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前些日子,我听到父兄在书房谈话,父亲有意把我嫁进皇宫去。我一早知道,朝廷是忌惮父亲的。 安南地处偏远,父亲手握姜家军,又掌管边城百姓的生计,一势独大恐被朝廷不容。所以哥哥说,父亲必须要拿出个忠心来。 母亲说父亲这是要拿我去做人质,不依不饶地闹了三日。可我觉得没什么,那些茶楼话本子上讲的,皇帝大多喜欢漂亮的妃子,我这么漂亮,应该能当个宠妃吧。 哥哥笑我是个小娃娃,真正的女人才不是这样子。那女人应该是什么样子?男人最喜欢去花眠楼里找女人,我何不也去瞧瞧! 换上一身男装,甩开奶娘跑出府去,花眠楼的画舫早已上灯了,我按了按裹发的庶人巾,迈开阔步径直往画舫里钻去。门口的小厮笑着挡住我,我一愣,随后学着旁边男人的样子,扔给他一块银馃子。 一群翠红莺燕团团围上来,脂粉头油的香气熏得我发懵。“小爷,跟我走吧!”有三两个放浪的姑娘拉扯我的衣袖,我心虚地缩了缩身子,抬手推开她们。 听说前些日子花眠楼出了个花魁,学问嘛,自然要向最好的学。 “小爷我有得是银子,要最好的。” 喊声引来了老鸨,一个眼角积了厚厚白粉的老女人。她凑上来,围着我转两圈,“瞧着就是富家公子,看身量,只怕还没开过荤吧。” 我并没有听明白她说的是些什么,她已经拉了我的手往二楼走。 “小爷二楼请吧,二楼都是好姑娘。只是这价钱嘛……”老鸨笑眯着眼睛看我。 这句我听懂了,二楼廊上挂满了姑娘们各自的花牌,我掏出怀里的钱袋子塞给她,“我要你们这的花魁。” 老鸨喜笑颜开,叫开了最里面姑娘的门。 屋子里,粉帐珠帘,暖玉飘香,看不清花魁的容貌,我想让她再点上两盏灯。那花魁绕过桌子坐在我的腿上,唬得我把没说出口的话咽回到肚子里。 还没等我反应,她亲昵地吻上我的脸颊,手上动作不停,我有了更多的不适,可那花魁的身体灵活,缠得我动不得。 男人原来喜欢女人这样,我脑子里木木地想着,身上的女人突然停下了她的动作。 “你是女人?” 这就被发现了! “是又怎样!”攒了好久的银子,不能扔进水里只听了半个响,我理直气壮地问她。 那花魁上下反复地打量了我许久,冷冷开口:“花眠楼的规矩,素不接待女客,饶是你有多少银子,也不能糟蹋花眠楼的牌子。” 我真想不懂这奇怪的规矩,见她说得笃定,便只能退缩。“我走就是了。”甫一推门出去,楼下却一片嘈杂,一众红衣甲兵刚刚上了画舫。 糟了!都督府的府兵,是父亲派人来找我了。我赶忙退回到房内,房里的花魁见我复又回来也是一惊,推门招呼着小厮上楼。 我无奈开窗看去,画舫已经驶离了花眠楼,这会儿顺着子沽河飘到入海口了。看着画舫离岸或有十丈远,岸边只有几户灯亮,河水也漆黑一片。 跳吧!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我小心攀上窗子,坐在窗棂上掩住口鼻,奋力跳下去。身边嘈杂的声音一下子静了,画舫里甜腻的香气换作湿冷的海风,下一秒,刺骨的河水便将我完全吞没。 水面承受不住高空坠落的冲击,我向河底深深地沉下去。潜了不知多久,胸中的一口气再也支持不住,只能将头探出水面,一时间,连东南西北也分不清楚。 不消一刻钟,寒冷、疲惫和私自出走带来的恐惧让我立刻开始后悔刚刚的决定。从前我也一向不知天高地厚,只是这次,淹没到胸口的河水似乎马上就能要了我的小命。 玩大了!求救吧,父亲派来找我的人可能还在画舫上,我奋力呼喊不知能不能引来注意。 