的心彻底碎了。阮东廷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留下她一个人在寒冷的房间里。她看着窗外的月光,心里空荡荡的。她不知道,从此之后,她该如何面对这个冷漠的男人,如何面对这个没有感情的婚姻。 恩静悲伤地笑了笑,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知道,她的心,已经彻底失去了阮东廷。她终于明白,她与阮东廷的婚姻,不过是一场没有结果的悲剧。 特别声明此篇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请作者会员发布小说及论坛帖子作品时,严格遵守国家互联网信息管理办法规定。 本站所收录小说作品、社区话题、书库评论均属其个人行为发表系统收录,不代表本站立场!如有侵权可联系qq2848307643及时删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