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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可一生,不曾见

是鹅好甜| 2022-1-3 13:29 阅读 7688 评论 0

林格

那是天启七十四年开春,寒意未退的时节。

浩浩荡荡的一路阵仗由远及近,烈靑色的旗帜簌簌飞扬,数千将士列阵三路,密不透风地护送一顶鎏金肩舆。

彼时梁延年十七岁,在寒风瑟瑟中跟在天子身后,一步步迈下城墙,遥望那渐近的仪仗。他自幼畏寒,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在发着抖控诉那远道而来的贵客,却依然不敢在天子面前流露一丝怨怼,只得自顾自僵直了背,眼也不眨地望向前方。

近了。

梁国都城傍水而建,两侧护城河缓缓流过,中间大道,便被那逐渐缓下步伐的军队霸占。

肩舆被小心翼翼地放置在地,以征西大将军顾承为首,三军将士齐齐拜跪天子面前,俯首称臣,不可谓不壮观。

梁延年瞥过一眼,然后悄悄垂下头,打了个哈欠。

顾家男丁单薄,顾承此人,是他外祖膝下养子,如今在军中声名日盛,虽然不过比自己年长十岁,亦尚未成家,平时见了,总还得喊人家一声阿舅。可这人实在太过迂腐正直,说是顽固也不为过,如今见了,当真尤胜从前。

未及细想,一旁的天子蓦地声音沉沉,冲肩舆纱帐后隐约人影喝道——

“月赤塔娜,入熹真之境,便是熹真之臣,为何还不现身?”

回答他的,只有风声微动,四周寂然不语。

梁延年抱了看好戏的心思,一双眼滴溜溜转个不停,正待心下冷笑之时,那肩舆背后,便探出一只纤细手臂。

手指骨节分明,颜如温玉,撩开半面帷帐。

帷帐之后,有个少女探出头来。

不知为何,梁延年忽然想起过去太傅教给自己的一句箴言——人虽少年,窥见一夕惊艳,便夙夜不敢忘。那时,满面沧桑的太傅后头跟的却是一句:既是如此,便最好不要见。

女子抬眼看来,似乎正撞进梁延年愣怔的神色里,也撞进人山人海,倏尔的静默。

她步下肩舆,白裙广袖,不着粉黛的脸上,三分异域深邃,七分汉家惊艳。

施施然地,她走过三军将士,走到天子面前。她学着梁国礼仪,双手合于额上,静静跪下。

“月赤一族,不驯遗脉,承蒙梁王怜悯,护我族人性命,塔娜感激涕零,无以言表——”

梁延年忽而嗅到點不寻常的意味。

他还未来得及细想,手腕蓦地一紧,名为“塔娜”的少女狠狠将他拽住,众目睽睽,竟闪身飞奔,避过扑面而来的将士,继而纵身一跃,连带着他,瞬时之间,便被寒冷刺骨的河水淹没!

梁延年呛了口水,被她拖拽着猛地一下沉落,只得在心里暗骂她疯子。

待到勉力侧过头,看到完全不会凫水的塔娜,他更坚定了这个想法。

他们离得这样近,一个要赴死,一个贪生怕死。

贪生怕死的少年反拽住了她的手腕,在她的扑腾挣扎间,将人拖出濒死深渊。

一炷香后,梁延年拉着不省人事的少女浮上水面,两人均是嘴唇青紫,瑟瑟发抖,来接应的顾承正要下水,见状忙令一旁数位宫婢合力,先将月赤塔娜接了过来。

天子早已拂袖而去,却不知为何,对这荒唐景象无动于衷,更没有多加苛责。

梁延年瘫在岸上,胸膛起伏,浑身冰凉。他问顾承:“阿舅,这人到底什么来路?如此猖狂,如此……不识抬举。”

顾承沉默片刻,复又低头,看向被狐裘裹住,面色苍白的月赤塔娜,沉默片刻,说了和不久前的他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疯子,一个彻头彻尾、让人避之不及的疯子。”

