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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梦惊尘,一晌贪欢

白白彬彬| 2022-3-6 19:25 阅读 10524 评论 0

派二星

简介:给她自由,护她周全,是他此生唯一能为她做的事。

旧梦惊尘,一晌贪欢,这才是隐在那些陈年往事罅隙中,一段完完整整、原原本本的故事。

杏粉色的旗袍穿在林殊薇身上意外的合适。

林殊薇眉毛淡秀,长相偏古典美人,温婉端庄。这样的长相,放在时下来说,美则美矣,却毫无竞争性,不够时髦,也不够新派。

尤其,对林殊薇这样一个女明星来说,更是缺憾。

透过镜子,她看到身后沙发上坐着的人,从她换上衣服到现在,他的眼睛始终盯在手里的报纸上,未曾移动一分一毫。

她骤然来了脾气,踢掉高跟鞋,伸手去解领上的盘扣,边解边发脾气道:“我不喜欢这件,我不要穿。”

沙发上的人终于抬头,光洁的镜片下长睫微闪,那双幽深乌黑的眼睛便定在了林殊薇身上。

“是哪里不喜欢?”

林殊薇解扣子的手一顿,她深吸一口气压抑住心里的怒火,转过身面向沙发上的男人。

“颜色,我不喜欢这么粉嫩的颜色。”她衣领半敞,赤着脚走向沙发,忽然长腿一抬,坐在了男人的腿上。

男人明显一惊,僵直了身体。林殊薇嘴角噙着笑凑近男人的耳畔,嗤笑出声:“无事献殷勤,这次又是傅家什么事儿?”

她料定眼前人不会说出一句暧昧的话来,瞬间兴趣索然,岂料手腕被人一把拽住,按在了沙发上。她一惊,皱眉惊呼:“傅筠儒!”

林殊薇骇得一时忘了挣扎:“傅筠儒,你出息了!”她梗着脖子叫嚣,仿若一只奓毛的猫,平素有多骄傲,眼下就有多慌张。

“好啊,终于藏不住、掖不住,原形毕露了!平日里那些君子做派果然都是裝出来的……”

眼前人突然靠近的脸让她惊得忘记骂下去。

傅筠儒低头看着她悄悄晕红的脸,微微一笑道:“怎么不继续骂了?”

林殊薇狠狠朝他翻了个白眼。

半个月后是傅老爷子的寿辰,傅筠儒今日来公寓不过是希望她能赴约。她突然觉得没趣,傅筠儒这样一个古板木讷的老古董,果然只有为了家事才会来这里找她。

她伸手推开他,从沙发上起身,将盘扣一颗一颗重新扣上。

“爷爷寿辰,我要准备什么贺礼合适?”她走到鞋架前,目光扫过一双双高跟皮鞋。

“贺礼我已经让人提前备好了。”他看着她踩进那双细长的鞋跟宛若竹筷的高跟鞋,微微皱起眉道,“也包括你那份儿。”

果然,这种事情从来不用她操心。

“你还真是事事都考虑得周到。”林殊薇轻声调笑。

楼下响起汽车的鸣笛声,沉香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小姐,饶铭少爷的车到了。”

饶家少爷?傅筠儒一怔,他想到的只有浦口饶家。饶汉宪近来得势,海关总长的位置刚坐上不久便因整顿海上船只的事儿,致使不少渔民失去捕捞活计,谋生困难。

饶汉宪素以手段凌厉得名,饶家少爷却是位痴迷风花雪月的主儿,真是半点儿都没遗传他父亲的野心。

林殊薇推开窗,果真瞧见楼下停了一辆车,饶铭倚在车门前冲她招手。若没看错,男人的另一只手里还拿着一捧白玫瑰。

情趣这种东西果然并非人人都有,林殊薇瞥向沙发上坐着的人,一身灰色长衫,配上他那副金丝边框的眼镜,像是古时候的文人书生。

他可不就是个“书生”?林殊薇转念想。傅家祖辈出过状元,又是前清遗臣,大概是家族血脉里传承下来的文人情怀,到了傅筠儒这一辈,也依旧没能跟上时代的新潮。他安安稳稳地做学问,如今也不过是位教书先生,在辅仁中学教国文。

天知道她有多恨这些文人!

林殊薇冷眼看着沙发上的人,下了逐客令:“我还有约,傅先生慢走不送。”

傅先生,她一直这么生分地称呼他。

霞飞路和平饭店内,此时彩灯流照,歌舞升平。电影《新世界》剧组的各大主演、配角齐聚酒会,只为庆祝新电影的杀青。

酒过三巡,有人开始起哄让男女主角合跳一支舞。

留声机“咔嗒”一声切换到下一首舞曲,女歌手柔情似水的声音从留声机里传出来。林殊薇抬眸看着眼前颔首邀请她的男人,终于放下酒杯,将手搭了上去。

饶铭揽着她的腰走进舞池,低头注视着她娇艳的红唇,笑道:“这次能与您合作,实为在下的荣幸。”

林殊薇娇笑出声:“我不过比你早入行几年,饶少爷这样客气,我可承受不起。”

