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彼岸

明日就是鹊桥相会的日子，也是牛郎死后的第三年。我早已经通知了人间土地，叫他们赶些鸟雀上天做桥。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如今，这样的酸诗我背的越发熟练了。手中书简上的金字慢慢消退，这次，他真的走了。

壹.

我是掌管天界仙籍的玉郎神君，在这九重大罗之上的神仙居所，我不过一个微末小官。上古大神，劈椿为册，用祥瑞神兽之血，写成仙脉传承的神薄。

如今这神簿便由我司掌管。从三宫大帝到十殿小仙，只要在这三界之内，都在我这簿中有名。

昨日，我翻阅神簿，见金牛一脉隐有烛尽光穷之相，心道不好。自从金牛神君触怒天帝，被贬至下届以牛形劳作，已经三百余载。

昔日，我与他曾在天南之屿杯酒言欢，不忍他意志消沉就此丧命，遂下凡助他渡过此劫。

他所化形态被养在一贫寒人家，主人是个既无立命之本又被兄嫂所弃的稚弱少年。我见他时，他已老态毕现、瘦骨嶙峋。

“我此身已命不久矣，然后神识再入轮回，来世又是凡间一头蠢牛！昔日我在天南值守，也是威武不凡、昂藏七尺的逸群之才。”

眼前的病牛委身污泥之中，口衔黏液、角挂腥草，全不似往日相貌堂堂的飞扬神君。

“天帝一怒，浮尸百里。如今，你还是暂且忍耐吧！”看他如此境遇，我不忍深劝。倘或就此消弭湮灭了神形，也是一样解脱。

他洞察神色，知我心中所想，低低垂首。“这天界人间，我再没有留恋，化作烟尘也无不可。”

凡人入轮回，仙者化飞尘！金牛潦倒至此，真是渡无可渡了。也罢！一切缘起，皆有命数。

“可我不甘心！天上一日，凡间一年。当年一件小事，我本无心违了他的圣意，他便罚我劳作千万年之久。这口气，我咽不下。”老牛摇晃着从污泥中站起，鼻环处系着的粗绳将它钉在茅屋残壁的破窗外。

我听闻此话，心中惊愕。向来与天作对，只怕万劫不复又要连累苍生。于是我偷偷结了术法在他的牛尾处，他日妖法作怪可有所阻挠。

可笑我那日惊吓过度，全然忘了金牛已在垂死之际，仙法微弱不足为虑。

贰.

“牛郎！明日正午，你寻树木繁茂、荆棘繁密之路翻过不荒山，可见一绿水仙池。等有仙女在池中洗澡时，你悄悄地拿走一件粉红霓裳，那衣裳的主人就会做你的妻子。”

睡梦中的少年惊慌坐起，梦中人言犹在耳边回响。“难到有仙人为我传梦？”

窗外，冷冷的月光洒在残破的小院里。除了一头老牛，没有其他了。

自从被兄嫂赶出来，牛郎牵了病弱的老牛四处流浪。此时，正逢旱灾肆虐，千里良田寸草不生，民生凋敝，鸟兽争食。

直至不荒山下，一人一牛再也忍受不住辛苦奔劳，捡一处破败许久的房舍，就此安定下来。

少年牛郎身材单薄，蜡黄消瘦的小脸和身旁年迈的老牛一样干瘪憔悴。哥哥赶牛郎出门的时候告诉他，如今天灾连连，人人都只能自己顾自己了。

老牛是牛郎唯一的支撑，也是他最后的口粮。饿急了的人总是很凶残的，为了保住最后的粮食不落入他人之口，牛郎只能躲开人烟住在不荒山下。

晨起，回想昨日梦境，牛郎心下疑惑。“不荒山方圆十里无人，这破屋子邪性的很啊，怕不是有什么山中妖物作祟。”如此推想，少年牵了老牛想要尽快离开。

不知为何，今日的老牛步伐沉重。无论牛郎在前面如何狠命地拽，后面的牛头只撅着鼻子哞哞抗议，脚下却不动半分。

牛郎气急，抄起一段木棍就要砸下去。老牛这时来了惊人的力气，挣脱了绳索向不荒山上奔去。

口粮跑了，牛郎顾不得其他，只能去追。前面的老牛精神十足，不远不近地甩开牛郎十余步远。山路崎岖陡峭，荆棘横生扯破了少年人的衣裤。

“你这老牛，离了我，还不让人宰了吃肉！”狼狈的少年终于翻过了山头，眼前开阔处竟有一个碧水仙池，烟雾飘渺宛若仙境。老牛也停了下来陶醉其中。

少年追上了口粮，瘫在地上呼呼喘气。“我的娘，这山真是邪乎啊！连年干旱，还有这么大一湖池水，难道真的是神仙住的地方？”

叁.