梁延年回到东宫时,已是日落时分,虽是太子,可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只是天子膝下子嗣单薄、又忌惮顾家权势的无奈之选,是故,塔娜闹事即使荒唐,也无人为他出头说道一二。

他挑亮一盏薄灯,挥退宫人,确认了四下无人,这才从袖中掏出一封密函。

顾承西疆一行,甚是紧张隐秘,他心下明白这位小舅必然守口如瓶,是故出发之前,便私下买通了一位副将,方才还多赖那一场闹剧,这才在搀扶救治之间寻了个空子,将这密信暗度陈仓,换回手中。

他轻咳数声,风寒头晕的症状渐渐找上门来,但仍强撑精神,将那信函字字看过。愈是看得仔细分明,脸色愈是凝重。

末了,残烛燃尽,仅余一抹灰烬。

轻叩桌面,他唤了隐在暗处的亲卫,沉声,只吩咐一句:“杀了那探子,以绝后患。”

月赤塔娜长了一张不食人间烟火的脸,却有个十分泼辣跳脱的性子。那日她在城门外闹出这般大的嚣张动静,天子竟还力排众议,亲封她为柔妃,位居四妃之一,协理后宫。

月赤大势早去,如今不过依附梁国谋得寸缕故土休养生息,身份鄙陋,却令天子这般青眼相待,月赤塔娜一时间成了后宫之中争相逢迎的贵人。

然而她不是冷面以对,便是动辄大打出手,可谓仗着天子的宠爱,无一日不闹得鸡飞狗跳。梁延年数次同母亲谈及此事,满面忧色的皇后,也只是淡淡摆手:“天子之心深不可测,本宫若是为难了她,让你父皇将火气撒到你我身上,又是何苦来哉。”

“更何况,”她苦笑,“你那阿舅护送她一路回来,对我半字不吭,想来,自有他的道理,总不会害咱们。”

梁延年一时噤声,暗自咬了牙关,只得应是。

不料出了栖凤宫,或是天意注定,倒恰逢晨起迟来的柔妃。

月赤塔娜自肩舆上一跃而下,漫不经心地拍过沾上尘土的裙摆,一副浑不吝的模样,同肃然宫规格格不入。

而他停下步子,堪堪站定。

换了平常,哪怕旁的三位高阶嫔妃,至少也要略一福身颔首,同他这表面尊贵的东宫太子见礼,可这位向来不守礼法的柔妃娘娘,只轻蔑地上下一瞥,将他细细看过。

他一贯最是惜命,明哲保身,方是上上之道,又想起那日密函上的诡谲,终是捏了手心,露出三分怯然笑意,向她避开半步,示意她尽可先走。

塔娜却横了手臂,将他去路拦住。

那手腕白如玉瓷,缀着金丝宝镯,明珠翡翠,如此奢靡无度,颇有蛮族粗野之态,亦叫人再看不清切她手腕上,似乎隐隐约约曾被割伤而留下的疤痕印迹。

梁延年心下冷嘲,嘴上倒还规矩:“不知柔妃娘娘有何要事?晨昏定省,已迟了两个时辰,还是莫要误了礼数,先入殿中请安为好。”

塔娜凤眼微挑,不答反问:“那日既然多管闲事救了我,可曾想过今天?”

