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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天亦老,不羡华年

哟丶切克闹| 2022-1-8 23:10 阅读 8544 评论 0

翎均

羡卿七百岁那年有幸被派去千青镇视察,她和她的族人是千青山上修炼出了点道行的大妖,数百年前擅自将山下多处村镇划入保护范围,定期派出族中有为青年下山抗击妖孽、除暴安良。但事实上,方圆百里只有他们这群妖孽。

所以名曰视察,实则贼喊抓贼,只是为了收缴岁贡。此等肥差落到年岁尚轻的羡卿头上,不单为着她是新任族长的胞妹,更因为她近来阴阳瞳功法大成,那些被山下刁民们包装得密不透风的贡品是不是真材实料,她一眼就能看透。

不过所谓功法大成纯粹胡扯,羡卿是在修炼阴阳瞳不错,然则她的族人压榨凡间太多年疏于修炼,压根不了解阴阳瞳的真谛在于窥视前世今生。而她不过修了两层境界,透视本领就已被全族奉为翘楚,众妖完全没有意识到素日里跟她打个招呼就很可能被看清胴体,由此可见这群妖孽的智慧和羞耻心一样少得可怜。

羡卿于夜里潜入存放贡品的山水庙,檀香缭绕盘桓庙顶,龛座之上横眉怒目的金刚只剩两个鼻孔喷云吐雾。长明灯舌十分费力地舔着所剩无几的香油,贡品却轻易可数,高不过她的膝盖,可见镇民估摸出了他们其实外强中干,因此敬奉大不如前。

她不免苦恼,倒不为着贡品过分单薄,只怕交不了差,丢了兄长脸面。

好在她也是全族的一分子,承袭了相同的粗线条和脸皮厚,无所谓地道:“丢就丢吧!”

话毕,她蹲下身开始勘对贡品数目。才摸到一筐滑溜溜的鸡蛋,她就听见一道稚声瑟瑟发抖地求饶:“丢、丢不得,会碎的。”

贡品里竟还藏着一只小妖。羡卿挤眉弄眼地将他从几十颗别无二致的蛋中捞起,使出阴阳瞳看清了蛋壳之中小妖那欲展未展的翅羽,颇惊喜地仰起下颌“啊”了一声,又眉开眼笑道:“不丢不丢,你别怕,跟我走好不好呀。”她虽这样说,却故意将他高高举起,迫得对方不得不从。

小妖名叫简钰,本体是颗孵到一半的蛋,俗称半熟蛋。但他化成人身就成了个白白嫩嫩的小男孩,羡卿简直爱得不得了,抱起他又捏又抓,而他只是蛋壳般安静得薄薄透透。她这才反省过来,简钰原本可以孵出蛋壳修成大妖却无疾而终,委实可怜得很。

于是她搜肠刮肚想要组织语言安慰他,奈何实在没有文化,开口变成:“半熟蛋吧,其实更好吃。”

羡卿将简钰带回千青山之后养成了打坐的习惯,不过她坐没坐相,匍匐于竹簟仿佛朝拜,族人打从静室窗前路过,都会吊着嗓门嘲笑她:“哟,黄鼠狼又给鸡蛋拜年呢!”

自打简钰知道千青山上住满了黄鼠狼妖之后,但凡羡卿眼风扫到他,他就能立刻缩进蛋壳死活不出来,偶尔忐忑地露出小脑袋,却又被旁人不怀好意地揪住:“放心,羡卿不吃蛋。你看她每天这么积极孵你,是打算把鸡孵出来,养肥了再吃。”

简钰离家出走二十趟,趟趟被人捉住,一路拿手推着滚回来。

羡卿孵了简钰小半年依旧失败,到底灭了这个心思,每天恹恹地将他抛在手上玩,他号啕着“要碎要碎”,好在她总能稳稳接住。

潜心观测一年有余,简钰发现羡卿确实没有动筷吃他的意思,才放下心来问她:“你既然不打算吃我,当初为什么捡我回来?”

闻言羡卿神色一黯:“我其实有个弟弟……”

简钰内心咯噔一声,愧疚万分:“对不起,他是不是死了?都怪我不好,触及你的伤心事……”

她斜他一眼,看傻子似的:“你想什么呢。我弟那死小子性情恶劣,自小处处压我一头,后来少年得志便离开了这穷到秃顶的千青山,如今怕是活得好不快活。”她恶狠狠地拎起简钰的衣领,“我四条腿短跑得慢,本想逮住一只好养能飞的小妖当坐骑,闯出千里一雪前耻,谁知你居然是个孵不出的哑炮!”

