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憾未并肩,然不悔此生 门外是酒闹喧哗,屋内大红盖头下的朱安,等着她素未谋面的先生替她揭起盖头。 可这一等,就是一生。 ..... 一九零五年的绍兴还没有那么出名,而不过二十岁的朱安更是未曾预料到此后她的一生会如此渺小却仍动人心魄。 那时的她也还是个偷偷躲在门后听着周家姨姨提亲都会脸红的小女孩儿。 对于周家的那位先生,朱安是早有耳闻的,听闻那人少年意气,立志报国,现在正在很远很远的外面学医。 至于究竟有多远,朱安却是不知的。 毕竟对于一个不识一字的农家女子来说,远隔大洋的日本实在是太远了些。 但她还是很欣喜和骄傲的,毕竟孤身一生造访海外的少年郎,这种存在于村口说书先生口中的人物现在成了自己的先生。 朱安很开心,可她内心却隐隐也有些许害怕。 她就在父母之言中,成了周家的儿媳妇,照顾父母起居,收拾家中农活,她成了邻里街坊都称赞的好儿媳。 而她听着那些夸赞,也只是微微低下头。已经被生活操劳打磨黝黑的皮肤上看不出脸红与否,但那双时常望向远方的眼睛里却有那么明显的期待。 那里有她的先生,哪怕五年未曾相见,哪怕之前未曾相见。可她仍旧是期待的。 而这一切期待和欢喜,却在她婚礼的那一天戛然而止。 ... 大红色的喜庆铺满了街道,很多街坊们都想见见这个留学归来的年轻人。只有等了五年的朱安却没由来的一阵心悸和慌乱,她一个人呆在空无一人的小屋里看着自己脚上明显不合脚的婚鞋开始发呆。 听闻先生不喜欢裹脚的女子,于是她塞了好多棉花。 可仍旧不合适,不合适就是不合适。 这是朱安对周树人的第一次妥协。 于是她那双不合脚的婚鞋果然在下轿子的时候掉了。 很多人杂七杂八的帮她收拾,朱安却傻乎乎的站在哪里没有动,只是偷偷瞥见向了他,日光昏暗四目相接,那是两人第一次相见。 周树人身姿不甚高,身着一件中式礼服,头戴着一条假辫子,胸前系着一个大红花,只是他离的却有些远,远远冷眼看着眼前这场闹剧。 朱安微微愣住,看着那个离自己很远神色暗沉的人。 明明就几步远,却好像比没有回来之前还远。 就好像老天在偷偷暗示着什么一样,兵荒马乱的相逢和相遇总是如此妥协,且不合适。 ....... 朱安局促的盯着自己脚上大了一号的红鞋,甚至能看见里面有些棉花。她分明听着屋外喧哗声和喝酒声慢慢小了小去,可是仍旧没有人来替她揭起盖头。 夜色渐深,月色骤增。 朱安还在等着,窗外已经只剩了些许杂物相撞的声音,可她没有听见有人推开门的声音。 朱安恍惚之间想起晌午那人眼中的漠然和冷色了,窗纱遮不住月光射进来映在大红的盖头上,朱安从开始的慌张到慢慢的寒心。 她只是不识字,可她不是不懂人心。 单薄的嫁衣罩在身材单薄的朱安身上,好像五个春秋的等待都不如今夜一夜之间的孤单和无助。她有些不懂,自己做错了什么呢?五年等候,五载侍奉娘,自己做错了什么呢? 好像什么都没做,就已经错了。 若是良人,久等无妨,可若不是又如何? 只好白等。 好似连上天都有些怜惜这个本该度过今生最开心一天的女子,一阵小风刮过,掀起了盖头。 久不见光的朱安下意识的眯起了眼,屋内还是空旷依旧,微弱的烛光轻轻晃着。 女子低头,略显黝黑的脸庞上终究一行清泪落下,脚下的烛光一散一聚。 好一个,良辰美景。 周树人此刻也在抬头望着天,他坐在书桌前口中的旱烟一口接着一口。胸前的红花和脑后的假辫子早已拆卸下来胡乱扔在一旁,脑中想着的是母亲远隔重洋一封又一封的家信。 “吾儿,娘为你寻了一门好亲事,姑娘名安,性子温顺是个好媳妇。” “迅哥儿,学业固然重要,可成婚也是你苦命的爹盼了一辈子的事情啊,回来把亲结了吧。” “娘年纪大了,这辈子就想看你成亲都不行吗?” 鲁迅先生一生对事奋斗勇猛,待人则非常厚道。他始终不忍对自己最亲切的人予以残酷的待遇,所以他屈服了。 换言之,这又何尝不是鲁迅对朱安的首次妥协。 ...... 年轻的鲁迅纵使再如何鄙夷旧俗,也不可能无视母亲的教诲,于是捏着鼻子回家成亲,顺便见见那位替自己照顾母亲五年的“夫人。” 