她出言不逊,一众宫人大惊失色,而梁延年一拢狐裘,垂眼看她。

她比他矮上半个头,巴掌大的小脸,柳眉纤细,眼含怒意,嘴角绷紧,唯恐泄露半点瑟瑟,不知为何,给人些强撑底气的错觉。

——莫名地,又像是同病相怜。

他想起过去少时,从顾承军中求来的一只猎犬。那犬刚烈无比,养在宫中,每每半夜,便狂吠不止,扰人安宁,唯独最怕顾承。

顾承为两全其美,“不伤和气”,便亲自动手,将那犬牙、利爪尽数磨平。不再凶恶的狂犬,从此生不如死,仍有满腔怒意,却被紧缚树边,再没了威胁人的本领,只知呜咽,不思寝食。

再后来,梁延年便亲手杀了它。

鲜血溅上白袍时,“枉做坏人”的顾承就站在他身后,冷声说:“本不属你,何必贪图,不过害人性命,不得善终。”

而年幼的他瞪着泛红的眼睛,反问:“我既是太子,来日天下之主,又有何物——本不属我?”

暌违多年,一切不过又回到了原点。

梁延年一手斥退围拥而来的仓皇婢子,眼见她满面恨意,只压低声音,几近附在她耳边,留下星点笑语:“本宫早已生不如死,倒还想苟活,看看这金玉满堂。柔妃娘娘当日欲死而不能,要是还想再死一次,本宫定然袖手旁观,放心去吧。”

塔娜一双杏眼愕然瞪大,手臂随即被堪堪一推,她趔趄半步,回过神来,那窝囊得出了名的东宫太子,却早已快步走远。

她讷讷片刻,脸上神色逐渐苍白冰冷。蓦地扭头,往栖凤宫中请安。

一如既往姿仪端庄的皇后,轻轻放下手中碧色茶盏,位居上座,静静看她。

“久候多时了,塔娜,”她摆手,屏退宫人,“多年未见,别来无恙。”

在她手边,为塔娜备好的薄茶,玉色茶盏半开,清香袅袅。

窗棂轻叩,一阵响动传到耳畔,梁延年蓦地在烛火尽熄的夜色中睁开双眼,半分倦意也无。

今日那一步激将法虽是险中求胜,但不请自来的“贵客”倒果真轻手轻脚翻窗而入,走得小心谨慎,在手中白刃即将抵他脖颈的瞬间,被早有预防的他反手擒住,扣倒一旁。

梁延年毫无怜香惜玉之心,翻身坐起,奋力将她手腕一扭,刀刃脱手落地,“当啷”一声,清脆细响。塔娜瞬时低声痛嘶,跌坐在地。

他既已猜到来者,便不再同她客套,一脚将那匕首踢远。

“柔妃娘娘,”梁延年话中冷冽,“我早已经提醒过你,此前是我不明事理,合该让你淹死,也免得痛苦。如今你要寻死,找条白绫自缢便是,何苦又来为难我,拉上个不想死的人来垫背?”

塔娜捂住手腕,脸色惨白,蓦地狠狠瞪他,声音颤颤:“你们梁人果真狡黠,顾承也好,你这个狗熊太子也罢,均知道那皇帝老儿图谋着什么荒唐奢望,却还装作蒙在鼓里。”

方才他制住她时,动静太大,似乎使她腕上旧伤开裂。

她指缝间溢出寸缕鲜血,顷刻间在那襦裙上凝成斑斑血迹,话里有了控诉泪意:“顾承说过,如果我敢谋害皇帝,就要杀我满门,皇帝老儿也说,若我不能让他长生不死,永享尊荣,便要让我全族覆灭……”

梁延年眼见血流汩汩,退后半步,耸了肩膀,问道:“凄惨无匹,但,与我何干?”

虽说那日叫她没能死成,但似乎也不阻碍她那孤苦命运,横竖都是死,如今倒还多过了几天富贵日子。

思至此,他忽觉好笑,不知感慨她天真或是莽撞,只扯下自己一截衣袖,递到她眼前:“月赤神女,饮其处子血,可保长生不老,那种谎话,大概只有老眼昏花的天子才能听进耳中。好人做到底,本宫大可指点你一句。”他话中似笑非笑,“哪怕日日割腕取血,你也保不了天子长生,只是族人们多活一天是一天的指望,如今想着杀了我,至少能给天子绝后——你错了,我虽是东宫,但是等在后头踩着我登天的皇子公主,还有很多,我不过是我母亲的倚仗罢了。”