简钰更惶恐了:“对、对不起!”

“罢啦。”她松开手,眸子斜过来,“重新养个弟弟也不错,你今年多大?”

简钰顶起眼珠吃力地算:“四,不对,是五……”

“管你四五十岁还是四五百岁,阿姐罩你呀。”她“啵”的一声亲在他嫩脸上,一吻如业火,历三生不灭。

半熟蛋险些就全熟了。

日久天长的,简钰仍是颗一成不变的半熟蛋,可他化出的人形长得相当快。羡卿自己没注意身边何时多出一位唇红齿白的俊雅少年,女妖们却日夜上赶着提醒她,偶尔求亲,偶尔干脆明抢。

简钰是到宜嫁娶的年纪了,羡卿满面慈爱地问他是否也相中了哪家姑娘。简钰漠然环视门外摩拳擦掌的女妖们,目光对准羡卿时却骤然红了眼眶,嘴角一撇,惨兮兮地诉苦:“阿姐,我怕。”

羡卿登时双眼一瞪,几个掌风就把女妖们统统扇到千青山脚下去了。她事后反思自己过激的举动,才意会到简钰当娶,而自己的年纪也早已越过当嫁,该是几十只小黄鼠狼的娘了,难怪母性泛滥护犊心切,看不得简钰受半点委屈。

一定是这样的。

于是她扭捏地将此事同兄长提了一提,曼卿蛮诧异地问她:“想通了?”见她困惑遂又尴尬地咳嗽两声,“长兄如父,物色才俊一事便放心交给我吧。”

曼卿动作迅速,可网罗来的才俊没一个平安走到羡卿面前,缺胳膊斷腿算轻的,有的干脆销声匿迹。某回羡卿闻讯赶到现场,围观者众,简钰也在其中,鲜血滴滴答答地沿着袖管淌下。他无措又慌张地解释:“宋家四哥不慎跌下山崖,我分明抓住了他,却被尖锐岩石磨破手腕……都怪我没用……”

女妖们捂着心肝喊心肝,都安慰他不打紧的。羡卿沉默片晌,才迎着他惶然渴盼的眼神靠近,扬起袖管替他拭泪,他无比温顺地贴近她怀中。

宋四哥被人发现在崖底浅滩上,大难不死,但至此才俊们算是怕了,无论曼卿怎样威逼利诱,都说齐大非偶,再也没人上门提亲。

羡卿抱着早早绣好的嫁衣成日唉声叹气,女妖们都觉得她印堂发黑不敢亲近,唯恐坏了自己姻缘。只有简钰安慰她:“是那些凡夫俗子没福气,没眼光。”踯躅片刻他又鼓起勇气道,“阿姐若不嫌弃,你可以、可以等我再长大一些……”

她总算动容,拿手搁在他肩头,沉声道:“不准再叫我阿姐!”简钰茫然惊痛,而她眼白一翻,“以后叫阿婆,乖。”

女子总是很把年纪当一回事,羡卿并不想被戳脊梁骨说自己吃嫩草。简钰也不着急,他自信以自己的成长速度很快就能超越她对年龄的偏见,因此从静室走出依旧笑容得意,只是没防着那笑霎时冷下,当他撞见等在门外的曼卿时。

曼卿不熟悉简钰,却熟悉他的笑,因为那天他在悬崖边偎进羡卿怀里时,也是这样笑的。

“从摔折腿的谢六哥到被推下悬崖的宋老四,我一直在想,是谁这么执着地坏我妹妹的姻缘呢。”曼卿摇着头,无奈地又笑又叹,“简钰?还是说,我该叫你一声三弟呢?”

简钰与曼卿兄妹俩并无血缘关系,他原属碧梧鸟一族,世代栖息在千里外的苕水河畔。碧梧鸟历三生业火涅槃成凤,上天入地无限风光,却依旧没改掉鸠占鹊巢的坏习惯,总爱把蛋下在别人窝里。简钰便是被下在千青山的老梧桐上,生来有之的神光迷惑了老族长的妖识,便真将他当作亲骨肉来养。

且不论胎生卵生,飞禽和走兽这种肉眼可见的巨大差异都能认错,可见黄鼠狼妖这个族群真是傻得可以。彼时羡卿也总是乐呵呵地抱着襁褓中的简钰唤弟弟,然后就见婴孩胖乎乎的肉手抡圆了上下扇動,用诡异的粗哑男声愤愤呵斥她:“蠢货,叫大哥!”

