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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无嫁衣红裳,却白头终老

东篱585| 2021-9-11 00:27 阅读 7770 评论 0

二月初一,龙睁眼。

皇城景都的二月初,雪意还未消尽,寒稍微白。宣帝在这一日率百官登上浔安塔顶,亲自接见大历的和亲队伍。一众官员都站在塔下,寒风朔朔,朝服根本无法御寒,为首的中书令王璟身姿单薄,却站得笔直。唯有嘴唇发紫,才能看出受了寒的模样。

“大人可是冷?”站在她身前的太傅沈寒卿饶有兴致地问了一声。

王璟瞥了他一眼,这人朝服之内穿了厚厚的中衣,却难为他长身玉立,在寒风之中显得风骨卓然,看不出半點不敬的意味。还真不愧是十六岁便做了太子太师的人,半点不辜负先帝称颂的“辞采华茂,气清骨傲”,更不愧是宣帝手下最信任的一品大臣,处处不忘恶心她。

“沈太傅说笑了。”她看了一眼极为浩荡的迎亲队伍,微微扬唇,“关乎一国之婚嫁,受些冻又算什么。”

“话虽如此,大人也不必穿得如此单薄。”沈寒卿笑了笑,望着她发紫的唇色,做出一副真心关怀的模样来。

“也不过是站几个时辰,更何况,”王璟站直了,一字一顿道,“饱暖思淫欲。”

这话已是说得十分难听,沈寒卿却仿若未觉,只慢慢笑起来:“大人为官清正端廉,果然深孚众望。”

像是拳头打进棉花里,王璟噎了噎,干脆扭过头去,不再理会他。反正与这人口舌上的争辩,总是她输得多些。

这件事情只是小波澜,大历的和亲队伍自城楼另一端浩荡而来时,诸臣皆身姿挺拔,面色端肃,唯恐触了宣帝的霉头。

宣帝年少登基,称帝之初便起了与大历的战火,一统南北乃是这位帝王的夙愿,然而征伐数年,直至他弱冠也一直未果,大历又递上了降书。国库空虚,百姓疲乏,帝王的夙愿已经无法抵挡休战,大历便顺竿而上,送来了和亲的公主。

照仪制,帝王本不必亲自来迎亲,但这在战时便风尘仆仆赶来的和亲之人,宣帝自然是要冷笑着来看一看的,连着百官都站在朔风之中,不能有怨。也就唯有沈寒卿一人,敢私自加了衣裳。

远方车舆步行之声渐近,送亲的队伍出现在视野中,宣帝自焚炭燃香的高塔之上走下,眉目华贵,却面色不善。从温柔的暖室之中走下,这寒风令他皱了皱眉。行至王璟面前时,他的眉头便皱得更深了——毕竟是当朝第一位统御百官的女中书令,若在迎亲时受了冻委实不妥。

帝王停了下来,慰问这大宣的中书令:“爱卿穿得这样单薄,可觉得冷?”

王璟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端出一贯的温和笑意来,说:“太傅大人一向体弱,如今他都无妨,微臣又岂敢说冷。”

宣帝望了一眼沈寒卿,却不予置评,只命人拿了大氅替王璟披上,便让她随百官跟上。

沈寒卿十六岁便成了太子太师,陪伴宣帝十余载,深得这位帝王信任,王璟原也不指望宣帝说什么,只是想噎噎他罢了。她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很是暖和。趋步跟上宣帝,她抬眼去看大历的队伍,言官开道,武将在后,簇着那中央的车舆。

片刻后,大历朝臣止步,以大宣的跪拜之礼朝见宣帝,姿态极尽谦卑。车與停落,轿中的大历公主掀帘而出。王璟在那一刻完全屏住了呼吸,大历公主盈盈而来,在一地官僚之中仿如踏破尘嚣的一颗晨星,照亮了朔朔寒冬,驱散了亘古阴霾。

王璟在景都中见过无数绝色,即便是京城姝容的明华长公主,也远不及面前之人流转而来的眼波。这是与生俱来的华贵,仿佛从不曾踏过俗世的尘埃,饶是女子,她也不能不为这样的容色所摄。大历的公主站定在队列之前,以故土的礼节向宣帝行礼,一双眸子如寒月初雪,看不出半点谦卑的姿态,却无人不被折服。