中午时分，果然有女子轻快的笑语声自天上传来。牛郎悄声躲在巨石后，见一众仙女纷纷入水沐浴，七彩的衣裙被留在了岸边。

此时的少年验证了梦中人所言，便偷拿了那件粉红仙裙暗中窃喜。“这衣裙真是漂亮，不知仙女什么颜色？”

牛郎以为今番佳遇全系神仙指引，却并不自知他的德行姻缘不配神仙点播。昨晚梦中传音，是那头禁锢金牛神识的老牛所为。

百年前曾有上古大神游玩人间，路过不荒山被其景色吸引，便取一盏咸池水化成桃花池留在此处点缀风光。天宫仙娥偶有轮值闲暇，便会来此处沐浴嬉耍。

天帝有一小女儿，生的容貌俏丽，可将流云织成锦霞。但因其法力低微，所以只封了一个“织女”的神职，并不受天帝的宠爱。

昔日在天宫时，金牛从未见过织女，只听闻她心性无比善良，其余再无长处。

她法力低微只因生为天帝之女，便可以领神职居于天宫。金牛千年修行，天帝一怒，却被贬下凡以草作食。

金牛怨念骤起，要给天帝找个麻烦，要给天上神仙找个乐子！

织女的衣物不见了，众仙女开始警觉。神仙的衣物怎会轻易被风卷了呢？若是妖怪作祟也还好办，只怕被凡人撞见闹出麻烦。

众仙在天宫都有述职，不便久留。织女想来凡间一向太平，小小烦杂事也不至太过放在心上。

“等到黄昏，我便乘晚霞而归，尔等不必替我忧虑，速回吧！”她是谁？她是天帝幺女，只有祸事避开她，没有她撞见过麻烦。

乘风而来，携光而去。天角的晴空恢复了平淡，众仙女的身姿一点也追不见了，牛郎这才缓步踱出。

山石前的窘迫少年望着池中瑰丽风光无限，失了胆怯惊畏的神态，陡然容光焕发变得生动可爱起来。“小生拾到一件衣裙。敢问！可是池中姐姐的？”

此刻，魅日西斜，湖中雾气早没有正午时浓厚。佳人仙姿宛若水中芙蓉，闻听岸边有人语声，赶忙躲入水中。

“小生将衣裙放在岸边，姐姐如果听见了，还请赶快穿上衣服出来吧！”

肆.

岸边的少年如此青涩稚气却又不失儒雅谦逊。轻软的纱裙凌空飞起，衣带轻轻划过的水面涟漪泛滥。

再抬首时，只见一柔情绰态仙女，云鬓修眉，皓齿明眸，雾绡轻裾扶风而来。

“姑娘……宛若仙女！”君子好窈窕，世人爱美色，牛郎一凡人见如此仙姿出些洋相何等无辜。

织女掩袖轻笑，眼前的这个凡人少年衣着褴褛，一张发黄的笑脸尽显疲惫之态，细细端详眉眼也有几分俊俏。

仙女丹唇微起：“我是天上的织女，你是何人？”媚语传出芳音，好似一品佳酿，沁的人心里醉熏熏。

老牛愣怔地看着，这样生动明艳的女子怎会是天帝那个刻板古董的女儿。身旁的少年躬身行礼，“小生牛郎。”

衣衫褴褛的少年人突然举止变得扭捏起来，“小生……牧牛到此处，见到风卷了姐姐的衣裙，只怕姐姐找不见，所以冒然上前。不想，姐姐如此美貌……小生唐突了。”

天宫多见威武肃穆的天降，眼前稚弱淳朴牧牛少年竟别有一番趣味。织女纤纤玉手施展法术，随风而至的流云托起狼狈惊恐的少年。

少年惊愕，云雾消散处，衣裾飘飘。原来织女就是给人织衣裳的！此时的少年不知是恢复了凡人的蠢笨，或是灵光突绽开了智能，也能将织女的天职想的如此明白。

“织女姐姐当真厉害！”