贰 一块冰冷沉重的东西撞在我的脊背上,我挣扎着转过身体。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鱼艖之上,此刻,正把木桨伸给我。 我借着他的力气爬上小船,再回头向画舫看去,仿佛瞧见红衣甲兵悻悻地收了队伍,无功而返。 一边想着,忍不住笑出声来。男人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我却失礼地打出一个喷嚏,之后,便笑得更欢畅了。 没被父亲捉到,我果真又长了能耐。 发巾不知什么时候掉落在水里,我索性取下束头的发冠,任由冷风将墨发吹干。 远处的画舫灯光摇曳,男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推开木桨,把船向岸边驶去。 逃出来的?”男人问。 “是又怎样!”我今晚第二次说这话了,奇怪,为什么总能被人猜到。 男人没再回话,我正色打量他,眉眼大气,骨骼分明,方才一手将自己托上船,应该还有一身坚实的肌肉。短衣布衫的扮相,应该是为生计劳碌的渔人了,这么晚还出来打鱼,难怪他语气里透出几分倦怠。 船离岸越来越近,夜风扑在湿透的衣服上,我止不住地哆嗦,不知道这个时辰还能不能找到脚程快的马车。 我转身去问划船的男人:“你有钱吗?” “离了花眠楼,要改掉向男人伸手要钱的毛病。”男人只用眼尾扫了我一下,声音深沉带着冷气。 真是奇怪,借他几个钱而已,何必如此小气。我心下一边困惑,一边在脑子里回味他的声音,酥酥麻麻,竟然有点好听。 我舔颜凑上去,“兄台!帮人帮到底,好不好?”月色下,男人目光深邃,高挺的鼻骨将明暗分得清晰,真是好看。 男人也低下头来看着我,他眼神冷淡,那双好看眼睛的瞳孔里映出我的笑脸。 “要钱做什么?” “回家啊!” 男人一愣,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碎发干渍在脖颈上,我用牙齿轻轻地咬住下唇,想着还有什么可以同他解释。 “赶在他们找到我之前,我先回去。”我自顾说着,忘了去瞧他的表情。“我和你说,我家后门三丈远的地方有一个好大的狗洞,我每次进出都走那里,从来没人发现。” 他将一袋铜币扔过来,嘴里念叨着:“人各有志,有什么法子?就当是出来布施吧!” 真奇怪,我又没听懂他的意思。 “我怎么还给你?”我问。 他停了船,并不理我。 “你每晚都出来打鱼吗”我跳上岸,回过头去追问他,“可惜,我晚上出来不方便。” 男人转了船离开,我赶紧沿着岸追了两步大声喊:“万灯节你出来吗?我去码头找你!” 男人划远了,头也没回,真怪!怎么会有这么高傲的人?也不知万灯节他到底会不会出来。 叁 听闻北方有七夕佳会,牛郎织女的故事家喻户晓,我却不以为意,织女早知要和牛郎天各一方,当初何必动了凡心呢? 安南的万灯节庆祝的才是真正的和和美美,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穿着花衣游耍,然后借着月圆灯美的意头许下生生世世的诺言。 上次的事,父亲发了好大的脾气,母亲极力为我求情,才免去我半个月的幽禁。我心里想着,如果被他知道我去了花眠楼,还在子沽河上跳了船,又怎生了的。 万幸,我遇见了那个男人。 终于等到万灯节,母亲让我穿上新制的淡黄翟衣,我不满地甩着袖子,吵着要换最爱的红色裙子。“不许胡闹!今日你哥哥择妻,你要端庄典雅,大方有礼。”母亲训斥着,一边又帮我穿戴整齐。 