王璟抬眼去看高位上的那人,见宣帝面色稍缓,余光又忍不住瞥向一侧的沈寒卿。他却仿佛不曾见到世间绝色,还兴致盎然地递了个眼色给她。她不由得微微恼怒,片刻后却又扬起了唇。看来……这休战之事,应是不容置喙了。

二月初二,龙抬头。

这日是王璟的生辰。但她毕竟年少,又因着休战和亲这样的大事,便只让厨子在晨起时煮了一碗寿面了事。不过,贺礼还是不少的。

雁渡关王氏近百年来镇守边疆,名将辈出,而王璟身为王氏长房嫡女,更是官拜中书令,这样文武包揽的震主之威,使朝野大臣多有示好,虽不能来亲贺,但贺礼都早早差人送了来。上朝之前,管家便拿了礼策请她过目,又独独将太傅沈氏所赠之物奉了上来。

她颇有兴致地打开来看,莹润的玉石之下压着一张贺笺,只写了寥寥几字,皆不曾被玉石遮掩,是以她看得清晰:愿中书令大人保重身体。

王璟挑眉,伸手取出那枚玉,甫一入手便微有讶异——这是上好的玲珑暖玉,热气自掌心传来,丝丝缕缕,无比熨帖。昨日她才受了寒,今日沈寒卿便送来了这千金难求的玲珑暖玉,倒真是有些让她保重的意味。

只是宣帝惮于王氏势力,其心昭昭,自登基之初便提拔了沈寒卿为心腹大臣来抗衡她,除却太傅这样素有声威的虚衔外,还下放了尚书令的位置予他。他这样的天子近臣,这话说来真是十分可笑。她掂了掂手中的玉石,着人穿了来系在朝服上,又披了昨日那件大氅才登上马车,过景阳街道去上朝。

宣帝赐的那件大氅由鹤羽织成,取的又是最难求的苍鹤细羽,满京里也就只寻得出这一件来。王璟为官数年,虽位极人臣,但因着帝王对王氏的忌惮,也一向恭谨克己,端雅清廉。此刻,她却不仅着了如此贵重的鹤氅,更在腰间悬了千金难求的玲珑暖玉,倒使百官侧目。

宣帝来时也微有讶异,但这讶异仅在一瞬间,片刻后他轻轻笑了笑,询问王璟:“爱卿可是昨日受了寒,怎么穿得这样严实?”

王璟恭然垂首,言辞谦卑:“微臣只是稍有不适,劳陛下忧心。”片刻后,她弯了弯嘴角,伸手去勾那腰间玉石,慢慢说,“说来微臣还要多谢沈太傅,他知我有恙,今早便着人送了这暖玉来,加之陛下的鹤氅御寒,必然无碍。”

宣帝面不改色,淡淡笑着扫了她一眼,眸光中却凝了一层冰霜。沈寒卿对宣帝的脸色恍若未觉,慢条斯理地手执笏板走出,声音从容清晰:“中书令大人说笑了,今日是你的生辰,区区贺礼,不足挂齿。”

高座上那人面色稍霁,指尖在腰间悬的青玉上摩挲而过,许久才舒声笑起来,抬步走向王璟。那是鲜有的温和笑意,却令王璟心头一寒。上次宣帝这样笑时,是赞她学富五车,随后命她去翰林院陪老学究们整理古籍。宣帝步行至她身前,又转而看向沈寒卿,露出欣然的神色,淡淡地道:“沈卿与王卿皆为国之肱骨,理当相互扶持。”

片刻后,他切入正题:“说来,大历的和亲公主已经送来,既是修两国之谊,朕也该有所表示。”他望了一眼王璟,“朕已与太后商议过,明华长公主不日将嫁往大历,长公主身份贵重,此行又要商议降后朝贡等要事,唯有王卿与沈卿同去,朕才能放心。”

闻言,王璟一怔,心头惊涛骇浪扑来。这惊骇甚至淹没了她要与沈寒卿一同出使的不满。

在大历的公主没有出现之前,明华长公主的姝绝容色,即是宣朝顶峰,但长公主今年已二十有一仍未嫁出。究其原因,不过是宣帝与长公主之间千丝万缕的暧昧联系。民间甚至传言,宣帝中宫空悬,是为着那求而不得的人。

沈寒卿也是微怔,片刻后才躬身同王璟一道行礼:“臣,遵旨。”

他低着头,是以能看见宣帝的动作,指尖一遍又一遍描绘腰间青玉,仿佛带着某种焦虑不安,指节泛白。那青玉上有微微模糊的小字,已经不甚清晰,但以他的目力仍旧能够看清。

——明华。

下朝以后,王璟径直出了玄武门,登上马车,车帘却陡然被一人掀开。她皱起眉,沈寒卿却毫无歉意,也不顾她不善的神色,径自坐上马车,再将朝服抚平。片刻后,他慢条斯理地道:“本官的马车坏了,中书令大人可否捎我一程?”