凡人的眼界向来如此吧，身后的老牛无奈垂首。可老牛不知，这份憨傻直率却让织女觉得简单纯真。

天条用森严的律法圈起整个天宫的神仙不得私自下凡。天界有仙职的神仙更是从来不屑修正凡人的命数，毕竟即便是行善救人的好事也增不了多少阴德。

织女依仗的是天帝幺女的身份，天宫一众神仙谁也不会计较她在凡间逗留。何况天上一日凡间一年，凡间半个月天上不过一炷香。所以织女兴起时，总会来凡间游玩。

今日遇上了个有趣的凡人，自然是要尽兴而回的。二人一牛就此相伴下山。

凡间景象早已一片荒芜，牛郎的落脚小屋在织女的奕奕仙姿下更显破败。

“如何变成这个样子？七日前我刚来过一次！”织女一边轻抚着老牛的脊背，一边淡淡地感伤。“想来沧海桑田，世间变化向来如此。”

老牛身上满布伤痕，红腥的血液在荆棘划破的伤口处结成黑色的凝块。织女正用巾帕小心擦拭，洁白的丝绢染上了红褐的污秽。牛郎想上前劝阻，织女抬手一挥，巾帕化作灿烂星光撒在老牛身上，结痂随之愈合。

“姐姐善心，却不知这里已经三年没有下雨了。茅屋简陋，姐姐将就住下吧。”牛郎率先走进小院，用胳膊倚住歪斜的木门。“姐姐是神仙，能帮帮我们吗？”

织女着实为难了一会才说到：“水君布雨自有定数，即便我是神仙也无能为力。不过，我另有个主意。”不荒山上的桃花池水来自西方仙池，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正可用来灌溉。

伍.

织女在人间的第一日，病危的老牛重新焕发了生机；第十日，不荒山下多了一片滋润的土地；第三十日，小院外添了许多逃荒到此的邻居。

牛郎果真是一个勤劳质朴的良家好少年！白日里担水耕田，傍晚时打草牧牛，有时他还要帮着邻居整修房屋。这样的少年一片青春活力，好像野地里的一株葵花，洒下一把阳光，就能长得肆意快活！

老牛有时甚至羡慕眼前这个无知的凡人少年，虽然寿命短暂但却有鲜活的生命力是他遥不可及的。如果生来就是没有开过天智的凡人，或许他也可以无欲无求地了此一生。

一场大雨终于倾盆倒在这片干涸的土地上，靠天吃饭的农人欢天喜地捶响了锣鼓。织女第一次见到如此欢脱的场面，野地里人们冒雨狂欢，呼喊、笑声四处传开。这是一场盛大的礼庆，庆祝劫后余生！

神仙不用吃饭，自然不会饿肚子。不用为果腹之食奔波的生命是自由的，也是空虚的。凡人的生活被自然束缚，也在自然中得到无限快乐。织女在那场野地的狂欢中体会了从没有过的喜悦、幸福和满足。

贪婪就像地狱的恶魔，看到了五彩缤纷的世界再也忍受不了冰冷寂寞的黑夜。织女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她想留在人间，过一次凡人的生活。

要像凡人一样劳作、吃饭、结婚生子。凡人寿命与天宫而言不过两三月而已，若无意外就可瞒天过海。于是，织女果真就和牛郎在凡间过起了日子。

金牛没想到事情发展会如此迅速，就好像上天在回应他心底的委屈不甘，既然天意如此，初做坏人的他也没了针锋相对性质。

久旱甘霖唯一的瑕疵，是被冲垮的牛棚。那日老牛突然反常地跑上了不荒山，才使牛郎得遇仙女。牛郎从此将老牛视为珍宝，忙碌了三日，要为老牛重新盖一间避暑的牛棚。

“这牛和我一样的年纪了，兄长嫌他老就给了我。”汗流浃背的少年以此为傲，饮下织女端来的一碗山涧水，清冽的凉爽带来的欣悦顺着喉咙淌下又溢出在脸上。

老牛被栓在柴门边的木桩上，粗短的麻绳染上的铁锈在鼻环处结成漆黑的疙瘩。织女一挥手，铜环断开掉在地上。老牛哞哞地哼了两声，伸出濡湿的舌头舔舐自己的鼻子，好像在感谢织女的善举。