塔娜仰面看他,不曾遮掩的野心在这一刻从他双瞳迸射而出。

“若我是你,便要殺了这个昏庸的天子,不仅如此,还要除了顾承那个愚忠的莽夫,并且,找上一个待天子死后,能保全你、保全你族人的贵人。”

“你想当皇帝?”塔娜问。

梁延年蹲下身来,拨开她那些刻意遮掩手腕伤痕的金银玉器,绸布寸寸缠裹,止住流血的伤口。

“我想活着,”他说,“不再是如履薄冰,不再被针锋相对,要到万人之上,把从前的欺辱和伏小做低都抛在脑后。月赤塔娜,你想死也好,想活也罢,看来,都不必那么着急。”

梁延年冰冷指尖抚过她汗湿的鬓发,塔娜愣怔间,见月色昏黄,而他粲然一笑。

“大不了,我做个昏君,容你方寸安身吧。”

她迟疑片刻,问他:“你要我做些什么?”

“很简单,”他话音放缓,一字一顿,“穷你所能,杀了顾承。”

“作为交换……”这少年神色间,是有如排演了万遍的温柔缱绻,“我护你一生衣食无忧,顺遂喜乐。”

哪怕与塔娜私下相交,给顾承引来一场无妄之灾,梁延年倒不曾走漏半点风声,仍然装着那副娇弱太子的模样。

不是今日偶感风寒,便是明日高热不退。同月赤塔娜偶尔撞见,两相见礼,亦相安无事。

世人只知,天子对她宠溺有加,贵重药材、连城珠宝,一箱一箱尽数送到她那长乐宫,其中诡谲,自是暗掩尘土。想来塔娜愈是讨好乖巧,愈是虚弱苍白,也无心同人摆脸色,宫中一时间因着塔娜不再兴风作浪,而平和许多,同皇后谈及此事,梁延年也只一笑带过,并不多提。

转眼数月过去,初秋将至,观月赏菊的宫宴一贯是少不了的把戏,今年却出了岔子。

席间献舞的柔妃脚下趔趄,数个回旋,倒在顾承怀中,满面无措的美人似要站起,却又因着脚下疼痛,跌回他身旁。

梁延年放下酒盏,在众人面面相觑的无言中看向顾承。那一贯不动如山的冰冷面孔,竟生生沾染三分无措。

顾承将塔娜扶起,天子分明不曾出声责怪他的逾越,甚至话里带笑,可满座文武,无不心中瑟瑟。

“卿家多年前,便已征战月赤,为我朝立下汗马功劳,今时又护送柔妃一路回朝,劳苦功高,无奈却有这般意外迭生,不知是福是祸,”高居上座,天子轻敲桌案,看向塔娜,“柔妃,借此机会,还不为你此前莽撞生事、多加滋扰,向顾卿谢过?”

皇后同顾承脸色瞬时一变,塔娜倒婀婀娜娜,向顾承徐徐俯身。

“一路远行,多劳顾将军殷切叮咛,同塔娜讲过许多大梁往事,礼数规矩,承蒙照顾,不尽感激,还望顾将军日后……莫要相忘,一生,长乐富贵。”

说到末了,她梨花带雨,杏眼含泪,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她与顾承这出了名不近女色的冷面将军有些暗里缱绻故事。