王璟强忍着怒气,咬牙道:“下官与大人并非同路。”

“无妨。”沈寒卿挪到她身侧,笑着看她,“陛下也说了,你我应当相互扶持,本官便顺道与你商议出使之事,如何?”

“不如何!”王璟忍无可忍,恶狠狠地瞪着他,说,“沈寒卿,你我并非很熟,你还是离我远一点!”

“不熟吗?”沈寒卿俯身下来,鼻息轻微,落至她脸颊,使人微微战栗,“我倒是觉得,这满京之中,再没有比我与大人更相熟的人了。”

的确,这满京朝臣,诸子百官,再没有人比他们更熟悉彼此。这相熟不仅源于朝野之争,帝王忌惮,更始于年少。

王璟是雁渡关王氏唯一的嫡女,她的父亲育有四子,个个都是战场上无往不胜的少年将军,却只得了她这么一个女儿,自小便疼得如珠如宝。

她虽在这样花团锦簇的宠爱中长大,却也在日渐沉重的形势中清楚地知道,自景都传入雁渡关的每一道诏书里都潜藏着锋锐的杀气。与此同时,她也更加清楚,她的父兄在景都需要一个可说得上话的人,而天子,更需要在他眼前留下一个人质。

大宣不阻女子为官,于是她自少时便开始拜学四书五经,治国策论,一步步进入朝堂。

十三岁上,她的第一任老师辞世,她亲自扶棺,护送恩师的尸骨回乡。她的师长涵之先生,是陈郡最负盛名的儒士。但十分不巧,那须臾几月的时光里,十四岁的沈寒卿,也恰好在这陈郡。十年之前的沈寒卿远不像今日这般光芒万丈,年仅二十六便已是百官之首,那时他身份卑微,几乎低贱到尘埃里。

沈寒卿是陈郡望族之后,书香门第,最重风骨,这样荒唐的身份使他的父亲格外厌恶他,而沈家主母也并非什么良善之辈,是以年少时的沈寒卿,处境便愈加艰难。

而王璟遇见沈寒卿,是在她师长下葬后第二天。她屏退众人,踏过蔓蔓小径,亲自去恩师墓前上一炷香,却于返程途中遇见一方莹莹坟冢,以及那坟冢阴影里端然跪着的少年。

很久以后她才知道,那日是沈寒卿生母新丧,这低贱的女人生时受尽白眼,死了也一样无人问津,仅是竹席一裹便草草下葬,连那坟前的木碑都是沈寒卿手刻的。

十年之后,他亲手为生母立碑在朝堂中已是人人称颂,但王璟遇见他时,他漠然跪立,脸上有历经风霜的冰冷,将手中为数不多的纸钱一一焚烧。那样沉静哀恸的目光使王璟心间骤动,她忽然忆及恩师眉目,那些桃李绽放时节的慈祥。她慢慢靠近他,在他燃起的一小堆篝火中投下她未敢在人前烧的纸钱。

他怔了一怔,以惊疑的目光打量她,片刻后悲哀地微笑道:“多謝。”

那时沈寒卿还太过年少,远不似如今这般雷厉狠绝,即便只是生人示好,他也仍旧回以笑意,温和有礼。王璟温声道:“在下恩师辞世,这是我手裁的纸钱,只望公子不要嫌弃。”

对方忽然静默下来,接过她手中的纸钱烧了,许久后才嘴唇翕动:“逝者已矣,节哀。”

大约是从没安慰过别人,他斟酌许久才说了这一句话。王璟觉得他素衣寡寡,眉眼淡淡,于众生百相中赤诚如斯。这样想着,她便出了神,离开后才惊觉忘了问他的名字。

第二次见他,更非王璟所愿。

四月初七,她离开陈郡,半途中还未来得及欣赏四时更迭的原野风光,便被一小队来历不明的人打晕掳走。醒来时她被蒙住了双眼,空气中有幽微的湿霉味,四周衣料摩擦声窸窸窣窣。她惊魂未定,试探着问:“可有人在?”