碧梧鸟寿数长久远超寻常大妖,还是婴孩形状的简钰那时其实已有三千余岁。所以后来他在羡卿面前期期艾艾地掂量着自己的年纪,是真的算不清到底是四千还是五千。

年幼的羡卿虽常被简钰欺负,却丝毫不以为意——因为学得慢、听不懂。但她手巧且勤快,砍了孟宗竹削成细片编出月牙形的摇篮将简钰放入,亲力亲为地喂米糊、换尿布、唱山歌,但凡他回报以笑,她就能高兴得整宿睡不着。小羡卿并不认为照顾弟弟劳苦功高,身为一族之长的父亲就必须要对她刮目相看,但年岁渐长、识人眼色,她渐渐体味出了父亲太过醒目的偏心,她原本获得的就很少,偏偏简钰还伸手来要。

曼卿最先站出来抱不平,却被老族长一顿申斥险些剥夺了长子继承权。结果简钰在千青山蹭满了一千年的饭,突然扑起翅膀走得没影,连一片蛋壳都没剩下。神光撤离,老族长幡然醒悟,可错失的永远无法弥补了,包括羡卿本该拥有的父爱,还有她忘却的过往。

简钰消失之后,羡卿曾默默离家,翻山越岭地找他多年,也连累曼卿辛苦寻妹多年,才将她从千里之外的苕水畔捡回。她伤重濒死,只剩半缕妖魂晃晃荡荡。曼卿将这半缕妖魂装入养魂囊养了数十年才勉强拼凑完全,从中抖出一个懵懂的女娃娃。从前的千载光阴自羡卿记忆剥离,可唯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弟弟,仍是不思悔改地在她脑中作威作福。

谁知七百年过去,她又将他捡了来,带回家,还养到大。

因果痴缠,总是反复。

“千青山虽穷,却也不至于连族长的妹妹都养不起一只能飞的坐骑。是我严令禁止羡卿接触带翅的活物,怕勾起她的伤心旧事。”曼卿劝道,“你毁过她一时,还是不要毁她一世了吧。”

简钰皱眉深思良久,末了却重重一摇头:“从前之事皆是我错,我为改错而来,谁都阻拦不得。”

他装嫩卖傻,等的就是说出这样一句话:“早在七百年前,羡卿就应当嫁给我。”

曼卿摇头,叹息不答,却有女声遥遥传来:“不可能。”

简钰屏息回首,眼中寄来细雨和惊雷。羡卿却拒而不收,反倒对曼卿笑道:“阿兄,这回不是诓你,我的阴阳瞳确实成了。”

阴阳瞳窥视前世今生,她指着简钰道:“所以我勘破往事,终于看清了就是这只碧梧鸟,七百年前曾于苕水畔予我致命一击。”

七百年前羡卿潜行千里,终于在苕水河畔找到简钰。她兴奋地摇着尾巴喊他,他眼中却骤然寒光大盛,引颈长啸凤鸣如怒,卷起三尺水波九丈烈焰向她气势汹汹地拍来,险些要了她的命。

他大概以为她是千里迢迢来寻仇算账的,却没想到她只是牵挂他思念他,甚至对他能否安然吃睡都要担惊受怕,哪怕他刻薄,哪怕他曾掠夺她这样多。

羡卿陈述事实时神色平静,简钰却受不住似的,到底畏罪般逃离了千青山。

之后,简钰迫害过诸多求亲者的事情也不胫而走,众人放宽了心,千青山复又门庭若市起来。可羡卿无一例外地婉拒亲事,她开始长时间地抚着屋内一架陈旧的孟宗竹摇篮发呆。女妖们在门外探头探脑,窃窃私语道:“绝对是想当娘了,没错!”却又摸不着头脑,“那她这样自苦又是何故?”

早在七百年前,羡卿就是可以当娘的年纪,但那时简钰失踪,她多番下山寻人无果,返家时曼卿便劝她以婚事为重。可她就是不同意,就是想不通,好不容易绞干心思想通了,才发觉自己只是放不下他,以至于不肯随便嫁人,以至于才敢承认自己其实动了心。

那真是心火自煎,水煮慢炖,是甜是苦唯己方知,且总是后知后觉。

“不嫁就不嫁吧,为兄又不是养不起你。”曼卿这日焦头烂额地打发走求亲的友人,还惦记着安慰她。

“阿兄,我是不是挺傻的?”

“怎么会?”他摸摸她的头,叹道,“是特别傻。”

羡卿无语。曼卿的视线从她收拾好的包袱上收回:“否则怎会前脚才将人赶走,后脚又要去寻他?”

