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曾说过,做贼的最高境界就是偷心,想要什么奇珍异宝,都会有人心甘情愿地双手奉上。 谢期常幻想自己能够出师的那一天,她誓要成为名震天下的偷心女飞贼。 但在此之前,她还是只能跟着师傅,趁着夜黑风高的时候,潜入别人家里偷鸡摸狗,要是一不小心被人抓住,免不了挨一顿胖揍。 城中的小门小户人家常被他们师徒俩光顾,早已有了戒备,没那么好得手,实在没办法,师傅只好把主意打到了高门大户的东城徐家。 徐氏家族庞大又是书香门第,族中历代多有名士及入朝为官者,在城中颇有威望,面对这样的权贵人家—— “师傅,今晚我们真要洗劫徐家?” 谢期再三向师傅确认,免得他老人家因为一时的失心疯而在牢里后悔个两三年。 师傅眯起他那小的就跟两粒黑芝麻似的眼睛,瞪了她一眼。 “不会用词就不要乱用,咱们这不叫‘洗劫’,叫‘借东西’,咱俩兵分两路,你往西院我往东院,待会儿在北边的后门汇合。” 徐家真大,谢期第一次摸进这样的高门大户,她顺着围墙和房顶摸索了半天才找到一处熄了灯的厢房。 她之所以选择厢房是因着听师傅说过,大件儿的难摸,好摸的最值钱的细软大多都藏在厢房里。 果然诚不欺她,这厢房里的各类金玉摆件、古玩字画就足以让她欣喜了,她拿起一只玉麒麟吊坠就往布包里塞,又发现了一个木匣子。 等她轻手轻脚地撬开那木匣子,正沾沾自喜地要伸手进去拿银票,却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咳嗽,吓得她立即将木匣子合上,躲进了角落的阴影里。 忽而屋里又变得安静极了,甚至连主家的呼吸声都听不到,谢期估摸着危险已解除,又悄悄地回到了木匣子处。 “你是谁?” 一个清冷的男声打破了夜的静谧,吓得谢期浑身一抖,回头往床帐处看去,原本紧紧闭合的床幔已经掀开了一角,床上坐着个披散着一头乌黑长发的少年。 谢期见状当即就要开溜,刚一转身,那少年又道,“把东西留下。” 好不容易才摸到的玉麒麟,谢期怎肯罢手,反正她穿着夜行衣,又蒙着面,那少年定然看不清她的真容,索性快速逃走,他也抓不到她。 那少年似乎已经猜到了她的心思,劝了一句,“只要我喊一声抓贼,你就逃不出徐府,还不乖乖把偷的东西留下。” “我不是偷。” 谢期和师傅最不喜被人称之为小偷,她有些牵强地解释,“我不过就是向公子借点东西,公子何必说得如此难听。” “借?我同意了么?” 说着那少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见他咳嗽的厉害,喊不出声,谢期眼睛滴溜一转,火速推门而出,纵身飞上围墙,隐匿在了夜色中。 没想到徐家看似守卫森严,却是空有其表,那么容易得手,谢期师徒俩在“贼窝”里“分赃”,师傅摸到了不少金银细软,而谢期就只有那一只玉麒麟吊坠。 师傅撩了一下他那如老鼠尾巴一样的两撇八字胡,摇头叹气,“就你这么点本事,可别说是我赛狸猫的徒弟。” 谢期委屈不过,她原本可以摸到那匣子银票,都怪那少年半夜里醒了过来,她想了想,她得找机会再回去摸一次,这一次,她一定要给他来点迷烟。 一个月后,徐府不仅没捉到贼,府里的守卫又变得松散了,谢期还惦记着那沓未得手的银票,夜里揣上迷烟就只身潜入了徐家。 越过南墙,她再次来到了那间有些荒芜的小院,借着月光摸到了厢房,刚用手指将窗户纸捅破,竹管还没来得及伸进去,就听到屋里传来了少年的声音。 “姑娘别来无恙?” 谢期吓得手腕一抖,心里诧异极了,转身就要溜,又听屋内少年道,“姑娘难道要空手而归?” 鬼使神差地,谢期竟然回头定住,还反问了他一句,“难不成你想送我些什么?” “只要你将玉麒麟还我,其它的,随你拿。” 听到少年的回话,谢期的手不自觉地伸进怀里摸了摸那只玉麒麟,心里掂量了一下,银票肯定要比这玉麒麟更划算,如果能将银票拿回去,师傅定会夸奖她。 “我凭什么信你?” 谢期还是有些怀疑,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没准是陷阱。 “你若不信我,此刻你该在我徐府守卫的手里。” 