“有。”须臾间有人答她,“你可以瞧瞧。”

她还没来得及明白过来这话的意思,便觉得面上一阵冰凉——有人俯身过来,嘴唇贴着她脸颊,将她脸上的黑布一点点咬了下来。王璟大惊,随后是羞窘。幸而天光晦晦,对方未曾注意到她的神色,只是说:“你真是睡了好久。”

王璟抬眼,这才发觉面前与她一般处境之人竟是数日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

四下打量,除了他们还有十数个垂髫孩童,皆手脚被缚。她问:“这是哪里?”

“大约是陈郡某一处地室。”他声音沉稳,丝毫没有被捕的惊慌,“我们这里只有一人身份贵重,余下的人应是为了混淆视听。”

王璟一点便透,略有歉疚地道:“大约是我连累了你们,着实抱歉。”

“哪里来的抱歉。”对方挑唇一笑,说的话却出人意料,“我命贱。”

她被那人的神色刺痛,忽然忆及她于景都城中来往逢迎的如履薄冰,忍不住开口:“世上哪来的命贱之人,即便我一介女流,也从来不觉得自己卑贱。”

他并不回答,王璟亦是沉默。许久后,她才说:“公子可愿做我的属下?我许你一生荣华,叫这江山万民,无人再敢轻贱你。”

话刚出口她便觉唐突,对方却在生死未知的地室中忽然答她:“好啊。”

语调犹如叹息。

沈寒卿说完便下了马,王璟独自一人在马车中坐了许久,直到外面的侍从唤她:“大人?”

“回府吧。”她叹息出声。

适才沈寒卿俯身在她耳边,咬牙切齿道:“中书令大人可要记清楚了,本官官衔在你之上,你这般得罪羞辱我,极是不智。”

羞辱,王璟将这两个字嚼碎咽下。是了,她在百官面前讥讽他赠她暖玉,当真是再明白不过的羞辱。更何况,这样的羞辱,于她也并非第一回了。

王璟在第三日被雁渡关王氏的私军救出,临走前她提出带走沈寒卿,对方微笑着回绝她:“在下还要拜别父亲,才能跟您离开。”

“也好。”王璟并不逼迫,只是问他,“敢问公子名讳?”

“容与。”

王璟笑着记下这名字,将随身令牌递给他,温声道:“在下王璟,就住在陈郡东郊的别苑中,公子两日后可去寻我。”

对方答应了她,两日后却不见踪迹。京中传来催促行程的信,她咬了咬牙,亲自去寻人。

陈郡中无人听过容与这个名字,王璟甚至打听不到容姓人家,她满心失望,却于策马返程时碰见了同样端坐于马上的,那个她寻了许久的少年。她大喜过望,只瞧见那人清朗的眉目,却无视了他脸上一片生疏,眼中寡淡冷然,笑盈盈地开口:“容与,久候不归,我来接你。”

他抬眼看她,神色认真:“姑娘大约是认错人了,在下是沈氏的公子,并不姓容。”

这样的答案和他眉间的讥笑使她眉头深锁,许久后才扬起头来,问:“怎么?”她端出十年如一日的温和笑意,冷冷地道,“公子可是说要跟随我,好叫我许你一世荣华富贵的,如今不要了?”

语毕,她跃马掉头,于四月的微风中听见他身后的一片讥笑,以及他握拳时的骨节爆响。

真真是奇耻大辱。

宣统四年,二月十六,九朝城。

王璟费了十一日光景策马入九朝城,身后的沈寒卿笑意盈盈,再往后明华长公主的车舆尊华无匹,她却觉得自己连命都累去了半条。她虽生于边塞,却是文官,见惯了皇城的和风细雨,受不住这样的车马劳顿。进城入住时,王璟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软了。

沈寒卿倒是好上许多,仍能面不改色地处理一应事务,还额外赠了她解乏的香料。

隔了一日,她精神稍缓,便开始与沈寒卿商议接见大历使臣之事。

两人才初初聊了开头,阁外便有人禀报长公主来了。王璟抬眼望过去,长廊外植的一排银杏树枝枝节节,梢头寡淡,底下却开着浩浩荡荡的九朝花。明华长公主的裙裾拂花而过,在微暗的天光中隐隐流转,半明半素。