塔娜随即被一众宫婢搀扶着进入席中,坐回天子身旁,不时斟酒,姿态温和柔顺。

梁延年漫不经心地四顾片刻,撞见塔娜得意眼神,机灵而乖觉,倒尚有三分少年意气。

她很聪明,一点就透,却还天真。

梁延年垂了眼,只盯紧杯中琼浆,似笑非笑。

倘使他不是这般不足为外人道也的难堪境况——

他想,大抵如自己这般从小养在笼中的金丝雀,初瞧见分寸碧海天蓝的真挚,总还会忍不住,生出隐晦又无从说起的三分心动。

这一夜,他在东宫廊下,等到一个鬼鬼祟祟的小巧身影。

他生来谨慎,不如她那般自以为是的恣意妄为,唯恐被天子嗅去半点声息,塔娜一路走来,莫不由他培植的暗卫跟随,以防踪迹败露,平添隐忧。

周遭人声寂静,是他早已吩咐下去的庄肃回避,是故,他攥拳掩在唇边,轻咳数声,便将她吓得脚步一顿。

塔娜抬眼,面色一如往日病态苍白的梁国太子这次却不由分说,扣住她不堪一握的腰肢。

她后背抵着冰冷廊柱,他的面庞近在咫尺,这时倒露出些刀刻斧凿的锋锐来。

“月赤塔娜,有没有人教过你,我们梁人有一句话,叫聪明反被聪明误?”

那吐息温热,仿佛下一秒就要亲昵至唇舌缠绵,他捏了她下颌,却只是端详:“现今看来,好似是我对你这小疯子轻看一招,误了自己。”

塔娜闻言反笑,她手指温热,指尖轻触他眼角眉梢:“你如今的模样神情,我在另一个人脸上,曾见过一模一样的。”

“但如今,你要杀他。月赤塔娜,杀他,是为了保我,而我,会保全你。”梁延年忽而拥住她,附耳轻语,“飞鸟尽,良弓藏,你既被送到这里,也就是被抛弃过一次,可别再心软,误我大事。”

想来,那一日被烧毁的密函上,梁延年倒也曾亲眼见到个好笑故事。

顾家世代从军,戎马一生,到他母后这一代,子嗣单薄,不得不领来一个双亲早故的少年养在府中,但谁也没料到,他那般温文面孔,却越长越像个蛮族人。

三分梁人,七分月赤,竟成了大梁顾家的顶梁柱,是何等的笑话。若不是天子有意戏弄和以此威胁顾家,而顾家嫡女顾熙——如今的大梁皇后,又对他多次以命相保,顾承今日绝不可能拥有这样的地位。

身为月赤人,将族人赶尽杀绝,使其流离失所,顾承以此来感激天子“知遇之恩”,却给月赤人一场弥天大祸。

由是,月赤塔娜身为熹真神女,不得不在灭顶之灾的当口被推出,族人们搬出过去“饮月赤神女之血,活千岁不老之翁”的传说,让渴望长生不老、永享无上大权的梁天子将她迎回大梁后宫,由此为她的族人保全方寸故土。

塔娜与顾承之间有什么故事渊源,自可不论,但各为其主,再相厮杀,委实是一场好戏。

想到此处,梁延年忽而低垂了眉眼,轻声问:“杀了顾承,你会不会难过?”

她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依偎在他怀中,笑得直不起腰。

良久,她方才喃喃:“他从前总说我是疯子,太子殿下,您见过疯子……会难过吗?”

塔娜在宫中约莫一年光景,天子身体康健,在国事上更是亲力亲为。

天子待人戒備,梁延年从未被他高看一格,自是摒弃在朝政之外。他倒乐得清闲,抽出空子,便时不时到栖凤宫中,同皇后说道家常。

偶尔,也能撞到晨昏定省、不再敷衍的柔贵妃,而今她位份仅次于皇后,眼瞧着平和许多,可行起礼来,依旧七歪八扭,不成样子。

梁延年路过她身侧,颔首见礼,不着痕迹地提醒半句:“脚下站稳,起身莫晃。”

她闻声扭头,兀自眼珠儿滴溜溜转,别过脸,冲他做了个不情不愿的鬼脸。

顽劣之极,又难得天真。

太子爷脚下一顿,嘴角略勾,却不着痕迹地掩去,只佝偻了腰,复扮作那苍白虚弱模样,缓步离去。

他不曾回头。

是故也从未看见,塔娜在一瞬之间清冷的面色,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将她引入殿中,便弓身而退。