“从前，金牛最是潇洒不羁，如何能栓着他。”织女抚上老牛湿软的脊背，动作缓慢又轻柔。

掌心下的老牛身体一僵，三百年来第一次有人提起昔日的自己。只见织女默默自语，她可是发现了什么？自己被罚后神形受牛身禁锢，织女法力低微应当难以察觉。

那么……她可是在为自己鸣不平？

“什么金牛？”牛郎问道。

“北宿第二神君……天律严苛，一朝踏错只怕再无翻身之日。”织女感怀金牛遭遇，其实更是恐惧自己的未来。金牛已经心下了然，牛郎也听出了话外之意。

对于这份恐惧金牛深有体会，可他宁愿装作不以为然，就装成眼前这个虫蝇环绕的老牛。既然已经踏错一步，既然不能回头，那就一错到底！

牛郎走上前来，用逐渐壮实的臂膀环住织女，让她枕在自己的胸前。“你又胡思乱想了，这里没有什么金牛，何必拿别人的事情来吓唬自己呢？”

别人的事情！老牛冷眼旁观，痛苦和不幸没有施加到自己身上，人们就永远可以置身事外。眼下的浓情蜜意不过梦幻泡影，黄粱梦醒我倒要看你如何自救！

怨恨积累千年化成世间最阴毒的术法，它将金牛引入仇恨的深渊。天帝一旨，任由他的委屈、不甘、怨恨、无助……变成无尽头的折磨。

陆.

就像关在笼子里的鸟雀贪恋自由地翱翔，织女疯狂的爱上了这热烈的人间烟火。人们沉浸在欢乐中久了就会变得肆无忌惮，眼前的宁逸和乐竟成了织女的世外桃源。

水草丰美的开阔处，牛郎织女挽手而行，遥遥望去是碧玉无双的佳人一对。

老牛把渐渐丰膘的身躯没进河水中，醉人的清凉从脊背划过，河水温柔地抚摸着四肢，清澈的柔软托起沉重的躯干，心也跟着浮了起来。

若是没有心中怨怼的执念，这片刻的沉醉便消融了无尽的烦忧。

天厉三百年前，金牛失手打翻了草种，人间变得荒草杂生。天帝震怒之下，凡间便多了一头千转轮回的蠢牛。

凡人学会剔除杂草，拓荒开垦，天帝甚为欣慰但对怒急的责判闭口不谈。天上人间的安乐宁和里，金牛再没有了翻身的机会。他绝望了！

报复的戏码一遍又一遍在金牛脑中上演，他终于锁定了织女这个生为天帝之女的神仙。他等着看云端上的高贵跌入泥潭，他还要看公正的天条做出森严的判罚。

织女愚蠢的轻易就范让金牛在人间最后的日子生动活泛起来。她就像咸池留在人间的桃花仙水，取之轻狂用之悲悯。

晴朗的夜空星光烂漫，天宫神仙的宫宇隐匿其中。草棚下的老牛侧首仰望，此生再也回不去了。世间最痛苦的惩罚就是让人无限的怀恋过去。

夜空的宁静像是一场冷漠的对峙，在恐惧的人眼中是没有穷极的靛青虚空。织女走出草屋，倾注所有精力巩固结界。原来他向往的地方正是她恐惧的深渊。

这样的夜几千年来从没变过，只因各自境遇不同所以显出格外的悲伤来。

结在牛尾处的术法早被我遗忘在脑后，我不曾想过金牛还会重回天宫，更没想到小小的灵力球竟阴差阳错地记录下整个惊世骇俗的故事。

人间的一幕幕在灵力的催动下快速演示，我明明看到金牛望向织女的眼眸是那样的深邃清澈。为何，就不能在这难得的平静里消磨了心中的魔障呢？

或许，此刻的金牛已经不恨了吧。他横亘在心中千年的执念，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松懈。只是，他不愿承认对织女的愧疚和怜悯，这别扭的一切都让他变得更加可笑悲哀。

我掌管天地间的神仙名薄，早已见惯了大大小小的传奇故事。金牛若是有我玉郎神君一半的眼界见识，也不至到如今元神俱灭的下场。

柒.

