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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浮沉

枯木流水宋| 2021-12-26 23:07 阅读 12518 评论 0

鹿屿森

简介:宋应稚离开上海的那天,碧空万里。没人来送她,她一个人拖着行李箱登上甲板,冷得痛彻心扉。

1

身为报社的记者,有新闻就跟踪是肩负这项工作的职业素养。

虽然这本身并不是我该做的事——无奈昨晚黄浦江沿岸闹水患,大部分同事都赶去抢第一手报道了,只剩下我留在报社里。

“宋应稚,”主编乔伊冷不防往我怀里丢了一部相机,“第一手线报,中午魏司令家的大小姐魏如月会在西丽餐馆与人幽会,你去跟。”

“我跟?”我睁大了眼看着乔伊,“你没说错?”

乔伊深吸一口气:“当然,不然报社现在还有谁可以跟?”

早知如此,我就不该找个肚子疼的理由偷懒。被迫挎上相机,我无奈地道:“可我从没跟过花边新闻,我害怕!”

乔伊笑了半天,完全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宋应稚,你好歹也是留过洋的,就这点儿出息吗?放心去,干好了回头给你加班费。”

跟谁过不去,都不能跟钱过不去。

我抱着相机早早跑到西丽餐厅蹲点。乔伊给的消息很准,还不到十二点,魏如月便身着一袭淡蓝色的旗袍出现在餐厅门口。

五分钟后,一个身材颀长,身穿烟灰色薄风衣的男人推开旋转门,奔着魏如月的方向走了过去。他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帽檐压得有些低,在我藏匿的角度始终拍不到他的脸。

魏如月见到他,精致的脸上顿时神采奕奕。

就是他了。

我小心翼翼地调换了位置,虽然比起刚刚的位置,更容易暴露,但总算可以清楚地拍到两个人。

男人体贴地把切好的牛排换到魏如月面前,他摘掉帽子,突然像察觉到什么一样,侧头向我的方向看过来。当他的视线与我对上的那一刻,我愣了一下,差点儿把相機摔到地上。

那是一张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脸。

分别五年,他变了些许,头发短了,利落了,肤色黑了,却更加意气风发。唯一没变的是那双眼睛,琥珀一样淡淡的棕色,带着漠然,在那里面,曾经温柔地照出过我的影子。

可是他怎么会在上海?

我的心越跳越快,握着相机的手一直在抖。那人的视线却没有移开,他忽然皱皱眉,冲魏如月轻轻笑了一下,然后起身走了过来。

糟了!

我慌忙收起相机,暗骂这男人的直觉还是这么敏锐,可好像有点儿晚了。

他迅速地把我拉出餐厅,连看都没正眼看我一眼,直接把我拽到了一个隐蔽的角落。

我用另一只手勉强捂住自己的脸,同时听见他低沉的嗓音:“请你把相机留下,我不会再为难你。”

这里面可是我的加班费……我干笑了两声,只得露出脸,仰起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今天的天气不错……好巧啊!”

握住我手腕的手猝然松开,男人的眼睛里泛起了波澜,可很快又恢复平静。

“是你?”

我讪讪地笑了笑:“看在我们旧识一场的分儿上,能不能……不拿走我的相机?”

2

最后他到底没拿走我的相机,却并非看在我的面子上。因为一周后,他同魏如月订婚的事就公开了。

报社的同事看着报纸上两人的合影啧啧称赞:“曲延卿,魏如月……一个军统少校,一个司令千金,绝配啊!”

乔伊痛心疾首:“不是说好三个月后宣布吗?怎么这么快,那我的线报还有什么价值!”

同事开始八卦:“据说这位曲长官,原本是个落魄书生,白手起家,后来不知怎么被魏司令看上了,入了军统。年纪轻轻,也是挺有能耐的。”

另一个同事接着说:“关键是人家长得好,要不怎么入得了魏大小姐的眼?”