少年说的没错,此时只要他叫喊一声,谢期定然没有退路可走。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可不许抵赖。” 谢期推门而入,那少年倚在床头,依旧是如墨般的长发披散着,走近了才看清,他面容清俊消瘦难掩憔悴。 被少年那双深邃黑亮的眸子盯着,谢期很是心虚地从怀里掏出玉麒麟还给了他。 他笑看着她,有些好奇地问道,“姑娘奈何要做贼?” 虽然自己是贼,这是不争的事实,可自尊心作祟,谢期就是不喜从别人口中听到这般称谓,心中不悦,连带着语气也变得有些呛人。 “你管我那么多干嘛,倒是你,是不是该兑现一下承诺?” “姑娘想要什么,随意。” 少年倒是豁达大度,谢期将信将疑地走到木匣子前,有些堤防地回头盯着少年,娴熟地撬开了锁,拿出了那一沓银票,有些不可思议。 “你真的肯拱手送给我?” “还有那幅字画。” 少年指了指墙上挂着的一幅水墨山水图,“此乃悟行僧人真迹,无价之宝,姑娘可一并拿去。” 谢期很是疑惑,这家伙该不会傻了吧?就这样随意的把这些价值连城的东西送给她? “我只有一个条件。” 他果然另有所图,然而谢期怎么也没想到,他所图谋的竟然是—— “姑娘今后可否常来陪我说说话。” 这也太容易了吧,若只要陪少年说话就能有银票拿,那她谢期刮风下雨也赶着来。 “不过……”少年话锋一转,似是有些担忧,“我有痨病,你怕吗?” 少年说痨病的语气极为平静,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 谢期心中一惊,痨病她倒是不怕,她惊讶的是徐家的少爷竟然会患这种病,听说这病很难根治,然而她却是个例外。 “我小时候得过痨病,后来治好了,师傅说我以后都不会再得痨病,所以我不怕。” 听得谢期此话,少年一愣,随即面露苦笑。“你真走运,可我不是你。” 也许真如箴言那般“吉人自有天相”,谢期自幼多灾多难,然而每一次都能化险为夷,而这位徐家少爷就没那么走运了。 他得痨病已多年,是从娘胎里就带来的,幼时不严重尚能外出游玩,年纪稍长后,病也跟着越来越严重,一晃十四年过去,他都已经忘了府外是何等模样,想要了解外面的世界,就只能通过书本和画册。 从徐府全身而退后,谢期可谓是满载而归,她回到自家“贼窝”,从怀里掏出了一沓银票,拍在了她师傅面前,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 “师傅,这下徒儿就不丢您的脸了吧?” 师傅拿起那沓银票很是惊讶地甩了两下子,面露疑虑,“你在哪儿摸到的?” “这您就甭管了,您老收好,帮我攒着嫁妆。” 谢期自幼是被人遗弃的孤儿,师傅在田里捡到了她,辛辛苦苦将她养育长大,又当爹又当师傅的,这将来她要嫁人,嫁妆自然得从师傅这里出,可这老头抠搜得很,就怕他到时候舍不得拿出家底来。 这不,刚从谢期嘴里听到“嫁妆”俩字,师傅的眉头就拧成了结。 “臭丫头,你师傅我临老了连师母都还没找到呢,你就谋划起自己的嫁妆来了。” 老家伙还真不害臊,难道他老人家一直找不到媳妇儿,她这辈子就不嫁了? “谁让你那么抠搜,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一枚铜钱你都能掰成两瓣花,谁肯嫁你,怕不是傻子。” 这话谢期早就想说了,今日也是借着机会一吐为快,不然她师傅还不知道他找不到媳妇的症结在哪儿,他老人家有时候自信得过了头,自认为是天底下妙手空空本事最厉害的老男人,瞎嘚瑟。 夜里躺在床上,谢期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她也是今日才知道,徐家的五少爷徐凤年居然因为自幼患有痨病而长期被幽禁在府中。 如今她拿到了银票,虽然嘴上答应了徐凤年会常去看他,可实际上她也可以不去,毕竟那家伙被关在深宅荒院里,根本就逮不着她。 她心里有些纠结,虽说是贼,可盗亦有道,诚信这个东西还是要讲的。 这么一想,谢期便定了心,安然睡去。 两日后的夜里,谢期又摸进了徐府,刚从围墙上跃到院落中,就听到了徐凤年的声音。 “来了。” 