今夜,哥哥选妻,醉仙楼的老板临水扎了彩楼,整个安南的达官显贵都来贺礼,子沽河上的游船遥遥就能看到清歌曼舞,真是好不热闹。只是,宴席枯燥,我不好脱身去亭桥上看放灯了。 还有,我如何还能去码头寻人呢。 早早就把钱币塞进了腰间,这会儿坐久了,鼓鼓的硌着我难受。母亲斜眼看过来,我无奈挺直脊背。 一艘花船紧紧贴着河岸划过,船上有极好的埙声。我好奇地寻声望去,一个青衫男人坐在船头,背对着河岸。花船渐渐驶远,男人转过身来欣赏岸边的风景。 那身影有七分熟悉,我紧盯着花船看它就要没到夜色里,男人突然抬起头来对上我的目光。 是他! “千晚!”哥哥突然叫我,朝着母亲打了个眼色,“坐了许久,去河边赏灯吧。” “还是哥哥疼我!”我如蒙大赦地站起来,不去理会母亲在身后叮嘱奶娘跟紧。 沿着河岸走了许久,夜色阑珊仍不见码头。那男人的脸好像皮影戏里的剪纸,澄莹的月光里眉宇分明,我在脑中一遍遍地回想,竟不知道自己可以描摹得那样清楚。 绕过卖小食的摊位,前面灯火渐疏,好像没了人烟的样子。踌躇间,被我支开买彩缎的奶娘正回过神来找我,我慌乱过头,不知如何是好。 一只有力的手握住我的胳膊,没来得及去看那人的模样,熟悉的力度让我想到了那夜鱼艖之上的强悍。 青衫裹住明黄,他带着我拐进小巷里。真希望路边的花灯再灭上两盏,就这样让夜色掩埋所有的痕迹。 “你怎么找到我的?”我一边问,一边向后看。 “没追上来。” 我侧着头,发簪就戳在男人的肩上,不知为什么,看着他的侧脸便忍不住笑弯了嘴角。男人冷峻,再没有回应。 他带着我在热闹的市井里穿梭,仿佛是在无人的子沽河上,我屏住呼吸感受心脏在胸腔里跳跃,贪婪地享受这短暂的疯狂带来的兴奋刺激。 “我想在亭桥上放灯。”我心里想着,嘴上就说了出来。 男人诧异地看我,终究还是停了下来。 一盏玫粉色的荷花灯顺着水流飘向下游,男人看着花灯,依旧不语。 “我更喜欢安南的木槿,只可惜不能开在水上。”我看得欢喜,语调又轻快了几分。 “你是都督府的千金?”那人突然问道。 “是!又怎样?”我看着他,戏谑地问,他却不答,我咂咂嘴,觉得好生没趣。“我叫姜千晚,你叫什么?” 荷花灯忽明忽暗,周遭热闹的人语声不断钻入耳朵,他沉默着。 名字也不能说吗?好生小气!我悻悻地低下头,以为又等不来答案。 “鲭。”他突然开口,面色凝重,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 “卿?” “鲭鱼的鲭。” “单名一个鲭?” “没有姓氏,单名一个鲭。” 好奇怪,怎会有人没有姓氏。我放下心头地疑惑,从腰间掏出满满一袋钱币递给他。“鲭,还给你,谢谢。” 鲭伸手接过,放回自己的腰间。 “你不数数吗?” “不必。”说完,鲭又要离开。 不知为什么,我很怕他离开,这条鲭鱼若回到海里,我去哪寻呢? “今日我哥哥选妻,要不,你随我回去喝杯酒水?”我追上去,小心地问。 鲭突然停下来,疑惑的看着我,良久,好像在我期待的目光里求证了什么,终于颔首。“好。” 肆 酒宴上,父亲笑着问鲭:“家里做些什么?” 回都督,晚辈是个生意人,做些海产。” “嗯。”父亲没有接着问下去的兴致,我暗暗叹了一口气。父亲向来对我交的朋友不做干预,偏偏我却期待着鲭能博得父亲的好感。怎可惜,鲭只是个小人物。 有善察言观色的人立刻引开话头,说着李家女如何温良淑德。我悄悄举杯抿了一口清酒,对着鲭晃了晃杯子。 鲭也斟了一杯清酒,抿了一口,对我晃了晃杯子。高朋满座的宴席之中,这样的小动作,无人察觉。我心下欢喜,还好,鲭只是个小人物。 