乔伊翻了个白眼:“都闭嘴!半个月之后是魏家的订婚宴,小稚,你也去。”

突然被点名,我没反应过来:“啊?”

“发什么呆?”乔伊的手在我眼前晃了晃,“你最近总是心不在焉,出什么事了?”

我摇摇头,讨好地看着乔伊:“我能不能不去?”

乔伊像见了鬼一样:“宋应稚,有便宜不占,你吃错药了?”

他说得对,类似宴会都是公开接纳记者的。到场的记者不但可以做采访,更有机会接触上流社会,吃吃喝喝地加入应酬。

若是以前的宋应稚,一定会一蹦三尺高地抢着去。

可我压根儿不想再见到曲延卿,我怕我会控制不住做出一些令自己后悔的事。

可惜天总是不遂人愿,半个月后,就在曲延卿订婚宴的第二天,我又看见了他。

他站在我们报社门口,穿了身军装,双臂环抱,靠在墙上。我那时正准备出门,抬头看见他,吓得又退了回去。

他扯住我的衣领,声音辨不出悲喜:“你在躲我?”

我只能被迫在他面前呆立。

他居高临下地看了我一会儿,递给我一件东西:“昨天你们报社有人把他的记者证落在订婚会场了。”

我的心在听到“订婚”二字时沉了沉,却还是故作镇定地接过:“谢谢啊,麻烦你亲自跑这一趟,我会记得转交给他的。”

曲延卿一直沉默,我飞速落下一句“再见”准备逃离,他却突然说话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有几个月了。”

曲延卿点点头:“你为什么会做记者?”他顿了顿又说,“我记得你原来的理想不是这个。”

原来?

我在心里苦笑,他怎么不说我原来的理想是嫁给他呢?

“我在国外学的就是新闻学。”我说,“再说,理想是会变的。”

曲延卿的眼眸忽然一暗,他愣了一下,冷笑一声:“也对,对你来说,没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报社的走廊空荡荡的,此时此刻,居然只有我们两个人。尴尬的气氛在我们周围蔓延,我几乎可以看见曲延卿眼睛里忽明忽暗的火星。

“我想我们以后还是不要见面了。”

他只留下这一句,便转身走了,连告别都没有。

3

自从再遇曲延卿,我便时常想起从前在北平的日子。

那时我家还没有没落,我爹是北平的大富商,投资了当年建在北平的一个洋学堂。我跟曲延卿都是洋学堂的学生,我是因为我爹的缘故进的学堂,他则是因自身优秀而破格录取的全免生。在洋学堂读书的多数是官宦或富家子弟,曲延卿显得相当格格不入。

他特别不爱说话,唯一的爱好是看书,与同学的交流也仅限于学术上。我那时候年轻气盛,不知为何,偏偏看他不顺眼。

当曲延卿发现自己的课本莫名其妙地被撕烂了,他终于忍无可忍,主动找上了我。

“宋应稚,”他极力压制自己心中的怒火,“我跟你有仇吗?”

我假装不知道,惊呼:“你在说什么?”

他把被撕毁的课本“咣当”一声砸到我面前:“昨天书桌里出现爬虫,前天椅子被人割断了一条腿,还有之前,放学路上我被人莫名淋了一身水。”他的眼神疏离而轻蔑,嗤笑道,“大小姐,你觉得好玩儿吗?”

我在他毫不畏惧的眼光里慌了神,却还是嘴硬着死不承认:“你凭什么说这些都是我做的?!”