灵力化成的虚像变得腥红阴暗，人间又有灾祸降临了。有阅历的老人讲，“大旱之后是大疫。”

担着胭脂水粉、辛料茶盐的货郎扣响了一扇紧闭的柴门。主人走出来看到面容蜡黄的人倒在自家院中，赶紧叫人帮忙。

镇上最有名望的大夫捋着泛白的胡须，长满褐斑的右手抚在病人的手腕上停了许久。“这病……无妨。长久奔劳，没有好好吃饭罢了。”

千恩万谢被送走的德高长者自觉功德一件，可年轻的货郎高温不退，夜里就丢了性命。瘟疫的种子就这样同那些水粉盐茶一起，被留在了不荒山下的村落里。

“山上采不到黄芩了。”牛郎一边说着，一边将粘满黑泥的鞋袜慢慢褪下。“村东的吴大婶今早由人抬着下葬了，我下山的时候看见好多人家也搭上了灵棚。遥遥一看，野地里到处都是丧幡。”

“可惜我未曾学过医术，帮不到你们。”织女蹙起的绣眉在流云鬓的飘发下宛若一座小山，她行到窗下也向远方遥遥地望着。

天色灰蒙蒙的，有一场大雨要下，这会儿冷风已经忍不住在挑衅了。牛郎看着织女的神色，好像那悲伤的双眼正追着远处的白幡摇曳。

他快步走上前关了窗子，心里的不安慌得手脚发冷。“凡人自有凡人的命数！这都是没办法的事，你何必自责呢！”

“牛郎！我是神仙，生来就不似凡人短命。享受了凡人的喜乐，就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你想做什么？”咣当一响，风吹开了两人面前的窗子，叫嚣着将远方的丧音阵阵送来。

“你终于是要离开我吗？”没有织女的声音，只听见牛郎声嘶力竭的痛哭。草棚下的老牛也惊得忧起心来，回天宫搬救兵是解救凡人最快得法子。

可就这样放织女悄悄回去，这场违背天条的人神之恋岂不是会被隐瞒下来。老牛的身子已经病萎，绝不能放过这次蓄谋已久的报复。

如果织女离开，他一定要出手阻拦，哪怕用低弱的法力拼得个神形俱灭，也要搞出些动静让天宫察觉。

捌.

相比于牛郎用甜言蜜地倾心挽留，金牛却是将全部的心神都放到织女身上。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半分微妙的势头也要被金牛揣摩十分。他守着织女，就像狮子盯着他的猎物。

金牛没有等来和织女的拼死一战。德高望重的乡医向牛郎道喜，瘟疫肆虐以来他第一次笑着收了诊金。

织女有孕了。牛郎很高兴。

金牛的担忧也迎刃而解了。

她怀上了凡人的孩子。他早该想到，和凡人生活在一起，早晚会有孩子的。

他怎么会想到呢？他的计划里，她该被天宫严惩，天帝颜面尽失。可她竟然怀孕了。

怀孕岂不更好？就让天帝老儿连着他的外孙一起处置了吧！

如此，所有怨恨和嫉妒都有了报复，那么心底的不甘又是因何而起呢……

又是繁星密布夜空下，老牛依旧委在牛棚下的干草堆里。他已经感觉到体内微弱的灵力正在慢慢消散，原来时日无多竟是眼下这般光景。

一直以来，报复的执念支撑着他苟延残喘。如今大局已定，织女的孩儿已经是赖不掉的事实。只是，他看不到这棋局最精彩的部分了。

若是还有亏欠，最不该便是害牛郎无辜入局。金牛思忖良久，用最后的力气再次入梦。

“牛郎！人间主仆一场，我与你的恩怨也该就此了断。我死后，你就将我的牛皮割下，危难时披上或可护你一命。”

说完，天南紫光微现，牛棚下的老牛没了生气。

仙案上的神薄突然金光闪耀，难道是有大神降下仙胎？我匆匆忙翻开簿册，竟是紫光殿金牛神君归位。怎么会这样？

金牛归位算是天宫一件不小的喜事，昔日略有交情的老友都前去道贺，却无一不被他挡在门外。我想他或许失了法力，需要闭关修炼些时日。不想隔日，他却灵力充沛的出现在我的殿宇中。

他将我结在牛尾处的术法化作灵力球推给我，现在他法力高深便轻而易举的发现了我的小伎俩。“你一开始就知道？”

冤枉啊！天帝他老人家如何想的，我怎么会知道。只怪我多管闲事又弄巧成拙，这样被他误会如此，再多解释都苍白无力。

金牛挥手，表示就此作罢。谢天谢地！真急了我一头冷汗。

“有一件事向你请教。”

“向我请教？如今你重列仙班，又法力大增，还有什么事要我帮忙。”面对金牛的惜字如金，我自觉理亏竟然心虚的话多起来。

“你可听过渡命！”

渡命……我大惊，望着金牛冰冷的黑眸，隐隐觉得这顽强的生命马上就要灰飞烟灭。

他伸手指向我手中的灵力球说到：“你看看就明白了。”

玖.