安南地处偏远,且又倚海而生。所谓天高皇帝远,皇帝偶有圣令传到安南,还需父亲这个统领都督再度裁夺。酒过三巡,下首的人开始耐不住性子,话题聊到了战事上。 “如今国泰民安,皇上圣命却要清查前朝余孽,都督准备如何?” 上首的人还没开口,另有人出言附和。“战事一开,海运就要停,百姓生计无望啊!下官以为,前朝余孽是为谣传,都督是否能向皇上陈情?” 我虽不关心政事,却也知道东南海上,有很多不知名的小岛。哥哥说,有人护着前朝遗孤住在上面,父亲听了大声呵斥哥哥。 但是后来朝廷来人了,也命父亲派兵绞杀。 “前朝余孽怎能不杀!只是如今……安南尚民生凋敝,却也无力出兵围剿。”此言一出,众人都听懂了都督的缓兵之计。“诸位,今日佳节,我们不谈国事。” 月色正佳,哥哥选了李氏为妻,我得体地举杯相贺。鲭也斟了满满一杯,盈盈笑意浮现在脸上,一伸一仰,佳酿尽饮。 喉结被男人吞到咽喉里,趁着我看痴傻的功夫,美妙的弧度又出现在纤长的脖颈上。那美酒典藏实属珍品,灯光妩媚,醉眼看去,一身青衫也能穿得如此妖娆。 哥哥的婚期被定在了冬捕之后,母亲日日叫人看着我,安生了好些日子,她才许我再出门。 闺阁无趣事,万灯节之后,我再没见过鲭。街上漫无目的地逛了多日,我悲哀地想,又要回到之前无聊的日子。 昨日茶楼听戏,小二道南湾有人开出了九斤重的珍珠。这倒是个不错的玩意,正好可以拿来当作哥哥结婚的贺礼,只是如何寻得呢? 瞒过父兄的眼睛,我终于打听到珍珠会在今晚的黑市上拍卖。黑市又该怎么进呢? 轻车熟路地套上男人的衣服,重金花下去,有人将一张刻着青黑羽毛的精巧木片送至我的手中,这就是今晚黑市的入场券了。 圆润的珍珠泛着粉色的光晕,灯光下好似海上迎波而来的九天神女。这样的稀罕物件即便是都督府也不曾见过,我率先起价,叫出了五千两,台下一时安静,我刚窃喜,就有人加到了六千两。七千两,八千两……一万两,我也紧跟着加价。 有人侧目看来,我紧了紧领口,价高者得,这不是拍卖行的规矩? “一万五千两。”有人又开出了高价。 两万我也是有的,正欲再跟,身旁窜出的男人伸手压住我的胳膊,他用近乎耳语的声音威胁到:“再加上去,这只手就没了。” 饶是我见过再多大场面,也没被这样赤裸裸地威胁过,我被吓得愣怔,脑子里一片空白。许久,才听到台上人一锤定音:“一万五千两,售出。” 伍 看客们陆续离场,我方反应过来,马上就要到手的珍珠飞了。 懊恼之际,两个膀圆大汉围上来,“大哥,就是这个杂碎,把价抬到了一万五千两。” 那个被叫做大哥的男人使了个眼色,吩咐道:“弄到外面去,青羽的规矩不能碰。” 两个男人一边捂住我的嘴,一边用力向外拖,我挣扎不过,手指扣着椅子死死不放。 有人上来掰我的手指,我疼得几乎要晕厥过去。拼命地扭动,终于吸引来了一个打手的注意。 “阁下有几个胆子,敢在青羽行闹事?” 那两人说了句“不敢”便放开我。我终于放肆地哭出声来,不知哭了多久,眼泪也不足以安慰我的恐惧,勉强清晰的脑子里跳出求生的本能,得赶紧离开。 顺着来时的弯弯绕绕,怎么也找不到出口,转来转去,身旁竟一个人也看不见了。糟了,这里是黑市,我这会儿算是羊入虎口,还是自投罗网? 总之,再不出去,我就真成了待宰的羔羊了。有人突然拍我的肩膀,我在惊恐中回过身去。 “鲭?”转在眼睛里的泪水自觉地滑到脸颊上,我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劫后余生的幸福感涌上心头。 “你在这做什么吗?”鲭的表情严肃。 