四下无人,她便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同皇后无言以对,末了只能低头饮茶,来遮掩难安心绪。

时年夏末,皇后生辰将至,本是大喜之事,顾府却传来消息,说是顾承日前在演武场上意外跌落马下,左臂重创,不知何故,至今昏迷不醒。

顾家亲侍被急传入宫,那是梁延年第一次看到,自己那如高山之雪般不染俗世、清心寡欲的母亲,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不住踱步,心神不宁。

他侧头问那模样慌张的青年:“阿舅伤势究竟如何,既是外伤,为何迟迟不醒?”

青年失了方寸,声如蚊蝇,只是嘟囔着“梦魇”云云,梁延年蹙眉,心下烦闷,刚要呵斥,却听得殿外喧哗声起——

“贵妃娘娘,贵妃娘娘,万万不可!”

梁延年神色一变,扭头就走,拂开阻拦的亲侍,匆忙站上高处,衣袂鼓动,猎猎作响。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狂风掀起皇城根下、那女人的鹅黄衣衫,广袖长袍。

珠钗落在地上,熹真明珠,大梁暖玉,尽数被弃如敝屣。墨色如泄,只见塔娜在趔趄跌撞的奔跑中肆意飞扬。

她跑过宽敞宫道,红墙绿瓦,一众黄门宫婢惊惶地追赶,竟都触不到她衣角。跑得越远,越是模糊,他终是再望不见她背影。

像是抓不住的轻羽,从他指间飞掠而过,再握不住。

下一秒,他却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喉中逼出,一字一顿地决绝:“追——柔贵妃不循宫规,恣意妄为,立遣锦衣卫捉办!”

塔娜在顾府门前停下,一路畅行无阻,仿佛有人早已预料到她的到来,久候多时。顾家亲兵乃至将一众锦衣卫拦在门外,双方剑拔弩张。

顾承满面病色,在书房中闲闲翻看着厚重兵书,并非那谣传中的昏迷不醒,见她推门进来,复又抬头,嘴角紧抿,不露半分笑意。

他们在寂静中相对,一个背抵房门,满面戒备,一个案掩书卷,只余忧色。

顾承话音淡淡,说一句:“你来了。”

塔娜愣了愣,笑容蓦地潋滟流光。

“我是个疯子,你忘了?你引我来,又给我一个这样好的机会来报复你,我怎能不来?”她一步一步走近他,“你我总角年岁便已相识,神子神女,天生姻缘,可你害怕古书中日夜以药淬炼身心、以助长生的箴言,叛逃离去,投入顾家军营中,活在顾熙的荫蔽下,如今,更不惜把族人赶尽杀绝,斩草除根,又亲手把我送给了皇帝……眼下我有大好机会让皇帝相信你和我的私情,我为什么不来?”

话语分明恶毒,可她眼中有泪,用尽力气,字字温柔泣血。

“顾承,你在千军万马前,同我重逢时,我以为我心心念念的人,终于愿意为我回头,可你带给我的,只有血流千里,和一句疯子——”

可是顾承啊,你有没有想过,我曾那么天真地等待着你,你将我的寸寸希望都踩碎,凭什么又来嘲笑我无处可去的疯癫?

他不曾挣扎,冷眼看她蓦地将自己抱紧,香肩半露,我见犹怜。

房门被破,踹门而入的太子和身后一众锦衣卫,眼见这狼狈闹剧,瞬间愣怔。

她回头,眼角有泪,呜咽着,不知在问谁,来来回回只有一句:“顾将军,若心上有塔娜,又为何要将我拱手让人?你可知道,塔娜在宫中,在天子身旁,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开心?”

