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过了万水千山和经年的岁月

璇央

一

这日是上元节。

千百盏花灯点燃，似能驱散雁门关下的苦寒。逢此佳节，便是修筑城墙的民夫，都能暂时歇会儿，分得一碗滚烫的元宵，各自蹲在避风的地方，边吃边闲聊。

阿元一身风尘仆仆，看起来就和这些常年劳累的民夫没什么两样，他坐到了他们身边，兴致勃勃地与之攀谈。

“听你的口音，像是南边的人。”

“嗯，南边长安来的。”

“既是南边人，过节时怎么不与亲族在一块呢？”

“您呢？您为何不与亲人一同过节。上元，不就是要团圆吗？”

民夫捧着尚有余温的碗，幽幽地叹道：“若不是为了修城墙，谁愿意待在这儿呢。你又是为什么不远万里孤身从长安跑来这荒凉的雁门关？”

“我没有亲人。”阿元说，“我来这里，是为了找我唯一的朋友。”

阿元在这世上，无亲无故。

因为阿元本就不是人类。

阿元……怎么说呢，阿元其实是，元宵。

承载着上元那日人们对团聚的喜悦、对亲故的思念，阿元忽然就从元宵变成了一个活人。这才有机会认识了阿苓。阿苓后来成了阿元唯一的朋友。

“我要去找阿苓。”阿元对民夫说道，“她是我的朋友。”

“她在哪里呢？”

“我也不知道。”阿元说，“我已经找了她很久了。”

“你们之间，一定很要好吧。”听客感慨道。

二

阿元和阿苓的感情，其实一开始并不好。

阿苓是个孤僻又刻薄的孩子。

阿元以人的姿态第一次睁开眼，看到的就是廊下形单影只的小女孩。远处灯火绚烂，所有人都在欢笑嬉闹，灯火的光芒将黑夜映照得有如白昼，唯有她裹着狐裘冷眼旁观着他人的喜悦，却并不参与其中。

“今日是上元，到处热热闹闹的，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儿？”阿元忍不住问道。

小女孩不说话，只警惕地盯着他看。

“不去賞灯？”

“无趣。”她轻嗤，又问，“你是谁？”

阿元指了指桌上空了的碗，里头装着的原本是元宵。

小女孩当然不信眼前的孩子是从碗里的元宵变来的，她二话不说叫来了仆人，将阿元拿下。

啧，这可真是个不好打交道的小丫头。

当上元的灯火终于燃尽之时，阿元的形体在牢中消散。次日得到消息的阿苓怔了好久，都没想明白这是为什么。

第二年上元，阿苓还是坐在廊下，看着远处的灯火发呆。

“好久不见哟。”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扭头，一年前见过的那个古怪孩子又出现在了她身侧。

桌案上装元宵的碗是空的。

“上元节是新的一年中第一个满月。听说在这一天一家人都会团聚在一块……”阿元自来熟地与这个乖戾的孩子搭话，“上回见到你时，你也是孤孤单单一个人。”她忽然一笑，“要不然我陪你吧。”

阿苓转头看着她。

“我叫……我也没名字，叫我阿元好了。”她用轻快的语气说道。

但阿苓冷漠地扭过头去：“我不喜欢过上元节。”

三

“我那位友人，其实比我还害怕孤独。”离开雁门关往下一个目的地出发之时，她这样告诉与她道别的民夫，“所以我得去找她。”

阿元还记得，第三个上元节，她出现在阿苓身边时所见到的景象。

那个瘦小的孩子瑟缩在廊下哭泣，却没有一个人过去安慰她。

怎么每次见到这孩子，她都看起来这样可怜。阿元不自觉地又走近她。

“你又来了。”这一次，阿苓倒是不曾对她冷言相向。

“遇上什么伤心事了？”阿元问，“你的父母呢？”

“他们不会管我的。”她说。

“为什么？”