当羡卿撑着腐烂抽丝的孟宗竹竿,磨着长满倒刺的芒履又走回苕水河畔,却见山崖劈断似雷神震怒,河床曝干如水神降罚,正是一场神族恶战过后的乱象。

从前她在寻简钰的途中打听过他降生于千青山的缘由。碧梧鸟尚是大妖时一团和气不分你我,挤入神族之后却开始重视名声和秩序。上任神君死时,他的两位妻妾皆已怀子,碧梧鸟孕期漫长,很难分辨谁会率先诞育长子,妾室唯恐失势,遂乘虚而入一刀刺进神后腹部。神后仓皇逃命,临死前才将那颗孵到一半的蛋藏进千青山,便是简钰。

因此他生来戾气深重,神智混沌,只知道抢尽资源积蓄力量,有朝一日替母雪恨。

先前羡卿听沿路仙妖讲起这些过往,对他的那丁点抱怨已经烟消云散,如今再驱动阴阳瞳细细辨析七百年前苕水畔的种种,悔恨和自责堆叠,足以令她将这世間又恨过一遍。

那年在苕水畔对她动了杀心的碧梧鸟根本不是简钰,而是他的庶兄简铎。她的阿爹能将飞禽认作走兽当儿子养,而她只是区分不出俩碧梧鸟,其实还是相当有进步的。

简铎某回卜卦算出简钰未死,决意赶往千青山杀之后快。他次次败兴而归,唯一一次得手击中的却是一只黄鼠狼妖——那是羡卿的阿爹,他为护简钰而受重伤。简钰大为愧疚,深知自己的存在只会连累千青山,因此才不告而别。可他并未料到羡卿会冒着万里风霜来寻他,还一路还找到了苕水。简铎一早明白她之于简钰的意义,因此才动了杀心。

简钰离开千青山之后四处拜师修行,耗掉七百年才占据了地利人和,唯独缺了与庶兄决一死战的天时。等待的过程中他按捺不住思念,却又不敢明目张胆地接近羡卿,所以化成了千青山贡品里的一颗蛋。

他刻意改变容貌和性情,熟料多此一举,她已记不得从前种种。他并非不疑惑,只是不敢问,直到她主动道出七百年前苕水畔之事。他怒火中烧掉头就走,先前师尊千叮万嘱的吉时良机被他统统抛之脑后,他是暴脾气,等不了,誓要将庶兄千刀万剐。

天时未到,又这样冲动和不备,结局的惨烈没有出乎羡卿的预料。

苕水之上的积云沉沉压下,碧梧鸟的翅羽在日光下涌动如金箔。简铎好整以暇地浮在云端恭候多时,是遏制不住的得意。他远远地朝羡卿亮出一颗蛋,正在慢慢脱离他的掌心失控下坠。

羡卿四脚并用,大叫着向他狂奔而来。却还是差一点,没赶上,那颗蛋从千丈高坠下,在她眼前炸开,血一样的橙黄疯狂地挤进她刺痛的瞳孔。

“哎呀。”云上之人对手下败将毫无怜悯,还无辜讪笑道,“他碎了呢。”

后来羡卿常做梦,梦常醒,醒了总要哭一阵。

她永远忘不掉那颗蛋碎在她眼前的痛,不止一次和身边之人抱怨:“你都不知道那时蛋壳飞溅,扎进我眼里有多疼。”

男子不屑地笑出来:“那是你蠢,看到东西掉下来不知道躲,嗯?”

她也不辩驳,捧起他的脸认真看,阴阳眼哧哧冒火,烧得他面红耳赤浑身不自在了才罢手。她笑叹:“没办法,我以为那时从云上掉下来的是你,都吓疯了。谁让你故意逗我?你和你哥长得真的很像,人形时像,鸟样子也像,何况那时还是个蛋……”

简钰哼哼,对于自己和手下败将全方位相似一事,他相当不以为然,甚至痛恨,尤其是简铎还曾乔装成宋四哥接近过羡卿。但私下里他又不得不承认庶兄的造化,苕水一战他赢得不易,伤得不轻,否则如今何须同她废话,他向来更喜欢身体力行。

只是时机未到,未到。

这回他总算长了记性,于是在夜空挂满星子之前抱了铺盖回苕水,哈欠打得风生水起:“我去碎了。”

羡卿大惊,仍是后怕,遂吼他:“你给我翘起舌头好好说话!”

他耷拉眉眼,嘴角滤过千万年的月光,终于落上她微微发亮的眼波:“我睡了,娘子。”

千山衔皓月,苍天亦老,不羡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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