王璟与沈寒卿起身行礼,将她迎入内室。长公主并不寒暄,径直说明来意,这几日她水土不服,身体抱恙,无法即刻会见使臣。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她稍作斟酌,随后回答:“那便晚几日再会见大历使臣,一切以长公主凤体为重。”

那时王璟尚且不知,不过几日时光,却足以令星移斗转,世事变迁。

底下人来禀九朝城中进了刺客时,王璟检查过人员伤亡,便没有放在心上,直至第二日会见使臣。

天色将晞时她去寻长公主,却于妆台前望见她双眸紧闭,再细看,便发觉那人颈间有一道极细血线,割喉而过,桌上是沾了血的匕首,刀身薄如蝉翼。那真不愧是大宣姝绝的容色,饶是大历公主珠玉在前,她也还是不能忽视对方闭目的绮丽风光。但王璟于这般绝色之前只觉手脚冰凉,脑中轰然作响。

明华长公主死了。廊外有人推门而入,长公主轰然倒地,而她正手握那匕首。

这消息被王璟书作密函,八百里加急送往景都。她再三申明这事与她无关,底下却仍有风言风语传了出去,说她于出使前夕刺杀长公主,狼子野心。果不其然,与大历使臣的责骂一同来的,是宣帝的滔天怒火。

事端來得太过蹊跷,这事既可被有心之人说成是宣帝借机出兵的借口,也可说是大历降后削减朝贡的把柄,更有甚者,说这是雁渡关王氏昭然若揭的狼子野心。偏偏王璟在这之间寻不出半点线索,连那夜的刺客也都隐了踪迹。

虽说查不出来,可王璟心下始终有隐约的猜测,刺杀长公主这样的大事,却处理得如此天衣无缝,这本就是最大的破绽。所有消失的线索都指向一人——宣帝。

雁渡关王氏手握百万雄师,她亦官拜中书令,些许小错招致的责令只会不痛不痒。只除了……两国邦交这样的大事。明华长公主被刺,于明于暗,剑指王璟。

宣帝给了她五日期限,责令她追查真凶,洗脱嫌疑,否则便回京领罪。

她叹了一口气,强打起精神,让沈寒卿请仵作为长公主验尸。验出的时间贴切,说长公主死于那日天色将晞时,连她身边的侍女也是恭然垂首,说梳妆前长公主还是好好的。

王璟去时,沈寒卿正冷冷一笑,道:“长公主身边的侍女规矩可真是好,主子死了还能如此镇定。”

这话大有深意,那侍女悚然色变,沈寒卿拂袖,怒气冲冲地让她滚出去。

“你这又是何必?”王璟叹了一口气,“延迟接见日期的人是我,被怀疑的人也是我,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与我没有关系?”他回头看她,猛地拔高了声音,“你是指这事情与我没关系,还是你与我没关系!”

王璟愣怔地看着他,沈寒卿也自觉失言,两相沉默下来。廊外夜色如墨,一如数年前的深夜,那时她也是这样静静看着他,如此缄默。

许久后,沈寒卿开口:“阿璟,你总是这样急着与我撇干净关系。”

他唤她阿璟,一如多年前那个才成为太子太师,崭露头角的少年,也总是这样满心欢喜地唤她,阿璟。可十年来的每时每刻,她都在计算着他们之间的距离,唯恐自己动上半分妄念,辜负了雁渡关王氏的百载声名。

其实王璟与沈寒卿之间的关系,远没有在朝堂上表现的那般恶劣。譬如,迎大历公主那日他先声呛她,却在隔一日所赠的玲珑暖玉下压了信笺,死皮赖脸般问她:阿璟可也觉得我颇有口才?

譬如,那一日他兀自钻上她的马车,在那些可供旁人听见的质问声后压低了嗓音同她说:听闻九朝花是九朝城一绝,阿璟可愿陪我共赏?

又譬如……十年之前,她于四月的微风与沈寒卿身后的一片讥笑声中掉头,对方却在她跃马出陈郡的片刻后追上她的马匹,高声喊她:“王璟!”

太傅沈氏,名寒卿,字容与。

这是沈寒卿十年前对她做的承诺,那时他一无所有,却眉眼坚定地道:“沈寒卿不过是沈府中无权无势的公子,可容与不同,他愿做你一辈子的盟友。”

少年衣着清寒,在长廊的阴影下却有着她难以忽视的贵气。他伸出手,微微笑着,问道:“将门的王璟大人,你可愿意要这样一个盟友?”