全部的惊慌无措在遇到鲭的一刹那,变成了彻底的信任依赖,尽管他摆着一张臭脸,我还是觉得亲切异常。 “买……买珍珠。”说完,我将身上的银票都拿给他看,足足三万两。 鲭眯起眼睛,将银票重新塞回我身上。“你家里知道你带这么多钱出门?” “这是我自己的钱。”我努力平复自己的抽噎,尽量清楚地和他说话。“哥哥结婚的……贺礼,我想买那颗珍珠。” “我送你回去。” 鲭带着我从昏暗的地下拍卖行里走出来,我分辨着不像是来时的入口,又瞧见鲭迁出一匹高大健壮的青骢马。我一愣,有些迟疑。 鲭抚了抚马儿的毛发,青骢马温顺的低下头,墨绿色的长衫下摆凌风飘起,皂靴掠过马肚准确地踏在脚蹬上。鲭骑在马上,单手紧着缰绳,青骢马呼出的热气打在我的脸上。 我看着鲭,不容驯服的野性气息扑面而来,恍惚觉得鲭才是那难以驯服的野兽。高大的男人俯下身来,伸手将我拦腰抱起,霸道的安全感将我禁锢在鲭的臂弯和胸脯之间。 许久,我停下了脑袋里的胡思乱想。“我又遇到你了。” 我终于,又遇到你了。 “我每次……都能遇到你!”我微微侧头,想去看鲭的脸。 鲭略略含胸,让给我一个刚好可以侧身的空间。“每次见你,你都狼狈至极,可不像千金小姐。” 鲭难得地放慢了语速,好像真的在为一个爱胡闹的小女孩儿操心。我可不想他把我当成小女孩,实在有些难堪。 “今天的事情,你千晚别说出去让我父兄知道。” 鲭挑着眉毛不动神色的看着我。 “啊……还有,上次花眠楼的事情也不能说。” 鲭不再看我,“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我们是朋友!”我急了。 “朋友?像我这样可以随便带到宴会上,你父亲都不屑过问的朋友,你还有多少?”鲭皱紧了眉心,质问道。 “没有了!从前有很多,父亲一向那样。”我小声解释,“母亲很久不放我出来了,现在,只有你一个了。” “别再去青羽行了。”鲭又恢复了冷漠的平静,淡淡地开口,说不上关心,好像是在命令。 “好!”我温顺地答应了,身后的男人不再说话。心里一个念头跑出来,我犹豫着,小心开口,“我每日里无聊得很……我可以去找你玩吗?” “我每日里忙的很……” “噢。”我失望地低下头去,自己是个闲人,没有人可以陪我一直玩下去。 “……却也时常无聊,不如空闲的时候,你来找我!”鲭松了缰绳,让我坐的更舒适些。 “好呀!真的可以吗?” “可以!” 鲭把马停在都督府后门,想来我又夜不归宿,里面这会儿应该是灯火通明。 “每月逢三的日子,我会在思月居留宿一日。” 陆 转眼两月过去,鲭带着我逛遍了安南的大街小巷,那些我知道的名楼戏院,那些我不知道的赌场夜市。 他带着我去花眠楼看最美的姑娘,去醉仙楼喝最烈的土酒。我带他看遍安南城内的木槿花,大团大团的,好像永不凋谢。 鲭果真如他说的,他时常无聊,逢三的日子,他可以整日陪着我在街头闲逛。我笑时,他便陪着我笑,原来戏本子上的才子佳人此刻有了模样。 他平日里果真又忙得很,寻常的日子,我从未在安南城里见过他。我有时异想天开,若是我胡闹又出了什么意外,他或许还能恰巧出现。 进了九月份,安南的天气仍旧闷热异常。听哥哥说北面的皇城要比安南冷上许多,秋季叶落,冬季雪飘,这样的地方我从没见过。 哥哥还说,父亲若不动兵清剿前朝余孽,迟早有一天,我要被嫁到皇城去。 哥哥说这话时,满眼担忧地摸着我已经漫腰的长发。嫁到皇城去,我从前不觉什么,只是如今,我只觉得那里似乎很远,远到,我再也不能回到安南。 鲭撒了胡椒粒在茶汤里,只手捻起茶杯,青翠的瓷碗抵在他薄薄的粉唇上,我愣愣地瞧着。 