他坐在院中亭下的石凳上,望着她闷闷地咳嗽了两声。 “你怎么知道我今夜会来?” 瞧他这副架势,明显是在等她。 徐凤年也不解释,拎起石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水给她。 “坐。” 受到邀请,谢期自然是顺从地坐到了他对面,可刚喝下一口茶便又吐了出来,这茶也太难喝了吧,是粗茶不说,竟然还是冷茶。 “你这病,喝冷茶怕是不妥吧!” 这回他倒开口解释,却也只是一句话。“没柴火,将就喝。” “不能吧?”谢期很是费解,“你好歹也是徐家嫡出的少爷,怎会缺柴火?” 更何况她才刚从他那里拿了不少银票,难不成,那是他全部的身家? 徐凤年没有再说什么,反而问了她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你了解江湖吗?” 谢期点了点头,面露困惑,不知他为何这般问她。 由于不能总在一个地方盗窃,这些年她跟着师傅走南闯北去过不少地方,自然也听过不少江湖上的传说,甚至见过一些形形色色的英雄好汉,在她看来,有英雄的地方就有江湖。 “那你跟我说说。” 见徐凤年露出一副迫不及待想听故事的模样,谢期愈发诧异。 “你为何想了解江湖?” 作为一个出生于书香世家的豪门少爷,他的兴趣难道不应该是诗词歌赋吗?再不济,也可以梦想征战沙场从武参军成为一名猛将,他这向她打探江湖草莽的事情到底算怎么回事? 很快徐凤年就给了她答案。 他有些无奈地苦笑。“虽然我因病被困于囹圄,可我梦想着有一天能仗剑走天涯,在我看来,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说着,他抬起头目光看向当空皓月,接着道:“你听说过沙漠吗?我在书里看过沙漠的描写,漫漫黄沙遮天蔽日,还有大海,波涛汹涌之时海浪滔天,其声犹如虎啸,那是何等的雄壮。” 不知为何,谢期突然对他多了份同情,虽然她自己也很可怜,可她却拥有他触不可及的自由。 “等你病好了就可以去。” 她唯有安慰他,他却眼神带有悲凉甚至绝望地看向她,摇头。 “我不会好的。” 说完徐凤年又剧烈咳嗽起来,咳到脸红脖子粗,仿佛就要断气,谢期只能不停地替他抚背顺气,过了很久他才缓了过来。 谢期忙把他搀扶进了屋内,直到将他扶到床上躺下,她才提了砍刀在院子里劈砍一些枯枝杂草临时当作柴火烧,好歹,得给他烧一锅热水。 徐凤年躺在床上看着谢期忙进忙出,总算给他端来一壶热茶,内心里感激不已,却也没道谢,毕竟那一沓银票可不是白给的。 “我还没问过,你的名字。” “谢期。” 这名字是师傅随便给她取的,说刚捡到她的时候山上的花到了花期都谢了。 “倒是贴切。” 徐凤年说着嘴角似有一抹笑意。 谢期第二日夜里又悄悄摸进了徐府,这次还冒险给他带了些柴火,然而她把柴火放下后,才发现自己多此一举,柴房里已经又堆满了柴,不过炉火依旧没有烧。 “还是烧你带来的柴吧。” 徐凤年的提议谢期虽然不解,也还是照办了,而让她困惑的还有另外一件事。 “你就没有个下人或者随从伺候么?你好歹也是徐府三房的嫡公子。” “有。”徐凤年面露木然,“前几日又死了两个。” 这要经历过多少人的生死才会如此淡漠的说出这样的话。 “都说是因我才染病死的,如今即便酬劳丰厚也没人敢再来伺候我。” 他这还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谢期看他模样虚弱有些蔫蔫的,一猜就知道肯定没怎么吃东西,灶里没生火,别说吃东西,估计连口热水都没得喝。 谢期又在灶房里忙活了一阵,柴也烧了、粥也熬了、药也煎了,就跟个丫鬟下人一样伺候着徐凤年,让她一肚子憋屈。 好在徐凤年有眼力见儿,一眼便看出了她的不满,连忙向她赔罪。 “我若能自己生火,定不会麻烦你,只是我这病,经不住烟熏。” 谢期当然也能体谅他,她只是觉着别扭,哪有盗贼给主家当丫鬟使唤的?若是说出去,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尤其是师傅,若是他老人家知道了,一定会被她气死。 这日回去之后,谢期就向他师傅打听。 “师傅,当初我的痨病是怎么治好的?” 