“放眼望去,找不到比你更幼稚的人了。”

曲延卿说得轻描淡写,我则惊叹于他敏锐的直觉。

当时,我气不打一处来,曲延卿的语气冷冰冰、硬邦邦的,可我却曾亲眼见过,他同其他女同学温和友善地交谈。

就是在那时我才明白,我故意针对他、欺负他,并非是因为看他不顺眼。他眼中的流光在阳光下清晰地跳跃,眉目俊秀,发丝柔软地垂在耳际。

在那一刻,我清楚地听见自己悸动的心跳声。

曲延卿没个好脸色,我突然感到委屈,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那时一定气疯了,明明是我做错事,看起來反倒像受欺负的那个。

他显然没料到我这一出,慌忙扯着我的手往外跑,一直沿着石板路跑出十里街,才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他的掌心湿润而温暖,我被他牵了一路,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他以为我是因为愧疚才哭的,表情缓和下来。

“如果你保证不再找我麻烦,我就原谅你。”

不再找他麻烦?那他更不会理我了!我那时真的是这样想的,于是死命地摇头。

曲延卿的脸霎时间黑了,无奈地问道:“那你想怎么样?”

我不知怎么的竟恍恍惚惚地上前抱住他,伸长脖子,嘴唇死死地贴在他的嘴唇上。

后来曲延卿形容我的那个吻:“简直就像一只接吻鱼。”

“可你不是也没拒绝吗?”

我们并肩坐在石板桥上,看远处忽明忽暗的渔火,我把刚买来的冰糖葫芦塞进他嘴里:“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他笑了笑:“宋应稚,你是小孩子吗?只有小孩子才会欺负自己喜欢的人。”

我被撞破心思,抬起他的胳膊想咬他。他嘴里还嚼着东西,一边含混不清地说着,一边凑过来吻我。

我的嘴里充斥着冰糖葫芦的味道,酸酸甜甜的吻,快乐得几乎快要爆炸。那时微风暖,岁月长,曲延卿有些害羞的模样印在我心里,久久不散。

现在回想,毕竟年少,仅凭一腔孤勇去喜欢,谁都没有想过未来。

我竟然又做梦了。

我又梦到五年前的曲延卿,他的面容愈渐模糊,然后在一片空洞中醒来。

醒来后我气儿还没喘匀,就对上了乔伊的脸。我愣了一会儿,解释道:“我不是故意要在工作时间睡觉的。”

乔伊破天荒地没骂我,他的神色有点儿凝重,缓缓地看向我们。

“北平发生战乱,急需战地记者,有人愿意去吗?”

一时无话,大家面面相觑——明知这是工作,可谁都不愿意拿生命开玩笑,毕竟炮火无情,能否活着回来都成问题。

“我去。”

乔伊瞪大了眼,看了看我举起的手:“你确定?你能自告奋勇真想不到!”

我撇撇嘴道:“我这是为我们报社以及全国百姓做贡献,身先士卒,勇者无惧!怎么就想不到了?”

乔伊哆嗦了一下,明显是不信。

去北平,说实话,我也不清楚自己为何做这个决定。

也许是想找个机会故地重游,也许是想借个事由,忘掉那个人。

4

算上我和乔伊,我们报社一共有五名记者前往北平战地。

乔伊领着我们先找地方安顿下来,由于是特殊时期,资源不充裕,我们便同几个战地护士挤在一起住。

我是第一次正面接触战乱,刚开始心里还有些发毛,后来不断有伤患在我们那里进进出出,不知不觉就变成了“超强心脏”。

一晃我已经在这里待了十天。

这夜我刚睡下,耳边忽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我的脑中“嗡”了一下,接着就什么都听不见了。我的同事们匆匆进了帐篷,一边大喊着什么,一边拿着纸笔给我解释,刚才有敌军在附近山坡放了炮。

同事说也许是我的耳朵比较脆弱才听不见的,建议我找医生看一下。

帐篷里的护士都没回来,我只能自己在附近寻找医生。我出去转了十分钟,医生没找着,耳朵竟然又能听见声音了。

医生不用找了,我挺高兴的,看着外面也不安全,就赶紧往自己帐篷的方向跑。

还没走到地方,就看见几个护士正抬着担架往里走——这次的伤员看起来受伤严重,鲜血顺着手腕“滴答滴答”地往下淌,淌了一路。

我刚掀开帘子,就见一个男人背对着我,双手正掐着一个小护士的肩膀猛摇。小护士几乎快晕厥了,看到我回来,连忙支支吾吾地求救。

“你干什么?”我喝道,那男人身子一顿,松开手,脸转了过来。

“曲延卿?!”