最好,我再也不要离开安南。 “你知道北面的皇城吗?”我问 “知道。”鲭困惑地看了我一眼。 “那里什么样子?” 鲭倚在茶室的木踏上,半挑了眉毛看着我,不语。 “你见过皇帝吗?”我又问。 鲭不动神色,依旧看着我,手里的茶杯应该渐渐失了合适的温度。 “父亲为了不出兵兴起战事,他宁愿把我送给皇帝。” 我抬起头来对上鲭的目光,他眸色黝黑,显出不小的震惊。 我抬手拿过鲭手中的茶杯,扬掉凉透的汤水,“尝尝我的手艺吧,我很小就会制茶了。”。 早就习惯了鲭不分时宜的沉默,反正无论我问什么,鲭最后都会一一答我。 鲭确实沉默了很久,很久,才幽幽开口。“今日海上无风,我带你去划船吧。” 我听了一喜,放下手里的茶杯。在海上乘船破浪,是我期待很久的事情。 鲭弄到了一条不大不小的帆船,两个人用确实很大,但是在茫茫海上又实在太小。远处袭来的海浪将船只推向更深的蔚蓝,我舒展着胸腔,看成群的海鸥在头顶盘旋。 鲭,站在不远处,眺望天际。 “海的那头有什么?”我问。 “要去看看吗!”鲭慢慢转舵,他面色柔和,眼波里难得清澈。 礁石滩后是一个翠绿的小岛,鲭将船远远地止住。隔着浅滩,隔着礁石,我只能看到岛上林森茂密,仿佛还有寥寥人烟。 忽然一只小船从岛后窜出来,鲭定神看了后眉头紧锁,我不知缘由,一味跟着紧张。 那小船近了,鲭立在船侧,船上的人俯身跪倒,喊着参见将军。 好像有东西“嗡”地一声在脑子里炸开,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船上的人还在说话,敌军突袭,他要将军速回。 “抱歉了!”他说得那样平静,然后看向跪着的人,“送她回安南城。” 不知道自己怎么换上了小船,好像又是鲭将我拦腰抱起,这一切都太快,我还在那一句“将军”里回不过神。 “你叫他将军?”我问划船的人。 “庆宇将军!”划船的人有些莫名的激愤。 “鲭鱼……”我觉得心下一窒,庆宇……哪怕我再不谙世事,也听过前朝庆宇的名字。睿王爷家奴,前朝的庆宇将军,当年前朝将士血染皇城,独独缺了庆余将军和小世子的尸首。 那时,我还很小,我只知道父亲极力护住姜氏一族和安南百姓在朝廷更替的血雨腥风里,安然无恙。 那么,他真的是庆余将军,就是他护着传说中的前朝余孽。 所以,是父亲派兵突袭了吗?父亲还会出兵围剿他吗?父亲……扛不住朝廷的压力,可以将我嫁到皇城的呀。 不,我不愿意,我怎还会愿意嫁到皇城去呢? 无边无涯的大海吞没我心头的烦躁,鲭只身远去的身影笼着浓浓的杀气,两个月来积攒的温存好似要在我心底结冰。朝廷要父亲杀他,那我还能再去找他吗? 柒 “母亲,女儿不想嫁去皇城了。”冷香轻帐的闺阁里,我枕着母亲的腿小声恳求着。 “我已经和你父亲说过,让他尽快出兵,免得朝廷忌惮。”母亲溺爱地抚摸着我的脸颊。 可是,我也不想要他死。 酸涩的鼻道禁不住眼泪的厮磨,一丝一丝堵得我难以呼吸。 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一月忧虑无续,连思月居的雅阁也填了许多憔悴。我细细地回想他在时的日子,他和父亲水火不容,却从没伤害过我。 我对他的心思,现下已经昭然若揭。他既然一早知道我的身份,还能全无顾忌地陪我玩,所以,他也和我有同样地心思吗? 他……喜欢我吗? 九月过了今日,再没有逢三的日子了。思月居新换了茶点,咸咸的,不是我素来喜欢的甜腻,却是鲭偏爱的味道。 青衫卷地,鲭疾步而来,些许尘土粘在鞋尖,那身孤冷的高傲依旧沉默着。 