“我……”阿苓指了指远处的亭台楼阁，“我的父母在那里。我的父亲有很多的妻妾和子女。他们顾不上我。”

所以其实不是阿苓不爱亲族，不是她故意与人疏远，而是没有人会注意到她。

阿元想了想，握住她的手。

从那之后，她们便成了朋友。

从那之后，每年上元，阿元都会出现和她一起猜灯谜、制花灯。

她们一起度过了几个上元呢？

不记得了。

只知道每年见到阿苓时，她的个子都会拔高些。

她对阿元微笑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最后是真的将她当成了可以依靠的友人。

“你总和我说，上元节很热闹，可到底是怎样一个热闹法？”有一年阿苓忍不住问道。

阿元向她伸出手。

阿苓犹豫了下，才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这一年的上元，她带着她离开了高墙大院，来到了京城的市井之间。

上元无宵禁，两人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之上并肩而行。那天他们逛了很多热闹的地方，最后踏月而归。

“以后你也会陪着我吗？”她忽然转头，问阿元。

“当然。”

后来，却是阿苓先离开。

四

“她为什么会走呢？”阿元每次和听客说起他们的故事时，都会有人问这个问题。

这时阿元总会淡淡地笑笑：“因为孤僻乖戾的孩子，终究还是要长大的。”

阿苓出嫁，是在十八岁那年。

她长成了娉婷少女，那年阿元如期在正月十五那天出现，看到了她在镜前试自己的嫁衣。

那颜色红得像火一般灼目。

阿元这才意识到，这个需要她陪伴的孩子已经长大。

在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出现，而是陷入了很长时间的沉睡。因为诞生于上元节，只喜欢团圆和欢笑的阿元没有办法面对阿苓走后的孤独。

直到很多年后，她突然醒来。

将阿元重新唤醒的是某年上元孩童的歌声。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阿元忽然想起了那个害怕孤独的小姑娘。

她坐在城墙上看着上元夜繁华的京城，最后夜尽天明，所有的灯火都燃尽。

可这一次，她没有再消失。正月十六日的晨光下，她依旧维持着人类的躯体。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忽然掩面而泣。

有谁思念着她，她感受到了。

她决定去找那个离开了很多年的人。

第一个上元节结束时，阿元离开了长安城，踏上了茫茫旅途。

第二个上元节时，阿元走到了太原一带。太原有许许多多有趣的人与事，她想，如果有机会见到阿苓，一定要说给她听。

第三个上元节时，阿元来到了雁门关，那里的人说，再往北，就要离开国境了。

第四个上元节时，阿元孤身一人行走在茫茫大漠。塞外的风很冷，雪很厚，这里没有人过上元节，阿元只身一人赶路，劲风吹起漫天雪花。

寻找故人的旅途，好像没有终点。

五

可敦今年已是七十老妪。

所谓可敦，便是汗王的妻子，草原上的女主人。

这位年迈的可敦还有另一个称号，舞阴公主，南边汉人嫁过来的和亲公主。

自她嫁入北方，胡汉之间便停止了纷争，和平已持续了将近五十年。

唯一的遗憾便是，她再也不能回到故国。而今她年事已高，这种遗憾之情也越发沉重。

又是一年上元了。

胡人是没有上元节的，她来到这里后，就再也没有看过花灯、尝过元宵。有关上元的记忆已经模糊了。

塞外寒风凛冽，她走出毡帐，风扬起她花白的发。远处牧民的歌声悠悠，老人合上含着泪的眼，看着天上的满月，默默祷祝，愿万世止戈，永无战事。

愿她的子民都可以在上元这日，阖家同欢。

就在这时，她听见有人唤她，阿苓。

这是她曾经的闺名，按理来说大漠之中应该没有人知道。

她疑心是风声，可在雪原的尽头，她真的看到了故人在向她奔来。

那人抱住了她，跨越过了万水千山和经年的岁月，他们终于再一次见到了彼此。

“我来陪你过上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