师傅略感不解地看向了谢期,“好好的你问我这干啥?你的痨病又复发了?” 谢期有些心虚,但实话是万万不能对师傅说的,只得岔开话题。 “我就是随口问问,你还记不记得药方子?” 徐凤年的遭遇还是让谢期起了怜悯之心,虽然他生在徐家,却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身患重病还没人照顾,太惨了。 师傅小眼睛滴溜一转,摸了摸他那两撇又细又长的胡须,打起了算盘。 “我这药方子可价值千金,想知道,得拿钱来换。” 就知道师傅狡诈,谢期早就想好了。“大不了我把我攒的嫁妆先给您。” 这买卖不亏,等徐凤年的病治好了,她再跟他把这笔钱讨回来。 “你不大对劲儿。” 师傅将他那如同两颗芝麻粒的小眼睛眯了起来,眯成了一条缝。“难不成是有心上人了?谁家的?” “您瞎说什么!徐家那么高的门楣可看不上咱这样的!” 此话一出谢期赶忙捂住了自己的嘴,这下糟了,说漏馅了。 “徐家?” 好在师傅并没有把她的话当回事,只是伸出手探了探谢期的额头,“你这也没烧啊,难道脑袋被驴踢了?” “我是说徐家的……家仆……” 师傅听闻后,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谢期将来要是嫁给徐家的家仆也挺好,这样方便他们来个里应外合监守自盗,比他费劲潜入徐家要容易多了。 “那好吧,既然是为了给你的小情郎治病,那为师就帮你们一把。” 说着师傅就在屋子里四处翻箱倒柜起来,他翻了半天,才终于在桌子脚下找到了那张被他用来垫桌脚的包药纸,上面写了几行字。 谢期可真没想到就这么张破纸就要赔上她的嫁妆,师傅未免也太坑人了,早知道她就自己找。 拿到药方后,谢期欢呼雀跃地跑去徐府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徐凤年。 “我拿到治痨病的方子了,我小时候痨病就是吃这方子的药治好的,所以你也会好的。” 谢期迫不及待地从袖兜里掏出药方递给徐凤年,可他却只是淡漠的瞥了一眼,并没有接。 “没用的。” 他神色低沉,没有任何一点儿找到生机的欣喜,或许对于他来说,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经历过太多的失望,早已哀莫大于心死了吧。 “为何?” 谢期不知他心中所想,很生他的气。“难道你连试都不想试一下吗?” “我说不必了,你听不懂么?” 面对徐凤年突如其来的苛责,谢期的心里委屈极了,她眼中憋着泪水,负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徐府。 屋内,注视着谢期离去的徐凤年张了张嘴,终是没有出声叫住她,他知道她是担心他为了他好,却什么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只要不曾给予她希望,也就不会让她感到绝望。 一连多天谢期都在生徐凤年的闷气,她好不容易赔上自己的嫁妆才跟师傅要的方子,他连看都不看一眼就拒绝,她打算以后都不理他了,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可她又很矛盾,一边告诫自己不要再理他,一边又焦灼担忧,徐凤年现在已经够可怜了,要是没有她照顾他,他该怎么活下去。 她还是忍不住偷偷前往了徐凤年的破院子,不过只是远远的趴在房顶上,揭开一片屋瓦窥视了一下屋里的动静。 “既然来了,就下来吧。” 谁曾想竟然被徐凤年发现了,他悠闲地喝着冷茶,连头都没有抬一下,谢期一度怀疑他是不是头顶上长了双眼睛。 谢期心情扭捏地从房顶上跳到了地面,推开房门后只站在门口,也不进屋。 瞧着她嘟嘴仰着下巴气呼呼的模样,徐凤年抿唇失笑,觉得她很是可爱。 “还生我的气?” 面对他不咸不淡的询问,谢期愈发胸闷气短,敢情她独自个气得要死,他却没半点愧疚。 “谁生你的气!” 谢期后悔不迭,她就不该来,随口就放了句狠话,“谁管你是死是活!” 说着她转身就要走,却被徐凤年当即叫住。 “谢期,是我错了,我不该对你凶。” 