我激动地站起来,看着他,我想问他是否受伤,可我明明知道父亲这次无功而返,我还是忍不住就要去拥抱他。 “这裙子,不衬你。”鲭笑着看我,“小丫头,瘦了很多。” “我担心你。”我哽咽地开口,天知道我如何忍住泪水,我多怕鲭再也不出现,我多怕鲭出现后再也不理我。 “城西新开了布行……”他像以往一样和我说话。 “我去做条新裙子!”我抢着答话。 这样的默契,好不欢快。 那头高大的青骢马在狭窄的街道上有些突兀,行人侧目看来,我满脸心虚。 “你倒不必这样!”他突然开口,我后知后觉,尴尬地抱紧了怀里的绸缎。 “你……”我犹豫着,“父亲他会派兵……” 他认真看着我,“你要说什么?” “你们不是父亲的对手,为什么不赶紧离开?”我担忧地看着他。 “退无可退,跳海不成?”他的嘴角弯起好看的弧度,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 “朝廷的招安令……” 他冷眼扫来,那目光竟像是地狱的幽灵,哪有半点留恋人间。 “我的事,你别管。”他冷漠地开口,字字诛心。 鲭!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喜欢你。 他牵着青骢马走在前面,我默默地跟在后面,两人沉默着,好像在忍耐这平静的煎熬,更像在留恋这难得的静谧祥和。 你看,我们两个都知道的,你没有退路,我更是走进了死胡同。这样的相会,当真残忍。 “我现在进城并不方便,岛上也有很多事情要做。”鲭放缓了语气,青衫在余晖里显得格外温柔。 “我知道!”我十分乖巧答他。 他难得温柔,我难得乖巧。安南人尽皆知,哥哥婚期之前,战事必平,这场仗本就毫无悬殊,我却期待着还有意外发生。 这样的难得好像濒死前的回光返照,你我心照不宣罢了。看!我又和你如此默契。 “我是贱奴出身,在睿王府长大。”街巷到了尽头,鲭带着我拐进更窄的小路。 我不解,狐疑地看他。 “皇城里,有我少年时,全部的记忆。现在,皇城什么样,我也不清楚了。” 那日茶室谈心,我问的话,他还记得。 “皇帝嘛!我见过一次。”鲭重重地喘了一口气,“我站在城楼之上,他披着金甲在兵阵之中,脚下是两方将士踏出的血泥……你应该不会喜欢他。” 鲭说完,已经骑上了青骢马。他该离开了,就像落日隐没在海面下,他去的决绝,却像极了在潇洒告别。 “我当然不会喜欢他。”眼中转着的泪珠,和嘴里的话一起掉出来,我看他远去的背影,撇开了头。 到底,这份喜欢,不能宣之于口。 捌 都督府的红绸一路扯到安南码头,漫天的红色包裹了战后的悲凉。这一仗,安南姜氏在新朝立稳了脚跟,前朝余党全军覆没。 三日后,哥哥就会迎娶李氏入门。我拿出了自己亲手缝制的香囊,愿长相厮守,这是我送给哥哥的新婚礼物。 病了半月,今日初三,是个难得的好日子。 支开奶娘,后门三丈远的地方,是只有我自己知晓的秘密通道,只是以后,再也用不到了。 我拨开杂草,从这爬出府去吗?可是墙外城中没有等我的人了。可是街尾巷陌还都是和他有关的记忆。 安南何处还有他? …… 安南何处没有他? 罢了,出去徒惹相思。府墙圈起的闺阁,门里门外,如今都一样了。 “姜小姐?”狗洞那头传来谨慎地问询声。 “谁?”我更是紧张。 “小人从青羽行来,还请姜小姐出府一叙。” 青羽,我却听成了鲭鱼。太久没有听到这两个字,我没有分毫犹豫地钻出狗洞,墙外的人相貌平平,褐色短衣的领口处用青色的丝线绣了一根羽毛。 青羽……原来是青羽……原来!他还是青羽。 