她哭得那样伤心,哭得,却只是一场自知奢望的谎言。

当今天子一生戎马,最好脸面,御审过后,更是不容置喙,令顾承在一夜之间从一人之下的果敢之将、世家小姐们人人神往的梦中良婿,变为落魄不堪的阶下囚,成了京城内外议论不休的无耻犯上之徒。

而梁延年再一次見到月赤塔娜,是在半个月过后。

天子身体急转直下、几近殁世,匆忙召他入殿。

几乎在踏入天子寝殿的瞬间,他便闻到一股呛人腥味,四周寂静,宫人尽数避过,唯有那数盏长明灯灯火微晃,映亮面如恶鬼狰狞的天子,和蜷缩一旁冰冷地上,发鬓皆乱的塔娜。

一地碎瓷,满室鲜血。

宫中盛传,她早已被天子软禁冷宫中,梁延年数度查访,因着戒防森严,只得作罢。却不料,与她在这样凄凉境况中再见。

蓦地,一口鲜血从天子口中喷溅而出,他无比痛苦地抠着喉咙,一双眼死死瞪向塔娜的方向,梁延年上前扶他,却被一把推开。

“孽障,你做不成太子,”天子喃喃,声力渐消,“朕已下旨,废除顾家尊仪及兵权……没了顾家的扶持,你算什么东西……你算什么东西!你的资质,不过是……”

“不过是鸠占鹊巢,心生妄想,所以您哪怕要撒手人寰,也要亲口告诉儿臣,我实在德不配位,是不是?”梁延年温和接上下句,面露忧虑,小心揩去天子唇边血色,“儿臣心知肚明,是故也惶恐不已,不得不多加防范,父皇方才所颁圣旨,李总管已先一步给儿臣看过,倒深觉不妥。”

假从容逐渐变了真绝情,在天子愕然眼神中,他话音平静:“便暂且压下吧,死了个顾承,儿臣未来,尚且能扶起无数个顾承,这般打压,委实伤了根基。——对了,父皇藏在匾额后的传位诏书,可曾再亲眼看看,有否纰漏?”

天子挣扎着揪过他的衣领,汩汩鲜血却断了这帝王未尽言语。

他那霍然垂落的手臂,和一旁塔娜蓦地呕出的一口污血,将梁延年最后一点假意温情尽数碾碎。

梁延年推开气绝的天子,回头,塔娜挣扎着,向他伸出手。

她胸前不住起伏,伴随着颤抖,七窍流血,怎么也擦拭不尽。

曾经一窥而知惊艳的绝美,如今尽数成了死亡濒临时的挣扎痛苦。

他平生第一次那样惶恐慌乱,只能紧紧将她抱在怀中——可他不能带她出去,出去,是万千双眼睛紧盯着他的失态,是向世人揭露他那无从出口的贪恋、不舍和算计。

她望着他,杏眼中满是血丝,泪水不受控制:“茶,是顾熙那杯茶……我不想死,梁延年,”她凑近他,呜咽哀求,“我帮你做了所有的一切,你答应过我……我不想死……我不能死,我想回家……草原上,你说过要带我回家——”

他分明贴近她耳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想问清这突如其来的死亡和诀别究竟是怎样将自己蒙在鼓里,想问她自己该怎么做才能让她不再痛苦,可他哽咽,无言,泪落如雨。

塔娜的眼神不再狡黠清明,在钝痛中,她仰直脖颈,一滴泪水从她眼眶落下,她呢喃着,轻声问他:“梁延年,我回不了家了,是不是?”