她愣了片刻,随后伸手握住他的手,仿佛握住一生的誓言。

他为自己题字容与,刻成印章,只在与她传信时用。王璟也尽己所能,与他针锋相对,使他迅速进入帝王眼中,最终步入朝堂,一路官拜尚书。

宣帝要一个全心全意为他抵御雁渡关王氏的心腹,于是他们明争暗斗,十年不歇,他们这样吵了十年,也这样彼此陪伴了十年。

她原以为这一生即是如此,他们各取所需,她守家族百年基业,他得权势富贵。直到她十五岁及笄,母亲开始为她议亲。那时王璟才步入朝堂,也需夫家势力巩固地位,便没有反对。可之后,接连几桩亲事都莫名黄了。

不久后,她发觉是沈寒卿动的手脚。那日夜里她怒气冲冲地去质问他,对方却挑着眉替她斟了一杯茶,语气挑衅:“是我做的又如何?”

“你混账!”她砸了茶盏,“你说过不会背叛我!”

“背叛了又如何?”他恶狠狠地瞪着她,仿佛隨时要将她拆骨入腹,“我不能娶你,旁人又凭什么娶你!”

这句话犹如惊雷炸响在耳畔,她愣愣地看着他,廊外夜色沉寂,浓如泼墨。

后来,王璟始终没能记起那夜她是如何离开的,她只记得她彻夜不能入眠,脑中旧事翻涌,和那人春日种花,雨天作画,中元节看灯……最后忆起他们初见那一年,她在陈郡地室中饥寒交迫,沈寒卿覆身盖住她,说:“你得带我出去,你不能食言。”

她坐了一夜,第二日推去所有议亲对象,叩头至母亲脚边,直言自己既已步入朝堂,便不愿为婚嫁所累。此后她母亲也陆陆续续劝了她数回,她却始终没有松口。

未出所料,到第五日王璟仍一无所获。

她便只能带着长公主的灵柩与无数的谩骂声回京。沈寒卿要晚上两日,说是长公主的侍女仍需再审。她一笑置之,那侍女确实大有问题,只是帝王手下的人,又怎会漏出半点风声。

回景都后,她并未拖沓,直接入宫,将长公主的灵柩置于浔安塔下,向宣帝恭然伏首,直言自己无能,未能还长公主公道。

宣帝任她跪着,开棺看长公主封于冰中的尸身,目光哀恸,片刻后却转为震惊。

宣帝的目光使她心下一沉,帝王伸手入棺,自长公主掌中取出一片细羽——苍鹤细羽。

王璟面色惨白,宣帝当心踹了她一脚,痛心疾首地道:“坊间传闻朕不理会,可这又是什么?中书令大人,你可当真是好胆色!”

王璟敛眸不语,连哼都没哼一声,尸身她检查过不下百遍,并不会有问题,细羽只能是从宣帝袖中滑下,再握于掌中的。这方法如此拙劣,却也如此天衣无缝——鹤氅满京中只她这一件,文武百官纵有质疑,又岂敢上书。

宣帝仍兀自做戏,仿佛怒极,下令将她押入天牢,容后再审。她慢慢抬眼看往百官之中,却忽然苦笑一声,是了,那人还在九朝城中,看不到她的狼狈模样。

皇宫大牢里与陈郡地室的环境相近,不过狱卒敬她的身份,倒是好饭好菜伺候着。

沈寒卿是第三日来这狱中的,狱卒开锁时她嗅到了阳光和草木的气息,抬眼便见那人一袭青衫,眉目疏朗,启唇唤她:“阿璟。”

“你来了。”她笑了一笑,眼底沉静,神色安然。

对方静静看她,一言不发。她也不在意,只从朝服袖中取出一枚木质私印,说:“这是我们传信的印鉴,你带走烧了吧。”她顿了顿,许久后才继续开口,“若我死了,我们之间的盟约便可以不作数了。”

“你说这么多干什么?”沈寒卿拂袖打落她手中的小印,盯着她看,“我不想同意。”

“你……”

“阿璟!”他遽然开口,凝眸看着她,“你不会死。”

“你要记着,雁渡关王氏需要一位中书令,而我,”他握住她的手,引她攀至他的眉眼,神色郑重地道,“我需要你。”

他的呼吸落至她指尖,极清浅,让人有疑那是一场过晚的春雪,从无叶的海棠树顶掉落,随后融化,落至指尖。他慢慢拥住她,这是十年来他最逾矩的行为。

“我保证,”他一字一顿,“你会安然无恙。”

沈寒卿一炷香后便出了天牢,转身直接去上书房见宣帝。他推门而入时,宣帝正将手中的书翻过一页。见他来了,宣帝眉头一皱,问:“你来为中书令求情?”

