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庭如盖矣,旧人今何处? 枝头微雪仍在,远山传来声声暮鼓,斜阳散去余晖,寒月孤影,凉风许许。 有人青衫微动,隐约可见额前的几缕白发飘飞,本正在踱步的老人已然在这棵寻常到极点的枇杷树前停留了许久,却也不做什么,只是驻足,看着,看着。 突然远处缓缓飘过来略显生涩的歌谣声,老人似乎受到了很大的触动一般,努力转过身子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踮脚朓望着。 一曲终罢,老人也是泪落脸颊。 无它,只是因为这首歌,像极了那年她月下唱的那曲,只是可惜隔了这么久方才听懂那曲的词是何意:“岁月不堪数,故人不知处,原来最是人间留不住。” 老人还在努力张望着那个远方,好像在期待着什么,可终究,只余回音而已,苍老佝偻的背影也终于和茫茫大雪融成了一体。 空空荡荡。 一 这里只是一个小小的再寻常不过的阁子,阳光微醺,间夹鸟鸣,轩内不时传出一阵阵欢声笑语。一位青衫少年正落座于书桌前缓缓的翻着书,而他的一旁是个看上去不过年方十六七的少女,布衣木钗,却也清秀可人。 只见那少女在他读书的时候,也乖巧的翻着一本泛黄的古籍,时不时歪着头儿,软声软语问着他那些书中已然逝去的纠葛,这时他会回头含笑给她诉说解释着缘由。 若是看到他正读书忙时侯,她也不会不识趣地冒失开口,这时她往往只是缩缩脑袋,吐吐舌头,一本正经地靠着桌子学着少年写字,时而偷偷探头望上年轻的他一眼,继而马上挪开,继续一笔一划地写着自己的东西。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稚嫩甚至微微有些扭曲的笔画却在这时候显得有几分娇憨,文字本寻常,心意难寻。 “相公,等以后你考中功名了我们就种一棵树好不好?” “好啊,种什么树?” “嗯…就种棵枇杷树吧。” “枇杷树?为什么是枇杷树呢?” “啊呀,因为枇杷树长的慢的,我们可以慢慢的,慢慢的看着它长大呀。” “好,那等我回来我就陪你种。” 那时的少年眼光温柔,含笑看着她,光影洒在她的发里,明艳而动人,窗外的池塘边蝶舞翩翩,清风撩拨着心弦。 岁月何其静美,佳人何其温柔。 二 那时候的他满腹意气,心高气傲。可能是从小的诗名远扬受人吹捧,抑或着一路上走来的顺风顺水使得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考试不中,可世间之事偏就是不如意之事八九。 他落榜了。 偏偏那夜正值大雨,他却不再是那个出门时看着少女的眼睛并且许诺给她美好未来的模样了。他双眼空洞,任凭衣衫湿透浑然不顾,甚至连那些随身的书籍都不再背在身后。 离家不过几里地,他的脚却好像灌了铅一般的厚重。 可当他遥望家门时,却看见了一副终身难忘的画面。 他看见那一袭红衣,撑着绸伞,哪怕大雨瓢泼而她仍旧在如此远的地方站着等他,看模样也是站了很久,夜色如墨,那袭红衣竟然是那么耀眼。 只是一个恍惚之间那一袭红衣已是到了跟前,等他艰难低头对上那双明亮的双眸时,胸中万般失落瞬间涌上。 雨一直落着,伞下的少女看着眼前失落的少年,只是踮起脚轻轻的拍打着少年的后背,拙劣的模仿着平日里他照顾自己的模样。 而眼前的这个少年在哪怕过了很多年之后,每当他记起那个落榜之后的雨夜时,就一定会想起那句刻在心底里如同信仰的轻言安慰。 “没事啊,还有我在啊。” 少女如是说。 他自然终生不忘。 也不敢忘。 二 此后的时日那座小轩仿佛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恢复正常的少年也会时不时带着她在那座不大的院中逛着,给她讲自己以前的故事。 “以前啊,我常常在屋里温书,还记得那时候母亲害怕打扰到我,就总是隔着这扇门扉轻轻敲着然后问我,儿啊饿了吗?儿啊,冷吗?” 走到一处时,他突然停了下来抚摸着那扇门扉缓缓说着,而她乖巧的没有发问,只是伸手用力的握住了他的手。 他顿了顿继续讲道:“那时我的邻居还老是嘲笑我像个女孩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每次这时候一向温柔内敛的母亲总会得意的给他说:我儿子将来可是会做学问的读书人,自然不能如你一般粗鲁。两个那么大的人了还经常因为这个拌嘴,你说可笑不可笑?” 少年平静的问着可笑不可笑,可是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可惜现在听不到了。”顿了许久,方才开口。 她未发一言,只是加重了些握手的力道,仰起头看着他一如初次见面的模样。 她本是外地逃荒之时被遗弃的孤女,饥寒交迫的她当时晕倒在院门口,那日本是出门捡柴火的少年推开门却看见了这个蜷缩在一起的小人儿。 也许是往日读的圣贤书教会他的君子之道,也许是和善良的母亲日日相处的耳濡目染,再或者是,缘分使然。 刚刚处理完家中唯一亲人丧事的他,也是一贫如洗的他坚定的抱起了女孩儿,并且将家里最后的余粮熬成了热粥,天不负人,女孩儿悠悠的醒转过来。 这也是她第一次看见清瘦的少年正一边读书,一边往灶火中添柴,他还是一身青衣。 一眼万年,不过如此。 .................... 