在这里见到他的概率是零,我甚至怀疑自己被刚才那一声炮震傻了。

曲延卿的脸色极其难看,小护士在旁边咳嗽了一会儿:“刚才他……硬闯进来,说听说有位战地记者负伤了,情绪很激动,拼命问我伤患叫什么名字。”小护士神色委屈,“我刚要解释……”

曲延卿抿着嘴巴,眉头紧皱,额角流下的汗打湿了他的衬衫领子,他气喘吁吁地看着我,尴尬的气氛在我们周围的空气中流窜。

刚刚那位伤员伤得太重,已经转移到别处治疗了。

小护士很识趣,吐吐舌头出去了,留下一个相对私密的空间给我们。

曲延卿一直沉默,这诡异的氛围,我也没法开口——难道还要说好巧?

我胡乱地想着,他却突然把我揽入怀里。他抱我抱得很紧,肩膀微微颤抖,这种种迹象告诉我,他在害怕。

“我去了你们报社。他们告诉我你在这里。”

“你找我……有什么急事?”

他闻言松开了我,眼神骤冷:“非要有什么急事?”

“不是你说以后不要见面的吗……”

对,明明是他先说的。论起绝情,无论是五年前還是现在,我都不如他。我鼓起勇气去看他的眼睛,他的眼圈有点儿红,接着嗤笑一声:“是我说的。”

他似乎生气了,额角微微泛青,他用愠怒的眼神看着我,却什么话都没说,转身就要走。

“等一下!”

我下意识地去抓他的手腕,他不理我,我只能加大了力道。突然他闷哼一声,我诧异,看见他的眼神落在被我抓着的手腕处。

“你的手腕怎么了?”

他挣脱了我,兀自揉了揉:“不用你管。”

我气得上前踢了他一脚:“你刚刚明明在关心我,不是吗?我关心你一下又有什么不对的?”

他依旧沉默,我脑子一热:“都订了婚的人了,脾气还是这么差!”

说完我就后悔了。曲延卿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忽然说道:“我以为你什么都不会在意。”

我低着头道:“你高看我了。”

他的手轻轻拂过我的脸颊,面容在黯淡的灯光里有些模糊,眼神却清晰可辨,他轻声道:“我也以为,这五年,我已经把你忘了。”

5

曲延卿硬拉着我去找乔伊:“宋应稚不能再留在这里了。她有耳鸣的毛病,这么下去,她的听力会受影响。”

乔伊看看他,又看看我,笑得意味深长:“既然曲大长官都开口了,这个面子哪能不给呢?”

“不行!”我坚持拒绝,“我在这儿挺好的,没打算走。”

“宋应稚!”曲延卿咬牙,恶狠狠地威胁,“你如果死在这,没人给你收尸。”

我愣了一下:“也对,反正我是孤家寡人,孑然一身,不过我想,乔伊会帮我的,对不对?”

乔伊直摆手:“别,你们聊,可别扯上我。”

曲延卿的表情有些愕然,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似乎有话要问。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我便转向他:“要我离开也可以。不过你得告诉我,你的手腕是怎么回事。”

我跟曲延卿坐上了返回上海的火车。

他说他的手腕是在一次行动时,被日本人打伤的。双手的手筋都被打断了,养了很久才痊愈,但落下了病根儿。

我点点头,可直觉里总觉得他在骗我——或者,真假参半。

曲延卿犹豫了半晌,还是道:“我受伤时,是如月帮助了我。”

我点点头,在心里自动翻译了一下他的话:魏如月在他最需要帮忙的时候伸出援手,又贴心陪伴,所以他不能负她。

“宋应稚,”曲延卿的声音喑哑而哽咽,“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我想了想,除了刚到国外时经常受人欺负,偶尔想家想到哭,其余都挺好的。

于是我说:“都挺好的。”

“你的父母……他们,没跟你一起出国?”