“陛下明鉴。”沈寒卿淡淡一笑,自腰间解下一枚青玉,呈于宣帝面前,开口,“微臣只是想和陛下做个交易。”

宣帝不屑于抬眸,却于望见那青玉的须臾间色变。青玉上镌了微微模糊的小字,珩安——这是宣帝名讳。与宣帝腰间的那一枚,正是一对。宣帝从沈寒卿手中接过那青玉,尽量使自己镇定下来,问:“这玉佩你从何处得来?”

“自然是明华长公主身上。”

宣帝握紧双拳,沉声问:“她在哪里?”

“长公主自然是已经下葬皇陵。”沈寒卿冷冷一笑,抬头直视宣帝,“难不成那棺中躺的不是长公主?”

“沈寒卿!”宣帝抄了奏折便往他身上砸,“朕真是小瞧了你!”

沈寒卿不闪不避,扬唇看着盛怒的帝王,讥讽道:“怎么,陛下也会着急?还是让长公主再死一次吧,好一起将尚书令也废了!”

宣帝气得面红耳赤,无半点在朝堂上指点山河的气度。沈寒卿看着这样的帝王,恍惚想起上一次他如此盛怒,还是登基之初,有人提议让长公主和亲。那时他便知道,明华长公主这辈子是只能老死宫中了。故而,长公主不可能会被送去和亲,更不可能会死。

这件事情如此天衣无缝,唯一的败笔是宣帝浩荡的情意。长公主死后他便留心九朝城中所有女眷,果然于长公主侍女的袖中发现了这青玉。那薄薄的面皮下,隐着京城姝绝的好风光。

“你究竟要如何?”盛怒之下,宣帝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问他。

“陛下。”沈寒卿理了理衣袖,心思千回百转,“微臣从九朝城中带回一位侍女,家父见之极喜,已认作义女。微臣有心送她入宫,陛下觉得如何?”

宣帝将那两枚青玉细细端详,问他:“条件呢?”

“微臣成全陛下,自然也希望陛下成全我。”沈寒卿重新跪下,言辞恳切,“中书令大人一心为国,决计不可能刺杀长公主,望陛下彻查。”

“更何况,陛下明知,现在也动不了雁渡关的百万雄师。”

宣帝看着他,沉默许久,却忽然笑了:“沈卿恋慕中书令多年,如今不准备再瞒朕了?”

“陛下不必试探我。”沈寒卿疏朗地一笑,“微臣的确心慕中书令大人,却绝不会为她犯上作乱,更不会为她谋害陛下。再壞不过,共死而已。”

“既如此,”宣帝仍笑着,“中书令失职,鞭笞二十,送回府吧。”

沈寒卿伏地叩首:“臣,谢恩。”

沈寒卿去寻王璟,身后跟着奉旨的小太监。

二十下,他俯身抱住王璟,鞭子便落在他背上,他在心里一下一下数。

他记起他还是容与的那一年,他同她说要回去拜别父亲,却忽然记起十数年来,他的父亲或许从不曾记得有他这样一个儿子。

他策马回程,却于那地室外的阴影中听见王璟和她身边侍从的话。那侍从说:“陛下如何忌惮雁渡关王氏您不是不知道,怎么还敢和沈氏那样的望族沆瀣一气?即便您没有这样想,可陛下会怎样想?”

回应那侍从的是她的一阵沉默。

他不会累及她。他想,那是唯一一个愿唤他公子的姑娘,唯一一个不会轻视他的姑娘……他怎么舍得连累她。

怀里的姑娘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眼中蓄起水光,他却忽然笑起来,问:“我刚才和陛下吵了一架,阿璟可也觉得我很有本事?”

统御百官的中书令大人扯着他的前襟,容颜如栩,难得服了个软,道:“你最有本事。”

二十鞭打完,他将下巴抵在她肩上,许久后才说:“真好,你还活着。”

“是啊。”王璟认认真真地看着他,“真是再好不过,我还活着。”

他们都还活着,才能如她及笄后那一年所约,此生长伴。

虽无嫁衣红裳,却白头终老,直至发苍苍,视茫茫,齿牙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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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浮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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