哺

古时候，襄阳有个女人名叫张氏，她的命运一生坎坷多艰。

张氏二十岁嫁人，婚后三个多月，同村有个青年约张氏的丈夫一起出门做小买卖。

张氏的丈夫有些犹豫，说眼看着张氏再过几个月就要生产，担心自己出门后张氏一个人在家里受罪。

张氏说道：“俗话说‘有了小孩穷三年’，眼看着家里用钱的门道多起来，你出门挣几个钱，多少可以补贴家用。我一个人在家可以照顾自己。”

张氏的丈夫想想张氏的话有些道理，便辞了张氏和同村的那个青年出了门。

临行前，张氏又对丈夫说道：“无论你出门能不能挣到钱，再过五个月你记得要按时赶回来。”

同行的青年打趣道：“你尽管放心就是，到时候我们俩都会带个金疙瘩回来。”

转眼就是五个月，眼看着张氏的生产日期日趋临近，但张氏的丈夫却没有一点消息。

张氏挺着个大肚子，行动极为笨拙，但张氏一句埋怨的话也不说。她把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只等着丈夫回家。

这天下午，和张氏的丈夫一起出门的那个青年独自一个人骑着马回到了村子。张氏忙去打听丈夫的消息。

那个青年递给张氏一包银两说道：“这是你丈夫做生意赚的钱。我们俩原本一道回家，谁曾想半道上你丈夫骑的马突然受了惊吓而狂奔起来。你的丈夫从马上摔下来当场丢了性命。”张氏接过银两，忍着悲痛回到了家。

张氏生了个儿子，接生婆要张氏好好休息一个月，以免将来落下宿疾。张氏说自己的身体好，不会有事。第二天，张氏便下了床，在凉水里给儿子洗起了尿片。

张氏生完小孩，一直没有奶水。看着怀里饿得哇哇大哭的儿子，张氏一次又一次把自己的奶头送到儿子的嘴里。

张氏的儿子吸吮几口，又丢了乳头大哭起来。张氏急得没有办法，竟也跟着儿子一起哭出了声。

又过了两天，张氏的儿子的哭声越来越弱，张氏的眼睛也哭出了血。张氏摸摸儿子的小嘴哭着说道：“儿呀，娘看着你来到这世上走一遭，却连一口奶水也没吃过，娘终究是要亏欠你一辈子了。”

张氏正哭诉间，忽见灵光一闪，一个清尘脱俗的老神仙站在了张氏的面前。张氏忙止了眼泪，恳请神仙赐给她儿子一些奶水。

神仙说道：“我可以赐给你儿子一些奶水，但你要拿你的双乳做交换，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张氏毫不犹豫地说道：“只要我的儿子能吃上一口奶水，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老神仙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放在张氏的乳房上。张氏连眼都不眨一下，只是催促老神仙道：“你快一点，我的儿子饿得快不行了。”

老神仙手起刀落，张氏的双乳齐刷刷地掉了下来。张氏忍着剧痛，问老神仙道：“你答应给我儿子的奶水在哪里？”

老神仙让张氏再给儿子喂奶。说也奇怪，张氏平平的胸脯上果真源源不断地流出了奶水。

张氏跪谢老神仙道：“多谢神仙的救命之恩，我的儿子从今往后就叫‘神赐’吧。”

神赐到了读书的年纪，张氏又租种了地主家十亩良田。母子俩虽然过得很清贫，但小日子也勉强能维持下去。

有一年秋收，连阴雨不断，有劳力的人家肩挑背抗地把粮食都收回了家。可怜张氏一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每日里只能踩着泥泞一小捆一小捆地往田外背庄稼。尽管如此，张氏田里的庄稼依然慢慢地发了芽。

想着神赐的学费，想着母子俩的吃穿用度，想着地主的租金……张氏一时又嚎啕大哭了起来。

天上的雨水并不知道张氏的艰辛，倒好像比刚才下得更大了。雨水合着泪水，顺着张氏的脸颊唰唰地往下淌。 

“你在这里干哭有什么用？”张氏突然听见身后有人说话，她扭过头，只见上次那个清尘脱俗的老神仙正手持一柄拂尘站在她的身后。

张氏大惊，忙倒身跪在泥泞里哭诉道：“可怜我们娘儿俩将如何生活下去？”说完，扣头不断。

“这个不难，”老神仙不紧不慢地说道，“阎王爷的儿子明天结婚，我正缺一份好礼物，你把你的双手和双脚送给我就得了。”

听完老神仙的话，张氏呆呆地跪在泥泞里，半晌没有言语。老神仙又催促道：“肯与不肯你早点拿个主意，别耽搁我赶路。”

看着满地里已经成熟却又长出新芽的庄稼，想着神赐那一张稚气的脸，张氏咬咬牙说道：“拿什么交换都行，只要能让我的神赐活下去。”

老神仙佛尘轻摇，变出一个一丈多长犬牙般的钢锯，问张氏道：“我要开始锯掉你的双手双脚了，你做好准备了吗？”

张氏答道：“做好准备了。”

老神仙又问：“你不后悔？”

张氏又答道：“不后悔，但愿我的儿早日长大。”

老神仙晃晃悠悠地把钢锯放在张氏的胳膊上一来一往地拉扯拉锯声哗哗作响。张氏皮开肉裂，顿时晕厥。

张氏醒过来的时候，四下里静悄悄的。张氏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自家的地头上，老神仙早已不知去向。张氏看看自己的双手双脚，竟然完好无损。

张氏满腹疑惑地回到家，却惊见满院里堆满了黄澄澄的庄稼。神赐还没有睡觉，见张氏回家，便搬个凳子放在张氏的身边说道：“母亲太辛苦了，等我长大了我一定挣许多钱，给你买好吃的好喝的。”