我倒是被他问愣了。

五年前,就在我沉浸在爱情最美好的时光里时,我家却突然出了事。有人诬蔑我父亲同日本人私下有不正当的军火营生,还拿出了一系列所谓的“证据”。

我家一夜被抄,我的父母深知他们无法逃脱的命运,便动用了所有人脉,预备连夜将我送出国去。

他们知道我同曲延卿的关系,在我的请求下,他们最终同意了他和我一起走。那时曲延卿还在学堂上夜课,我怕时间来不及,便托人捎了信给他,告诉他若想跟我一起走,就在天亮前到港口集合。

可那一夜,我在港口足足等到天亮,他也没有来。

我记得那日是个好天气,晴空万里,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我却从头凉到脚底。

我在国外眼巴巴地盼了一年,盼着我家的冤案能早日昭雪,最终却盼来了我的父母在狱中双双去世的消息。从那天开始,我便是真正的孑然一身了。

人真的可以一夜长大,我刻苦学知识,努力地生活。再后来,我遇到了乔伊。

乔伊是我的贵人。他那时到大不列颠进修,我们一见如故。临走前,他很真诚地邀请我:“我在上海有一家报社,你要不要来?”

我就是这样来到了上海。可我从没想过会再遇见曲延卿,这一切,都让我始料未及。

我故作轻松地笑了笑,看着曲延卿:“你不知道吗?我的父母已经过世了。”

“你……”

火车鸣了几声笛,掩盖了曲延卿的声音。我拍拍他的肩膀:“到站了,赶快下车吧。”

车厢内开始躁动,人群的碎语,小孩子兴奋的欢呼,伴随着急切的脚步——火车要停了,大部分的人都拖着行李,尽其所能地往门口挤。

一片混乱里,曲延卿牵住我的手。火车突然摇晃了一下,我一个重心不稳,摔在了他的怀里。

“宋应稚。”他的头缓缓低下来,我大气都不敢出,眼睁睁地看他把唇压到我的唇上,“我输了。”

我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他身上的香气,都同五年前一模一样。他好像还是那个别别扭扭又喜欢害羞的男孩,他爱着我,没有改变。

“上天让你再遇见我,这是命。”他放开我,闭上眼睛,温柔地亲上我额头,“宋应稚,回到我身边来,你选择认命吧。”

6

曲延卿跟魏如月的婚期已经定下来了,是在三个月后。因为他们事先找人算过了,那是个黄道吉日。

“你确定要这么做?”

我眼看着曲延卿把我公寓里的东西全搬到曲家大宅:“正妻还没过门,姨娘就先过门,这样好吗?”

曲延卿有点儿不耐烦:“不是说好都听我的吗?”他看着我笑了笑,“我们已经错过五年了,我一刻都等不及了。”

其实我特别想问问曲延卿,五年前的夜晚,为什么没有来。

那是一道永远都没办法愈合的伤口,为了不让它痛,只能忽视它。

曲长官娶个姨太太,排场自然不会大。

我们俩凑在一起随便挑了个日子,就这么办了,原本我都做好了孤独终老的打算,打死都想不到自己突然就这么嫁了,随便得就像一场玩笑。

乔伊他们特地从北平赶回来:“不错啊,小稚,深藏不露啊!”

“您过奖啦。”我忽略了乔伊的陰阳怪气,“曲延卿同意我继续留在报社工作,以后我还得麻烦你照顾呢,主编大人。”

乔伊撇撇嘴:“算了,曲大长官的家属,我可不敢。”

婚礼还没结束,大堂外出现一个身穿大红色旗袍的优雅美女,披着白色的大氅,风姿绰约地走了进来。

是魏如月,我捏捏曲延卿的手,小声问:“你请来的?”

