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一代第五十五章

寒假里，二花回了张岗，也听到了黑娃、丽娃闹别扭的传言。除了吃惊和感慨之外，二花只是呵呵一笑了之。

虽然不能用亲密无间来形容丽娃和二花当年的关系，但彼时的两人有了空闲时间也还是经常相互串门，这样的关系一直延续到二花上了师范。

生活圈子的不同，眼界、认知、知识储备的不同，悄无声息改变着丽娃和二花的关系。用老百姓的话来说，二花和丽娃已不是同一个频道上的人了。

初入社会的丽娃也能感受到自己和二花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从而内心里产生了一种包含着自卑的压力。这种压力左右着丽娃的行动，不是万不得已，丽娃绝不会主动和二花见面。

正月十二，元宵前夕。飞娃上学去了，计划外出打工的青壮年农民们也走了大半。偶尔一两个尚未开学的小学或初中学生穿着新衣，扔一个炸炮，砰然的炸响声和孩子们的欢笑声昭示着新年的余音已所剩无几。 在这渐行渐远的新年的余音里，丽娃揣好了写给宋青书的信去找二花，但丽娃刚走出院子却又匆匆折返家中。

丽娃身上的黑色袄子已经穿了三年了，原本如羽毛般丰满的乌黑不仅掉了颜色，隐隐透着苍白，右袖口还磨破了一个鹌鹑蛋大小的洞。丽娃在破口处缀上了一块花布，又在左袖口相同的地方也缀上了一块花布。

过年前，黑娃给丽娃买了一件粉红的新袄子，但新袄子买回来之后就躺在了丽娃的衣柜里，整个过年期间都没有挪过地方。

黑娃爸妈、黑娃、黑娃爷爷奶奶都劝丽娃换上那件粉红的新袄子，但丽娃却以粉红色不好看为由拒绝了。这让众人心里颇有不满，但却没有人敢当着丽娃的面唠叨半句。

只有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展现最自信的自我，丽娃才有去找二花的勇气。

丽娃翻箱倒柜地试过衣柜里的每一件冬衣，长的、短的、带毛的、不带毛的、花色的、纯色的，一件一件试过又一件一件脱掉。

“管它呢，只有试试这件了。”丽娃穿上那件粉红的新袄子，又对着镜子左右看看，“不好看是不好看，但好歹是件新的，只能将就点算了。”

丽娃的双手插在衣兜里，右衣兜里的右手里攥着写给宋青书的叠得整整齐齐的信，小心翼翼地走进了二花家。丽娃记得，自己的手心里好像有一些汗，又好像没有一点汗。

二花奶奶正坐在洋水井旁洗衣服，全无觉察丽娃的到来。丽娃连着喊了两声“奶奶”，二花奶奶这才“嗯”了一声抬起头。

二花奶奶告诉丽娃：“学生们快开学了，二花到学校里开会去了，十五以前都不回来了。”

丽娃骑上自行车又马不停蹄地往学校赶，未及一半路程，丽娃浑身上下已有了热汗。丽娃拉开粉红色新袄子的拉链。迎着飞驰的自行车的一股股凉风钻进丽娃的胸膛里，但丽娃身上的热汗依然有增无减。 行至黑龙集地标性建筑，那条姿势并不怎么威武的黑龙前，距离黑龙集中学仅有一里多地的距离了。丽娃停下自行车，拉上粉红色新袄子的拉链，戴上新袄子上那带毛的帽子，又拉紧帽子上的松紧带，这才重新骑上自行车，缓缓到了学校。说也奇怪，丽娃那焦躁的心在这一小会儿的时间里竟一点也焦躁不起来了。

门卫还是那个门卫，丽娃忘不了他那张黑黑的微胖的圆脸。但门卫却不认识丽娃了。 在门卫室登记了信息，丽娃进了学校，低着头，沿着学校中间那条大路疾走。学校大致面貌如故但“破败”之相却更甚了。

学校四周虽新盖了围墙，但那青红砖混搭的围墙更像是叫花子身上的破衣烂衫。

食堂和教师宿舍楼之间的小树林里的树木都已落光了叶子。灰突突的树枝乱七八糟，相互交错，如同一对对交媾的蛇。路边花坛里虽有几株常青的花木依然黛绿，但映衬在大片的灰突突中，便显得极其渺小且不协调了。

教学楼前的操场上空荡荡的。有风，但风不大。几个破烂的塑料袋子像几只觅食的鸡，一会儿低着头啄食着地面上的碎谷秕糠，一会儿又受了惊吓样绕着操场乱飞。

教学楼一楼的教师办公室里隐隐传出一个男人的激昂的抑扬顿挫的声音。不用问，三岁小孩也知道那是领导在讲话。

丽娃躲在一张一人多高的立牌后，屏声凝气，努力搜索着教师办公室里那隐隐的声音。约莫过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教师办公室里传出一阵掌声。丽娃知道，散会了。