也正是那次慌乱之中的对视。 鲁迅这才第一次打量他的新娘,姑娘的面色黄白,尖下颏,薄薄的嘴唇使嘴显得略大,宽宽的前额显得微秃。他只知道朱安是自己本家叔祖周玉田夫人的同族,亲戚们都称她为“安姑”,大自己3岁。 他不是没有看见那双垫了棉花的婚鞋,可朱安越是如此,他越是觉得心生厌恶。 没有理由。 如果一定要个理由,那就用他自己写给朋友的那封信解释一下:““她是我母亲的太太,不是我的太太。这是母亲送给我的一件礼物,我只负有一种赡养的义务,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 后来据当时同行好友回忆成亲那天晚上的情形:“结婚的那天晚上,是我和新台门衍太太的儿子明山二人扶新郎上楼的。一座陈旧的楼梯上,一级一级都铺着袋皮。楼上是二间低矮的房子,用木板隔开,新房就设在靠东首的一间,房内放置着一张红漆的木床和新媳妇的嫁妆。当时,鲁迅一句话也没有讲,我们扶他也不推辞。见了新媳妇,他照样一声不响,脸上有些阴郁,很沉闷。” 后来, 鲁迅就那般在书房抽了一地旱烟。 而朱安呢,也便伴着月光独坐一夜。 ...... 二人再次见面,是成婚后的第三天,鲁迅不再穿着那身他觉得俗气的中式长袍,而是一身笔直的西装,而朱安那一夜之后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仍旧处理家务,照顾母亲。 至少母亲给鲁迅写的信中,温和娴淑四字当真没有半分掺假。 两人终究还是面对面坐在了一起。 似乎周树人也是心怀愧意的,沉思了许久轻轻开口说道:“我此前并不知你不识字,给你写了那些书信并不是作甚虚荣。但我觉得你还是识些字的好,也方便你我书信往来。” “你把母亲侍奉的很好,我很安心。” 又是良久的沉默,终究再无语。 婚后第四日,周树人就离开了家和那位新婚妻子重返日本,而这一去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他的人生轨迹也会发生那般大的变化。 但那位一言不发等了五年,又等了一夜的女子呢? 似乎没有人在乎她是如何想的。 没有人想了解她成亲的那几日如何过的。 不知她是一动不动呆坐在新房里呢?还是一边垂泪,一边听那些过来人现身说法,教她如何慢慢熬出头?也许,就是在那一刻,她想到自己就像一只蜗牛,只要慢慢爬,慢慢熬,总能等到周家少爷回心转意的那一天。 她就这么熬,熬过了短短一生。 年轻的女子,一眼望去望不到太平洋的彼岸。 可她仍旧守望,仍旧照顾着这个家,不同以前之处是她开始学习识字。 只因为大先生曾说: “方便你我书信往来。” 仅此而已。 旧时女子最痴情。 ........................ 再见之时,他已不再学医,是赫赫有名的鲁迅了。 或许,从鲁迅拒绝跟朱安圆房那刻开始,后者的悲剧就此开始。 在此后漫长的三十年时间里,朱安空守着“正妻”的名头,默默地等待着丈夫能“回心转意”,到最终不过是一场空想而已。 二人再度重逢之时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那时的鲁迅学成归来不再是默默无闻的小人物,他挥斥方遒在当时文坛上掀起一道又一道的滔天巨浪。 而朱安就始终默默站在鲁迅的后方,替他照顾年迈的母亲,替他收拾好屋子和衣衫。可好像这个天下都下意识的遗忘了她一样,就连鲁迅的亲弟弟都没有表现出对这位长嫂应有的尊重。 可朱安并不在乎。 她在乎什么呢? 大先生今日身着衣衫是不是合身?大先生今日又抽了多少烟? 就连她自己都好像慢慢遗忘了自己的存在。 后来岁月变迁,鲁迅家中也出现了不少变动。 家庭经济开支交朱安掌管。主持家务的朱安每天只有早午晚同鲁迅有三句日常的、每天一样的对话,此外,他们就很少有能够一起叙谈的可能了。 她爱丈夫,忠诚于丈夫,一切寄托于丈夫身上,但是她不懂得他的心,不懂得他的事业。 他们甚至将一只箱子和箱盖分两处摆放,一处放洗好的衣服,一处放要洗的脏衣服,为的是将接触减到最少。 