“是我自己要来的。”魏如月大小姐露出大方得体的笑容,“无论如何,我们有过同窗之谊,以后还要同室相处,我来道贺,也算是情理之中。”

……同窗?

魏如月看出我的疑惑,她笑了笑,解释道:“先前在北平上学时,我的名字叫魏清。”

我仔细瞧了瞧她那张略微有些眼熟的脸,待她说出这个名字时,我终于想了起来——魏清,五年前学堂的插班生,我几乎没同她说过话。因为她喜欢坐在角落里,其貌不扬,有谁会想到,她竟是叱咤上海的魏司令家的大小姐!

我当年在洋学堂的同窗是不少的,同这个后插班的魏清,却是形同陌路。

可她说得对,她的确是我记忆中的人,我不能否认,即使她真的没什么存在感。

魏如月说,当年她是个很不安分的孩子,跟家里人闹翻了,一路北上到了北平。她的父亲却始终放心不下她,派人一路跟着,得知她到了北平,索性就送她去念洋学堂收收性子。

“不得不说,人生的境遇还真是奇妙呢,你说对吗?”

魏如月这番话说得中肯又感性,既拉近了关系又宣誓了主权,真是识大体啊。

可我却总觉得她的笑里透着阴冷,水润的眸子中藏着妒意。按道理她是没必要的,即便我跟曲延卿有段过去,她正妻的地位是无可撼动的。

就算曲延卿不娶我,日后他也会有其他的女子。他走了这条路,就注定了无法做到一生一世一双人。

7

婚后曲延卿待我极好,甚至比五年前还要好。

他会牵着我的手爬到顶楼看星星,看不远处人家挂满的一排一排红灯笼,然后慢慢靠近我,问:“这里美不美?”

“美,但是不如当年我们坐在石板桥上,看到的对面摇晃的渔火那么美。”

曲延卿说:“好,等到北平的战争结束,我们就回北平去。”

“你在说什么傻话。”我突然心酸,“明天你就要娶魏如月了。”

对啊,明日他跟魏如月大婚,这才是他真正的婚礼,佳偶天成,十里红妆。这是我爱了那么久的人,过了今晚,他便不再属于我一个人。

魏如月嫁进门的第一个早晨,作为姨太太,是要先给正房奉茶的。那晚我竟然趴在顶楼睡着了,等我醒来再梳洗完毕,典礼已经结束,魏如月早就坐在前厅等我了。

魏如月的陪嫁丫鬟冲我翻白眼:“烦请宋姨娘快些吧,夫人坐了好久了。”

“不必了。”

我的茶还没端过去,曲延卿就出现了。他穿着婚礼的礼服,面无表情地走过来,将手中攥着的折子蓦地摔在我身上。

我打开那折子看了一眼:“曲延卿,你这是什么意思?”

“上面写得还不够明白吗?”他连看都不屑看我一眼,“我要休了你。”

一时间,前厅内的所有人都愣了,包括我和魏如月。

她显然没有料到曲延卿的这一举动,抿着嘴角,嘴上劝着,眼睛里却溢出掩盖不住的笑意。

曲延卿终于转过头看向我。他的眼神冰冷,说出的话掷地有声。

“宋应稚,从此后,你就是我曲延卿不要的妾,生死有命,都与我曲家再无干系。”

我恍然明白了,其实曲延卿从未想过与我冰释前谦。他装作放不下我,娶我过门,再选在这样的一天休了我,就是为了羞辱我。

我跪倒在地,身体控制不住颤抖:“曲延卿,你好狠!”

“我狠?我怎会有你狠?”他三两步奔过来,捏紧我的下巴,几乎要把我捏碎,我疼得叫都叫不出来。

“疼吗?”曲延卿双眼赤红:“五年前,我比你疼千倍万倍!你不是问过我,我的手腕是怎么伤的吗?”