“你会回家。我答应你的,永远都不会忘记。”

可她已经听不清他的承诺,只是不住地求他:“太痛苦了……我自幼养在,养在药中,与这毒药药性相冲,求死不得……梁延年,对不起——但不要再让我,让我继续痛苦了。”

他的吻落在她颈侧。

下一秒,不知何时摸索到的半块碎瓷片就那样抹过她纤细脖颈,血流如注。

梁延年下手决绝,以至于,甚至还留住了塔娜脸上最后一点感激的微笑。

他像自己曾幻想过千万遍的那样抱着她,所能做的,却只有等着那气息弱至无声,温热退成冰冷。而后他抱起她,放在早已死去多时的天子身旁,这才整理衣冠,眼角挤出星点泪水,推开宫门。

——天子殁世,柔贵妃殉葬,两人同寻永生长乐之法,却误食丹药,毒发而亡。

他将一切编造如真,至于塔娜的伤口,自是天子所伤。

哀号声和恸哭一并在耳边响起,重楼琼宇,一时都灰沉了天。

梁延年与匆忙赶来的雍容皇后,在人群中对视一眼。

她随人群而哭,却仍强撑仪态,是旁人眼见的心痛欲绝,依然有母仪天下之风。末了,她望向他,轻声说:“到母亲这里来。”

而他退后半步,抹干眼泪,只是沉沉跪倒,避而不答。

天启七十六年,秋末,旧日太子登基,是为新帝。同日,羁押牢中近一年的顾承,横颈自刎,命丧当场。

那是新帝默许的、予以他最后尊严的死法。梁延年将这死訊压在手中,转而往永寿宫,同太后闲话家常。

却也是头一次,他同她提起过去的恩怨情仇,说起那无来由的剧毒,那一日殿中塔娜死去时的绝望。太后低头品茗,默不作声,其间倒略向身旁的大宫女使了眼色,一众奴才便堪堪退避。

“人各有所图,”太后话音温柔,“皇帝同哀家,昔日都曾如履薄冰,古往今来,登临帝位,有几个不是踏白骨重山,不过牺牲一个异族人,难道皇帝还要同哀家离心吗?”

他指尖一顿:“是吗——那倘使,死的是顾承呢?母后算计塔娜,又究竟是出于周全,还是……嫉妒?”

梁延年从未告诉过母亲,多年前,自己曾在孩提时,撞见她望向顾承缱绻难离的眼神;一如他从未告诉过天真的塔娜,那愚忠的莽夫,在出征之前曾被母后要挟立下死誓,别无选择。

他自幼孱弱,却将一切的秘密煎熬都看在眼中。

一生从未得过自由的顾承,用自己一世伟岸,成全了旁人的算计,但那其中,是否有几分对于塔娜的浑然歉疚,早已无从追忆——不过全成了自己登上帝位的垫脚石。

他闭上眼,想起自己吩咐匠人暗度陈仓,将本该与帝王同葬一陵的塔娜送回月赤故土,临别前,他唯一所做,不过剪下她一缕枯发。

她是他手中用谎言囚禁的飞鸟,到死,终于能被放飞故里。

那一日,他走出永寿宫,背后是一声又一声的哀鸣号啕,一生端庄自持,连心机都温柔妥帖的顾家嫡女,奋力拍打宫门,央求着能见顾承最后一面。

而他默然不答。

落日将尽,他只是一步一步,登上宫门城楼,遥望那繁华盛景。

仿佛还是那一日的宫道上,望见她衣袂如飞,头也不回地奔赴离别,又或是一场久别重逢。

他一生尊贵,却全然是局外之客。自始至终,没能把该说的话,从容地说出口。

唯独一次例外,是那日难掩情动的夜,她附在他耳边,轻声问:“太子殿下,您救我时,心中又在想些什么?”

而他吻过她发鬓,笑音低沉,只叹不可说。

不可说——

见你之前,江山如织,满腔恨意,见你之后,心如擂鼓,我亦是俗人。

“不可说……宁可一生,不曾见。”

史载,天启八十年,梁惠帝赐恩月赤,亲订盟约,百年不战。

八十年后,梁朝大溃,墓陵破败,有贼人掘坟,而惠帝白骨伶仃,携一锦盒而葬。

锦盒中,一缕枯黄黑发,重见天日之时,转瞬便凋零成灰。


鲜花

握手

雷人

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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