透过紧邻的两块立牌之间的缝隙，丽娃目不斜视地向教学楼前张望。开完会的老师们说笑着，鱼贯而出。

黑龙集中学不大，老师们也不多。丽娃一眼就看到了自己当年的班主任、数学老师、英语老师……也看到了走在最后面的二花，但二花和那些老师们怎么也想不到丽娃会再次回到学校里。

眼瞅着二花走进了一栋筒子楼，生怕跟丢二花的丽娃低喊了一声：“二花。” 二花回过头，还是没有认出丽娃。丽娃又喊了一声：“二花，是我呀。”

二花笑了起来：“瞧你把自己包得像个粽子一样，要不是听出你的声音，我还真不敢认你了。有这么冷吗？”

“冷，咋不冷？冬天不冷啥时候冷？”

“再过几天就是八九燕子来了，真不知道三九天你是咋过来。”

“我这个人骨寒，一到冬天就怕冷。”

二花把丽娃让到寝室里，丽娃这才褪下帽子。那模样，好似一个心虚的贼终于到了安全之地。

“铛铛铛……”一阵铜铃声响起。

二花拿起两个饭钵子说：“开饭了，学校今哩开小灶。走，我带你尝尝学校的小炒去。”

丽娃说：“我来的时候已经给家里说过了，中午要赶回去吃饭。我今哩来也没啥大事，就是想让你帮个小忙。”

二花拉起丽娃就走：“天大的事也要吃了饭再说，好几年都没有看到你了，难得你今哩来一趟，咱俩好好叙叙旧。”

丽娃又把帽子扣在头上，拉紧了帽子上的松紧带，跟着二花出了门。 食堂里菜品不多，三荤三素。已有四五个老师围在菜盆周围挑选菜品，其中有一个体型中等的中年男老师，不是别人，正是丽娃当年的班主任。

上学时的丽娃并不怎么惧怕班主任，何况现在？但此时此刻，面对近在咫尺的班主任，丽娃的内心却生出无限的后怕与愧疚。丽娃的现状，班主任不一定知情，但丽娃走到现在，丽娃一定后悔无穷。

丽娃下意识地侧了个身子，尽量不让班主任看到自己的脸。偏偏班主任和二花打起招呼，又问二花说：“张老师今天来客人了？”

丽娃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二花说：“我老同学，也是我发小。”

班主任打完饭出了食堂，丽娃的呼吸还是平静不下来。丽娃不能确定班主任是否认出自己，俄而，丽娃又想：“管他呢。认出我来咋样？认不出我来又咋样？”

回到二花寝室，丽娃第二次褪去帽子，呼吸也渐趋于平复。二花把两个饭钵摆在一张废旧的课桌上，和丽娃面对面坐下，边吃边聊。 丽娃说：“我给我广东的一个好朋友写了一封信，我想让他把回信寄到你这里。”

二花没有直接答应丽娃，而是笑着说：“啥好朋友？男的女的？直接寄到张岗村多省事，非要拐个弯寄到我这里？搞得像地下党接头一样神秘。”

丽娃早已想好了借口，回答说：“当然是女的了。我那个好朋友性格外向，时髦得很，黑娃也认识。黑娃说人家是妖精，不让我和她交往。没办法，我只有找你帮我这个忙了。”

二花笑着说：“学校里的信、报纸，不管是公家的还是私人的，邮局送来以后都扔在门卫上。那可是个烂无影的场所，有人收没人送，丢东西可是家常便饭。要是你的信丢了，被熟人捡到，小心你的秘密天下皆知。”

丽娃知道，学校的门卫室里不可能经常丢东西，既是偶有丢一次，那也是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概率，丽娃也明白二花的意思，但还是说：“我有啥秘密？丢了就丢了呗。”

二花说：“既然没有啥秘密，那为啥不让你的好朋友直接把信寄到张岗呢？”

丽娃一时无言以对，也顿觉饭钵里的小炒索然无味了。 二花婉拒了丽娃以后又觉得自己的做法太过决绝，便抽出时间专门回了张岗征求奶奶的意见。历尽沧桑的二花奶奶毫不迟疑地肯定了二花的做法。 两年之后，丽娃被黑娃杀害于一垛苞谷杆子后。二花的心里又数日不得平静：“如果我当初答应了丽娃的请求，黑娃、丽娃还会是这样的结局吗？”

“什么老同学？还不如一个陌生人。不就是当了一个臭老九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带着失落，带着对二花的埋怨，丽娃一根火柴把写给宋青书的信化为灰烬。进而丽娃又想，“这都是黑娃惹的祸，如果没有黑娃，我也像二花那样好好读书，找个好工作，我会落到今天这样的地步吗？” 这样想着，丽娃对黑娃的愤懑又增加了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