思绪有些飘飞的女孩儿被他在眼前晃悠的手拉了回来,就听见少年打趣的问:“怎么?走路都能睡着?” 她似有些恼怒,娇羞的瞪了他一眼,但握着的手却更用力的努力抓着,不大的院子里两道身影互相依偎在一起。 “那就这么一直一直走下去吧。”女孩儿突然认真的仰起头看着他说。 少年似乎没有反应过来,愣了会轻笑道:“好啊。” “我说的是,一直一直...”少女突然有些害羞的低下头,就连声音都小了下去。” 少年似乎没有听清,弯下来身子问道:“什么?” “我们成亲吧。” 稚嫩青涩但坚定的少女嗓音竟然如同寒冬暖阳一般的照了过来,铺天盖地的温暖。 少年这次真的愣住了,沉默了许久:“可我什么也没...”话未说完,看见那双仍旧明亮的眸子是那般的坚定,终于轻轻笑了起来乃至于放肆大笑。 青衫少年读书郎,红衣含羞的少女。 晚间的夕阳,云边的晚霞透亮。 不能再合时宜的阵阵微风。 于是,浩荡天地只能听清楚一个字 “好。” 三 生活永远不会对任何人偏心,所谓万物不仁以天地为刍狗便是如此。 一起生活的日子固然温暖而幸福,可拮据的家境仍旧带来了极大的困扰,柴米油盐何其之难。 但当时的他要花很多时间去读书,她便勤勤恳恳撑起了这个家。青涩的姑娘也在岁月里悄然成长,稚嫩的小手也被日复一日的砍柴烧水磨练的不再光滑,就连最值得骄傲的清秀面庞也被风打雨吹,眼角边也开始有了皱纹。 少年却只是变成了青年,甚至气质越发出尘。 但他们的故事却并不是女孩儿看过书籍中的负心读书人的结局,他们仍旧相爱。 只不过有区别的是,当年伏在案前学他写字的少女如今只是越发安静的借着微弱的烛光缝补着衣物,时不时停下来看他一会儿,他也会常常心疼的伸手拂去女孩儿额间的细汗,轻轻用手抚平她皱起来的眉头。 “娘子,是我属实辜负了你,这次还是没有考上,让你陪着我在这里受苦了。” “你看你,又说傻话。我说了很多次啦,两个人在一起就已经很好了呀,富贵固然有富贵的好处,但一起熬日子也是很开心的啊,我已经很满足了。” 他给不了她任何锦衣玉食的生活,她便笑着说没事一起熬日子也高兴,原来世间的爱情真的可以超过物质的束缚,原来那个陪你细语谈情的女孩儿哪怕变成不再美丽的样子,仍旧是心中最美的样子。 “我从来都不是一无所有,因为我知道,你一直都在。” 仍然记得当年少女用稚嫩甚至扭曲的笔划写的那些东西: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岁月从不败美人,更不改真心。 四 可惜,自古红颜多薄命。 短短四年时光竟成了他生命最亮的光彩。 记得她去的那天是个雪天,屋外大雪茫茫,落了个干净苍茫。屋内的她躺在床上微弱的给他慢语细诉着: “相公,我从未悔过嫁给你。” “我已经很是满足了,我也很感激老天爷让我那天就偏偏倒在了你的门口,我真的真的很开心...” “只是有些遗憾不能看见你高中功名了,永远不要放弃啊,还有就是..就是不能陪你种树了,你一个人一定要好好的…相公,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啊...” 声音终于是缓缓消失了,屋内屋外一片死寂。 他不发一言,直到握着的手慢慢变凉他才好像回了神,怔怔的看了她一夜。努力的张着嘴,任凭眼里的泪止不住的落,却发不出来一点声响。 原来,人的执念和力量在病魔和命运前是那么的渺小。 原来,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陪你走到最后的。 原来,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会等到好结果的。 原来,并不是所有的许诺都会有应答的。 原来,大悲无言,大苦无声。 后来的他离家很久很久也没有再回过家乡,只不过没有人知道他离去前在雪地种下颗种子,那是棵枇杷树。 故事的再后来?他终于考上了举人,可惜八次却未能考中会试,可能是因为当年许下诺言说要一起种树的,结果她先去了,于是他便一直未中。 他不考了,但他不是放弃了,他只是换了种方式而已。 他改教书了。后来啊,他被人尊称为震川先生,桃李满天下,疏江守城,名动天下。 只是听说他再也没回过那间小轩。 那座被后人称作项脊轩的小轩。 终 冬去春来,岁月不知数。 已然富贵加身的他没有随从,没有再娶的他也没有子嗣陪着。他也不再年轻了,已然皓首冉冉,垂垂老矣。 只是他还是穿着那一身青衫。 他愕然的坐在那棵在故处已然枝繁叶茂,绿意盎然的枇杷树下,一坐一夜,一人一壶酒。 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就如同一个看见了最心爱玩具的孩子一样,边哭边笑,有释然,有遗憾,更多的是数不尽的感慨。 他轻轻的坐在树下,苍老的眼眸倏尔之间亮起来宛如少年的明朗,用温柔到极点的语气,平静的回忆着自己的一生,平静的诉说着他思念的后半生。 然后离去。 次日,老先生也走了。 听闻去世之时手中曾握着一颗枇杷树的种子,至死未曾放手。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明,归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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