可叹，这一场红尘绝恋。可悲，这一世尘寰孽缘。

“听闻西方有秘术，可为死人渡性命，可为生人渡修为。”

“此术如何得？”他目光坚毅，仿佛只是在讨论天南的值守该如何安排。

“此为禁术，施术者违天而行，会遭天谴！”

金牛沉思了一瞬，只一瞬便又问到:“何处可得？”

“向西行，有西王母座下掌管不老、不伤、不死神药的白虎使者。遇到他，或许可得。”我已知晓金牛心中的愧疚，虽不知他准备如何补救，却也明白了七八分。

此事关乎天帝之女，他再如何补救都不如隐忍不发，撇了一身干净的好。“金牛！你可知道那白虎性情怪癖……”

“无需多言。”他冷静地打断我，拔腿向外走去。殿门处，一身金甲的斗士又转身回来,“这事，你还要替我隐瞒两日。”说完，风儿卷着金甲消失了。

两日后，金牛还没有回来。忽听人议论织女违逆天条与凡人生子，被罚在宫中思过六百年。听闻那凡人曾披牛皮驭术飞行，可王母金簪所化的银河水波涛滚滚，顷刻间就要了牛郎的小命。

“金牛啊金牛！无论你要做什么，织女困局已定，无解啊！”我望着汹涌的银河水，真是替那头倔强的老牛担心。

第四日了，突然有人间土地向天帝谏言，说人间旱灾瘟疫肆虐之时，织女一己救了不少凡人的性命。算是功不抵过，织女的惩罚也被减少了一半。

第五日，金牛终于回来了。他带回了渡命的术法，也带回了牛郎的亡魂。据说牛郎死后为情所困竟不愿入黄泉，只做孤魂野鬼在人间游荡。

天知道金牛如何逮住这一缕游魂，天知道金牛交换了什么才得到渡命术法。

第六日，天帝任命牛郎看守银河东岸，天宫从此多了一位牛郎星君。牛郎织女的情意感动了天上的诸位神仙，天帝因而下令每七日，织女可同牛郎和他们的孩子在银河之上相会一次。

手中书简上的金字慢慢消退，金牛走了，明日牛郎就能幻化金身和织女相会了。现下，我终于明白了金牛的用意。

人道银河两岸的星光烂漫让神仙羡厌，我只看到天宫之南是千里荒芜……再没有一丝风花雪月。

番外

原来恨一个人和爱一个人一样，都是要把这人装进脑子里、印在心上的。时间久了，爱会淡忘、恨会消散，只剩下这个人在心里满满的，再也没有其他。

可惜，我爱的不够彻底，恨也不够决绝。终究是我一己私怨害了她一世相思。

我想坦白，却不想要赎罪。我知道我犯下的罪孽深重，必须补救还她一个安稳的生活。

重回仙班且法力大增，天帝也重新对我委以重任。一切重新开始，我幻想着，相比于那个凡人或许织女更适合爱上我。

可我如何还能与她坦诚呢？我曾坚守的信念在罪恶的仇恨和她纯真的善良面前，变得破碎不堪。我再也没有勇气这样沉默地活着。

她想要凡人一样的自由，她想要的安稳人生，她想要的爱与被爱……我用命还她。

瑶池仙界，白虎使者以大道纯精之气修炼，他说:“三界之内，无我不得之物。”我用元神和全身灵力相换，他只摇头微叹:“与你吧。玉山岂在三界之中，你修行不足，何不留在此处。”

……

我寻便人间，收了牛郎的魂魄一路飞回紫微正殿，只怕织女多受一分煎熬。天帝将我看作玉山的人，只说修行不易，各看造化。

几日来要做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实在没办法陪这些大神仙参禅。天帝准许了牛郎可在河东任职，于此，我再无其他了。

我带走了玉郎的那颗术法结成灵力球。玉郎也算知晓此事唯一的见证人了，可他不知道的是，我并非魂飞魄散，而是被三界除名只能留在玉山苟活。

不老、不伤、不死……玉山清冷，由此，我又做回了一只食草的老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