我早该想到,青骢马高大,如何用船运上岛呢! “他让你来的?” 我家后门三丈远的地方有一个好大的狗洞,这个秘密,原来我早就告诉了他。 那人侧身让出一步,露出身后一个好大的锦匣。 “小人逢三的日子就来此处等,终于等到姜大小姐。”他朝我低眉躬身,“青羽行半月前便关门了,这是行主留给您的礼物。” 那人踉跄起身时,嘴角正在向外吐出血沫。看来他也服了毒,早听闻睿王府恩德广施,府中受惠者一心向主,若不战死,也绝不独活。 血滴凝在地上,那人努力直着脊背离开了。当真忠心,我轻蔑地裂开嘴角,泪珠却又开始在眼睛里打转,借着后门上喜灯的暖色红晕拨开锦匣。 美艳绝伦,锦匣里面是一颗粉色的大珍珠。 鲭!你是喜欢我的。 番外一 我初次见她,竟将她当作花眠楼出逃的姑娘。她傲慢又单纯的样子有几分俏皮可爱,我自认倒霉地把身上全部的银钱都拿给她。 朝廷忍不住要动手了,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就是不知安南都督预备如何。 万灯节是我第二次见她,我本意趁着热闹出来打探消息,知道了她的身份我并不十分惊讶。 她邀我去吃席,我自然不会放过这绝佳的机会,只是她朝我举杯时,我竟放下警惕,喝了宴席上的酒水。 鲭,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还好,安南都督有意拖延战事,我也能稍稍准备,即便赴死也不能太掉价。 我没能想到,还会再见到她,在青羽行里,我一眼认出了她的男装。有人要欺负她,我派人阻拦,本想就此离去,可她哭得伤心,我却心下不忍。 她说,我是她的朋友。 “朋友?像我这样可以随便带到宴会上你父亲都不屑过问的朋友,你还有多少?” 脱口而出的话弄乱的我的心,鲭,你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问什么? 战事迫在眉睫,我还答应她,每月拿出三四天的时间陪她。 安南曾经是我最讨厌的地方,就像一座牢,困住了我,留不出一线生机。 陪着她,走在安南的街头巷尾,我竟有了难得的归属感。 就当作,最后的放肆吧。 我的心里是有亏欠的,不敢挑明我的身份,就想着带她去看我会为之付出生命的小岛。 当真是我太贪心,一朝事露,我不敢看她的眼睛。 又一整月,我忙得无暇顾他。 安南都督大公子婚期将近,我必须要去见她一面了。 不敢说出口的话,是不能说出口的话。鲭!你不能太过任性,将死之人的爱意,说出来,只会让她徒增悲伤。 我找安南最好的木匠做了个匣子,大战前夕,下属的人誓死效命,“将军,属下必会交到姜大小姐手中。” 番外二 “新来的娘娘长得真美,宫里最得宠的淑妃娘娘也不及她好看。”负责洒扫的小宫女开心地和同伴分享着她的见闻。 “真的吗?不知这位娘娘脾气如何,我或许有机会到她宫里侍奉。”摆糕点的小侍女一脸天真。 “那……腥咸的糕点你多放进去一些,我听闻这位娘娘从南面有海的地方来,爱着绿衫,不喜食甜呢。” “噢!这位娘娘可真有意思。” 小宫女端着糕点迈进珠围翠绕的新殿,殿中门户敞开,凉风扑到殿里没有一丝阻拦。 皇城天干气冷,腊月寒冬,光秃秃的树枝压着厚厚的积雪。 姜千晚住着头斜倚在窗户前。鲭!这就是你年少时居住的城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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