徐凤年突然的认错道歉让谢期一时间有些纠结,她到底走还是不走? 最终她还是回头看向了他,等着听他接下来会说什么,然而他只是叹了口气,向她招了招手。 “谢期你别走,过来坐。” 谢期犹豫了片刻,还是进屋坐到了他身边。 原本有些事有些话徐凤年并不打算同她说的,可若是他不解释,恐怕,他们之间会因误解而生出嫌隙。 “谢期,我们徐家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和睦,我是三房唯一的血脉,我死了,三房也就绝户了。” 谢期听不懂,“你为何跟我说这些?” 虽然事实很残酷,说出来于他而言更残酷,可他还是得告诉她。 “我得的不仅仅是痨病,有些人,为了我们三房的家产,不希望我活着。” 谢期惊诧地睁大双眼望着他,只恨自己体会不到徐凤年该有多绝望,他不能活着,他活着就挡了别人的财路,她不知道那些人是谁,真是丧尽天良好歹毒的心思。 从谢期眼中看到的怜悯让徐凤年心中一阵抽痛,大概在她眼中,自己与躺在棺材里的死人已经无异了吧。 “我的痨病,我中的毒,早已无药可医,我说过,我不是你,你可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而我不行,我做不到……” 徐凤年的声音哽咽着,眼眶也跟着泛红。 “谢期。”他伸手按住了她消瘦的双肩,神色悲痛,“我在这世上,唯有你了。” 他的话,让谢期突然感到肩上一沉,不止是肩膀,还有心里头,都格外沉重,她从未想到身为徐家少爷的他,处境会如此艰难,竟是连活着都成了一种奢望。 谢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更不知该说些什么,她低头看了一眼桌上的冷茶,端起茶壶就走出了房间。 她蹲在灶房里烧火,也不知道是不是熏人的柴火熏得她眼睛难受,眼泪水止不住的往外滚落,她一边用手背擦着泪水一边往灶门里扔柴,好半天才烧开了一锅热水,就着热水她又煮了一碗面。 待返回屋内时,徐凤年正剧烈咳嗽,生生在帕子上咳出了血。 即便如此,他也还是身子颤抖着提笔在桌上写着什么,等谢期走到他身边,他将笔下的信纸折好,装进了信封里递给了她。 “谢期,你想办法帮我把这封信送去给知府大人,等过几日你抽空再去一趟,帮我把信取回来。” 谢期接过信,看着信封上写着“柳大人亲启”几个字,她没想到他和知府大人竟然会有交情,有些好奇。 “里面写的什么?” 徐凤年并不打算现在就告诉她,有些虚弱的扯出一个微笑。 “没什么,都是些我们徐家的私事。” 说到这里,他自嘲地苦笑起来。 “我们三房曾想过从徐氏分离出去自立门户,可宗族不许,我爹娘自此开始便接连遭遇不测——” 徐凤年的话戛然而止,他眼底含有恨意,没再继续说下去,然而不用他细说,谢期也已经懂了,大户人家的腌臜事,竟是这般毫无人性,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身为宵小之辈,谢期自是不敢当面出现在知府面前,那便等同于自投罗网,她只得花了些银子让茶楼的说书先生代为转交,没过多久又从说书先生那儿拿回了两封信。 徐凤年一如既往的喜欢听谢期跟他讲江湖上的事情,而他所听到的最精彩的部分,也是谢期从师傅及说书先生口中听到的江湖,在他们口中那个刀光剑影的江湖里,有各路英雄好汉,他们惩奸除恶、伸张正义。 每当徐凤年听得痴迷之时,谢期总能在他眼中看到无限的向往,这大概也是他今生的遗憾。 入了冬之后,徐凤年的病愈发严重了,即便有谢期在一旁伺候着,他也虚弱得无法从床上坐起来,咳嗽也是整日都不停歇,竟是连水和粥都无法下咽了。 看着躺在床上艰难喘气的徐凤年,谢期也陷入了哀伤,她曾冒险到街上请大夫来徐府给徐凤年看病,哪怕是续命也行,能续一日便是一日,可是徐府下人不许那大夫进门,徐府上下,早已将徐凤年这位徐家三房的嫡少爷,判了死刑。 谢期也跪着恳求师傅帮她把大夫背进徐府,可是师傅也无能为力,他一人潜入徐府已是吃力,再带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他没有把握能全身而退。 