张氏感动得热泪盈眶，一把搂过神赐说道：“我们神赐真是太懂事了，真是妈的乖儿子。”

神赐十八岁考中秀才，在村里做了个私塾老师。神赐的学生们都知道神赐的第一课不是三字经，而是唐代诗人孟郊的《游子吟》。

神赐向学生们讲述自己的成长经历，讲述母亲张氏的含辛茹苦，教育自己的学生从小就要懂得孝敬父母。

神赐常说小羊羔吃奶的时候为什么要跪在妈妈的跟前？因为小羊羔知道感恩母亲。百善孝为先，动物尚且如此，何况我们人类？

父母给了我们生命，用乳汁哺育我们长大，在父母老去的时候我们要懂得反哺父母，让他们安享晚年。

再后来，神赐娶了老婆，张氏也不需要再像以前那样劳碌了。同村有个媒婆见张氏尚有姿色，便撺掇张氏道：“你家神赐也已娶妻生子，你这一辈子的任务也总算完成了。想想你受了这半辈子的苦，也该为自己的将来打算打算——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毛病总得有个人照应。”

张氏一听媒婆的话就知道媒婆的意思，她婉拒媒婆道：“以前那样的苦日子我都熬过来了，何况现在？现在我什么都不想，只想一个人好好地清净几年。”

这件事不知道怎么就传到了神赐老婆的耳朵里。有一天神赐从私塾回家吃饭，他的老婆搭拉个脸一言不发。神赐问了老半天，他的老婆才阴阳怪气地说道：“你还不知道？我看全村现在是没有人不知道了。”

神赐更加糊涂了，又追问了老半天，他的老婆才极为讥讽地说道：“都是你那老不正经的妈！老了老了还想给你找个后老爸呢。”说完又独自一个人嘻嘻哈哈地大笑了起来。

神赐默不作声，吃完饭便推了碗筷到私塾里去了。只是每次再经过张氏的屋子时，神赐总会向张氏的屋里望几眼。

果真如那个媒婆说的那样——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有一次张氏吃了两个凉柿子，不成想竟病倒了。

张氏的病原本不大，只是拉稀。张氏想肚里的柿子拉完就没事了。

谁曾想张氏的拉稀越来越严重，刚开始拉出的大便还粘糊糊的，过了半天便哗哗的像放水一样了，且一天能拉七八次。张氏躺在床上，三天水米未沾。

神赐连着几天见张氏的屋里没有动静，便走进来观望。看到神赐走进屋，张氏有气无力地说道：“娘没多大的事儿，就是吃了两个凉柿子，你去找个郎中给我开点药就好了。”

神赐回家对自己的老婆说母亲吃柿子拉稀了，需要抓点药。神赐的老婆一听便怒气冲冲地骂道：“老了好吃！活该！拉稀该有多大的事？我看她是越老越矫情了。”

神赐半晌不语，他的老婆又说道：“私塾里没事了？”神赐支支吾吾，转身又到私塾里给他的学生们讲授《游子吟》去了。

张氏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梦中她又见到了那个清尘脱俗的老神仙。老神仙叹了一口气说道：“你的儿子上辈子本是一个打家劫舍的大恶之人，上天原本想让他这辈子吃不上一口奶水饿死在襁褓之中，但你的一片慈母之心感动了上天，上天让他中了个秀才。谁曾想他不思报恩，却又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来。我这就去拿了他的性命！”

张氏忙拦着说道：“求您不要为难我的儿子。我前几天做梦梦到了我的丈夫，他说他在那边孤苦无依，想让我去陪陪他。我已经二十多年没有和他见面了，也很想早日和他团聚。这件事一点儿都不怪我的儿子，但愿我的儿子一家人平安足矣。”

张氏这一觉睡着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邻居们过来帮着神赐料理张氏的后事，都掩着口鼻进出张氏的屋子。

张氏的屋子里臭不可闻，数不清的绿头苍蝇嘤嘤嗡嗡飞绕在张氏的身旁。一簇一簇的蛆伢子乱糟糟地蠕动着，爬满了张氏的咯吱窝，爬满了张氏的腿丫子……

张氏瘦得只剩下一张皮，眼眶凹陷。干瘪的眼皮下，两只眼珠子像两个大核桃一般，高高的突出在张氏的脸颊上。

众人都道张氏命苦，从没有享过一天的福。

神赐也说道：“我的母亲真是命苦，吃尽了苦才把我养大，现在终于到了母亲该享福的时候却永远不能享福了——想不到母亲的病来得这样快——母亲活着的时候没有享福，死了我也要让她风风光光地走，我要请县城里最好的和尚来给我的母亲超度。”

神赐的老婆也不停地抹着眼泪，跟着随声附和道：“我苦命的妈呀，儿媳还没来得及伺候您一天呢，您就这样狠心地走了。”

张氏的葬礼确实排场，村里的老人们都说活了一辈子也没见过如此排场的葬礼。

风水先生说张氏要在己时下葬，神赐的老婆说她想多陪陪婆母，看能不能再晚一点下葬。风水先生说最迟不能超过午时。

神赐的老婆哭道：“妈呀，儿媳只能陪您到午时了。”

张氏下葬的那一刻，神赐和他的老婆都趴在棺材上哭得死去活来。看着神赐夫妻俩悲伤欲绝的样子，众人都感动得只抹眼泪。

神赐痛哭流涕地说道：“娘呀，我们俩只能送您到这儿了，您在那边缺什么了就给儿子托个梦，儿子砸锅卖铁也要给您置办。”

神赐一言未了，天空里突然一声巨响，只见一道黑烟滚滚自上而下，惊得众人呆若木鸡。待众人再看时，神赐和他的老婆已变成一堆焦肉糊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