朱安识字了,可好像并没有什么大的改变。 一如此去十几年。 ...... 而鲁迅呢? “这是母亲给我的一件礼物,我只能好好地供养它,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 却只用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略过了这个女子为他所付出的一切。 其实细细想来,鲁迅也没有做错什么,他与朱安直接本就没有感情基础。二人更从未圆房,那么对于鲁迅来说供养二字似乎也没错。 朱安也没错。 时代错了?还是他们的相遇本身就是错? 都只能一一让后世评价了。 如果说朱安始终像一只默默攀爬等候鲁迅回头的蜗牛一样,那么另一名女子的出现就像是掐断了那根往上攀爬的藤枝一样。 一九二七十月,鲁迅与自己任教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时的学生许广平相恋,并在上海同居。 两年后,许广平为鲁迅生下独子周海婴。 乍听闻这一连串的消息时,朱安内心煎熬已然无人知晓。没有那个女人真的大方到愿意将自己的丈夫拱手让人,何况一个从未读过书的乡野之人。 全天下的人都这么认为。 可偏偏朱安,这个向鲁迅妥协了一生的女子,再一次不知是向鲁迅还是自己妥协了。 大抵向命吧。 ... “可是现在我没有办法了,我没有力气爬了。 我待他再好,也是无用。” 朱安如是说。 ... 这位一生经历无数苦难和孤独的女子却仍旧对着这个世界释放着自己最大限度的温柔和温暖。 她对那位好像“抢走”自己先生的许先生说: “许妹及海婴为堂上所钟爱,倘肯朝夕随侍,可上慰慈怀,亦即下安逝者。” 她说:“当扫住相迓,决不能使稍有委曲(屈)。” 她说:“同甘共苦扶持堂上,教养遗孤。倘许妹尚有踌躇,尽请提示条件。” 无不接受。 ... 朱安从守了三十年活寡的鲁迅夫人,成了一位真正孤苦一人的名人所遗。 一九三六年,鲁迅先生像一颗划过旧中国上空的流星粲然而逝。 朱安守望了一辈子的目标也在转瞬之间不复存在,甚至就连她自己好像都没了生存下去的目标,可她仍以周家长房夫人的身份照顾鲁迅的母亲。 日子固然清苦而拮据,可这位女子向世人展现着别样的风骨。 她宁愿受苦,也不肯轻易接受别人的馈赠。一次,有个报馆的人愿赠她一笔钱,条件是只要交给他鲁迅的遗作。她当场表示“逊谢不收”。同时也拒绝提供鲁迅先生的任何遗作。 “故宁自苦,不愿苟取。” 这是这位朱安替他,替鲁迅向这座天下说出来的话。 她又何愧于周家? 是周家愧朱安。 .... 后来的后来,朱安在仍旧拮据的生活中走完了自己六十九年的春秋一生。 可生活一直到最后一刻都没有停下对这位女子的折磨。 她在遗言中写:“固然哪怕,我确实只是先生遗物而已。” “可我想和他一并合葬。” “可以吗?” 没有人作答,没有人会关注她了。 一如那年二十初嫁,鲁迅先生未曾过问。 临死,未曾如愿。 朱安孤身一人临时埋葬于西直门外保福寺墓地,“破四旧”时朱安坟墓被夷为平地。 她临终前希望每逢“七日”,有人祭奠她,但朱安并无子嗣,她这么一点平凡的愿望也难以实现。 西门有墓,而无碑。 就像没有人会记得她一样。 何其悲矣。 朱安说,她生是周家的人,死是周家的鬼。 似乎并未合葬,连她最后的愿望都没有实现。 可一生已然如此不幸的朱安,真的会在乎吗? 如果,可能 当那个温柔一生的女子得知这件事之后,大抵仍旧抿嘴低头轻轻说一句: “无妨。” “虽憾未并肩,然不悔此生。” “我名朱安,愿安先生心。” ... 20世纪的中国,风云激荡,无数能人志士在历史潮头搏击风浪,好不风光。但绝大多数人只能寂寞地生,寂寞地死,甚至留不下一声呼喊,留不下一声哀嚎。 可我仍愿为她写这些东西。 不为其它。 我佩服她。 她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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