原来五年前的那个夜晚,曲延卿的确是接到了字条。

只是那字条却不是我当初写的那一张——上面写着,若是愿意跟我一起走,就到学堂的后山脚下集合。

曲延卿去了,到了那里,没有等到我,却等来了一群黑衣人。

他们不由分说便对曲延卿抄了起铁棍,在这顿群殴中他的手筋被打断了。一片血泊里,他隐约听到那群人的对话,说他阻碍了我的留洋之路,所以奉了我父亲的命令,将其铲除。

他那时候心都死了,连求生的欲望都没了。

后来,曲延卿福大命大,是路过的魏清救了他。

原来他憎恨我的理由竟是这个!

我当他是负心人,他却在背后默默承受了这样的痛苦,我们所谓的彼此伤害,竟是另有隐情,竟是命运的捉弄。

8

当我一身狼狈地跑去找乔伊时,他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我看着他的样子哈哈大笑,笑着笑着,流下泪来。

结束了,我同曲延卿纠缠至此,终于结束了。

可我始终相信我的父亲,他不会做那样违背良心的事情。至于那伙黑衣人是谁派来的,就像我父亲当年被诬陷的事一样,我没法查证,也无从查证。

乔伊极力避免我看报纸,可我还是看到了。报纸上满是我跟曲长官闪电结婚,又被休了的消息,那些消息被不明真相的人乱写一气,说我作风不良,不守妇道,越写越离谱。

曲延卿真的做到了,他不但羞辱了我,还让我在上海无法立足。

“我发誓,”乔伊举起一只手,无辜地道,“我们报社绝对没有报道这样的消息。”

我被他这个样子逗笑了:“算了,既来之,则安之。”

半个月后,有人敲响了报社的门。

我盯着那个雍容华贵的美女看了半晌,是魏如月,不知她来做什么。

魏如月看了我一会儿,才慢慢开口道:“宋应稚,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吧。”

还是西丽餐馆。

真是讽刺,我在上海与曲延卿的重逢就是在这里,不知魏如月选在这里,是有意还是无心。

魏如月面色红润,显得神采奕奕,看来曲延卿对她是很好的。

她单手托腮望着我问:“关于五年前,你就没有什么要问的吗?”

我眯眯眼睛:“曲夫人想说什么?”

魏如月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很难过,她抬头看向我,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妒意:“宋应稚,你知道吗?我恨你,五年前就恨你。我那么喜欢曲延卿,从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他。学堂里,我借着问问题接近他,他对待谁都是那么温柔……可是你,只有你!他的眼中就只能看见你!”

魏如月竟然哭了,泪水顺着她精致的脸淌下来。

“他会因你的一举一动开心、难过,你们在一起,我不甘心……”她痴痴地笑笑,“不过我是魏如月,我想要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

“所以当初的假字条是你传的,先伤了他又救了他,都是你安排的?”

“没错。”她擦了擦眼泪,“你还不算太笨。”

我的心底突然掠过一丝凉意:“那么我父亲……”

她只笑不说话,我却什么都明白了。我顾不上大庭广众,死死地抓住魏如月的衣领:“你这个恶毒的疯女人!我父亲一生的清白、我们一家的幸福,就毁在你自私狠毒的、所谓的爱情里!”

“我劝你放开我,若是你不想再上报纸的话。”魏如月笑得如同鬼魅,优雅地搅了搅咖啡,“你可以把这一切都告诉曲延卿。不过你觉得,他会不会相信你?”

我颓然地倒在椅子上。

她说得对,曲延卿不会相信我。她故意告诉我一切,看着知道真相的我痛苦不堪却什么都做不了。

我失去了家,失去了曲延卿。在这个女人背后庞大的势力面前,我是那样渺小。

9

北平的仗拖拖拉拉打了有半年之久。

待到战火暂时平息,我毅然决定离开上海,返回我阔别已久的故乡。

这天风和日丽,天空那样蓝,同我五年前踏上开往大不列颠的船时一样。不过这一次,有乔伊送我。

“有什么需要随时找我。”他露出一个依依不舍的表情,“小稚,你真的要回北平吗?”