谢期只能守在徐凤年的床边,一天天看着他被病痛折磨忍受着煎熬,眼睁睁的看着他走向死亡。 “谢期,不必再为我费心了。” 明明自己就要死了,可徐凤年却反过来安慰着谢期,她的焦虑他能感受得到,他知道她在为他的生死而奔波,他明白她不希望他死,她是这天底下唯一不希望他死的人。 谢期拼命摇着头,就算她再怎么努力不让自己在他面前难过,可她的眼泪也还是不争气地从眼眶中滚落而出,大颗大颗的泪珠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一颗颗低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徐凤年用尽全身的力气抬手去擦她眼角的泪,心中满是酸楚。 等到谢期的泪水止住了,他才收回手,艰难地从枕头下拿出了一只玉麒麟吊坠,正是谢期初次到他房间时,摸到的那一只。 “这只玉麒麟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因为我的乳名叫麟儿,她特意在我生辰时命人为我做的,现在,我把它送给你。” 谢期没想到当初徐凤年非要拿回这只玉麒麟,宁愿用厚厚的一沓银票来换,是因为这个。 还有一点谢期没想到的是,“你的乳名叫麟儿?” 听到她的问询,徐凤年凄楚一笑,“已经有很多年没人这么唤过我了。” 说着,他缓缓扭过头,目光看了一眼香阁处的观音像,吩咐她。 “你去把那座观音菩萨取来。” 谢期听他的话照办,拿到他面前后,他又道,“底座里有些东西你取出来吧,是些田契地契,还有一张过户文书,我都留给你。” “我不能要!” 谢期剧烈摇头,她不能接受他死前的馈赠,因为她不能接受他的死,她要他自己留着,他好好活着。 “谢期,听话。” 他不容她拒绝,片刻后,他的嘴角浮现出一抹微笑。 “谢期,还记得我们初见那一晚,你在木匣子里拿银票,你从未问过我为何我会有用不完的银票,那是因为我们三房还有这些东西在手里,而我却用不了,你就留着吧,这些东西,至少能保你此生,衣食无忧。” 见谢期还想推辞,他很是疲惫地合上了双眼,口中轻声喃喃着。 “就当是我给你添的嫁妆,只可惜……我看不到你红妆出嫁了——” 徐凤年走了,走时,嘴角带着笑意,面容安详,也许于他而言,这是一种解脱,他终于可以脱离这具束缚住他的病重的躯体,获得灵魂的自由。 出殡那一日,谢期远远的跟着规模庞大的送葬队伍,唢呐声凄凉哀痛,仿佛整个徐家都在为失去他这位三房的嫡子而悲伤。 可讽刺的是,他才刚被殓入棺材时,徐府其他几房的人便到他院中抢东西,甚至还有人感慨他终于死了,自然他们最想要的地契田契铺子账本已经寻无所踪。 那时谢期趴在屋顶上观望着这样的场面,心里愈发替徐凤年感到伤心,这样的家以及家人,还不如不要。 徐家人从徐家的坟山离开后,谢期跪在了徐凤年的坟前,虔诚地给他磕了响头,随即她双手合十向上苍祈祷着。 一求他来世能投生在一处好人家,父母慈爱,手足相亲;二求他来世前程似锦、所愿皆应;三求他来世长命百岁、儿孙绕膝。 谢期在坟前将一颗谢期子穿在了徐凤年送给她的那一串玉麒麟吊坠上,寓意着这一世的他们,即便他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但他永远会活在她的心里。 “少爷。” 谢期轻轻摸了摸冰冷的墓碑,喃喃自语着,“我这就和师傅一起仗剑走天涯,替你去游历江湖,圆你这一世的心愿。” 这一世他还活着时,她不能为他做什么,他死后,唯有这一件事,她能替他去完成。 谢期转过身,新坟上一只通体雪白的蝴蝶扇动着翅膀翩然飞起,跟在她的身后,和她一起向远方的江湖飞去。 特别声明此篇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请作者会员发布小说及论坛帖子作品时,严格遵守国家互联网信息管理办法规定。 本站所收录小说作品、社区话题、书库评论均属其个人行为发表系统收录,不代表本站立场!如有侵权可联系qq2848307643及时删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