临走的前一晚,我梦见了曲家的顶楼。曲延卿深情地望着我说,等到战争结束,我们就回北平去。那时恰巧有流星闪过,我们许下了要一辈子在一起的诺言。

可再美的承诺也终究会跟流星一样,成为黄粱一梦。

我到了北平,一晃又是半年。

我用这些年的积蓄翻修了洋学堂,自己教洋文,教那些小孩子读书。虽然与世隔绝,但生活却是前所未有的恬淡与平静。

有一天乔伊来看我,他默默地看我同那群孩子奔跑嬉闹,淡淡地笑了笑:“看来你过得不错。”

“那当然,”我拉着他到街边的长椅上坐下,“人并不是生而为苦的。”

他有些欲言又止:“我有两个消息带给你,一个好的,一个坏的,你想先听哪个?”

我干笑两声,捶了捶乔伊的肩膀:“只说好消息就行了。”

“魏司令下台了。”

我被吓了一跳:“怎么回事?”

“魏司令卖国求荣,私通日本,证据确凿,直接被拉下了马。”他顿了顿,“你猜,这些都是谁做的?”

我愣了愣,心底明明有个呼之欲出的名字,却怎样都说不出口。

一个月前,曲延卿去了一次报社。他去找我,可那时乔伊为我抱不平,并没有把我的去向告诉他。他没再过多纠缠,只是交给乔伊一封信,托乔伊转交给我。

再后来,魏司令就倒台了。

乔伊说,曲延卿是故意留在魏司令身边的,他为了抓到了魏司令的把柄扳倒他,也为了替我家当年的案子昭雪冤情。

“前段时间,整个上海滩的报纸都在报道这件事。所以我想,他对你那么绝情,也一定是迫不得已的——毕竟,魏如月是个敏感而又多疑的女人,让她觉得曲延卿恨你入骨,她便不会再针对你了。”

我仔仔细细地听着,努力地想要笑一笑,却发现自己无论怎样都笑不出来。

我紧紧地攥着乔伊递给我的信:“那坏消息呢?”

乔伊偷偷地看了看我的表情:“他走了。”

我默默消化这个词,“走了”这个词可以有很多意思,他可能离开了上海,可能……

“曲延卿去了前线,你知道的,现世不太平。”乔伊的话打断了我所有的幻想,“就在几天前,他带着一小批军统兵剿灭了敌军的一处重要据点,可是……”

“别再说了!”

我尖叫一声打断了乔伊,眼泪迅速落下来,打湿了手中那封信。我的身体止不住地发抖,我好害怕——或者说,我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

乔伊的声音有点儿哽咽:“我很后悔,如果当初我告诉他你在哪儿,他也許不会选择去打仗……”

不是的。乔伊不明白,曲延卿只是不想来找我。

因为我们约定过,会一起回到北平。即使我们分开了,他也一定知道我在哪儿。

恍然间,我想起五年前的某天,我们并排趴在教室的课桌上,他抿着嘴唇,状似无意却又认真地跟我谈理想。

我说:“你可以做个军官,不但能为国效力,而且到时候我就是军官夫人,多威风啊!”

曲延卿拍我的脑袋:“笨蛋,你还是做梦比较实际。”

想来,那话他是听进去了,却成了画上我们诀别的最后一个符号。

尾声

我没有当着乔伊的面打开那封信,我告诉他,我要带回去细细地看。

事实上那封信,我终其一生都没有打开过。

或许这样就可以让我觉得,他还有想说却没说完的话,这样或许在下辈子有机会等他亲口来告诉我。


鲜花

握手

雷人

路过

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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