林殊薇先前对饶铭此人略有耳闻,知道他家底深厚,父亲又新任海关总长。他这个饶公子自小含着金汤匙长大,不过刚入行半年,便赢得广大女同胞的追捧。

饶铭借着舞步将她拥得更近,贴在她耳边问今日送的白玫瑰她可喜欢。

“不过是演戏,饶铭少爷倒是用心良苦。”林殊薇目光转向舞厅角落里鬼鬼祟祟的两个人,一时间明白跳这支舞的真正用意。

她并未当面拆穿,顺势贴近男人的耳畔,低声笑道:“下次记得送红玫瑰,太素净的颜色我都不喜欢。”

她不明说,却也知道饶铭看她的眼神实在谈不上清白。

上海的四月天刚入春不久,夜间风起,林殊薇刚出饭店,酒气便散了不少。

饶铭提出要开车送她,林殊薇笑着推辞,目光却被门口花坛处的身影吸引。饭店门口出入的都是上流人士,人多眼杂,待饶铭离开,她走向花坛,一把揪住那人的耳朵。

“小小年纪夜不归宿,傅家人就是这样教你的?”

“你放手!”

十六岁的小姑娘,力气却大得惊人。待她挣脱后,林殊薇看到白照临胸前挂着的小型相机。她细眉一挑,转身招来辆黄包车。

“我不回去!”

“不回去,或者你想去见你表哥?”

小姑娘瞬间安静下来,乖乖地上了车。林殊薇就是拿准白照临的心思才这样说的,这小妮子天不怕地不怕,独独对傅筠儒的话言听计从。

白照临冷哼道:“我都看见了,你和饶家少爷举止亲密,你怕我误了你们的好事,才这样急着送我回傅宅。”

林殊薇在酒会上多喝了点儿,这会儿正闭目养神。闻言,她眼皮都没抬一下,笑道:“你大晚上蹲点偷拍,就是为了到你表哥面前参我一本?”

“权贵剥削百姓,尸位素餐,饶家更甚!你……你这样水性杨花,偏偏与那饶家少爷牵扯不清,你对不起表哥,更配不上他!”

林殊薇冷笑一声,睁开了眼:“偏偏我与你表哥合跪天地,是正儿八经的拜堂夫妻。我若配不上他,当初又是谁将聘礼送到我林家?!”

“你……”白照临被噎得哑口无言。

黄包车到了傅宅,门口的家丁见白照临回来,忙着报信:“少爷,找到表小姐了。”

傅筠儒居然在家?

他一向是住在学校的教工宿舍,将二人的婚房主动留给了她,成婚约一年,倒也将两家长辈瞒得好好的。她思绪稍一停顿,大门口处便出现了傅筠儒的身影。

“爷爷寿辰将近,这几日我都留在老宅帮衬。”傅筠儒朝她走来,边走边说。

“照临下午从学校逃了课,她如今想着开创报刊,说她两句便跑了出去。”他摘下眼镜,按着鼻梁,满脸倦色道,“幸好被你遇见了。”

她想说不必客气,夫妻做到他们这样见外的倒也少见,可话到嘴边又变成了冷腔冷调:“小妮子胆大得很,哪日真叫她拍出点儿什么,怕是小小年纪便要去蹲号子了。”

“夫人说得对。”他轻轻一笑,邀她进宅。

“不必了,我今天累得很,不想再配合你演一出戏。”她转身,却见原先停着的黄包车早不见了影子。她蹙着眉看向傅筠儒,竟不知他什么时候摆手遣走了人。

他道:“天晚了,就在宅子里歇息一宿吧。”

若在傅宅歇息,不免要做出夫妻二人琴瑟和鸣的样子来给长辈们看。

卧房里,傅筠儒端来一杯蜂蜜水搁在床头,交代她喝下去醒酒。林殊薇接到手里,见他坐在书桌前批改作业,半边脸融在台灯的柔光里,光波流转,映出皮相的清隽。

傅筠儒转过头见林殊薇正望着他发呆,以为对方在意二人共处一屋,便道:“你先睡,我一会儿去书房。”

话音刚落,便见她起身向他走来,她半边身子倚在书桌前,浅色灯罩的台灯垂下来一条细链子,她“咔嗒”一声将灯拉灭,又“咔嗒”一声拉亮,反反复复,比西洋钟还要烦人。

“傅筠儒。”她弯下身子,附在他的耳边,暧昧横生,“你现在去书房,长辈们看到会怎么想?”

“咔嗒”一声,台灯熄灭。黑暗中,林殊薇只觉得身子一轻被他抱起,她轻叫一声,察觉自己被抱上了床。

“傅筠儒!”甫一沾床,她便一骨碌翻身坐起。

另一盏灯被打开,她眯了下眼,见傅筠儒站在几米开外,手指按在开关上,正望向她。

“既然这么怕,为什么还要主动招惹我?”

她哑然,看了傅筠儒几眼,老老实实地翻身睡下。

夏风涌动,徐徐地吹入房间,虫鸣声入耳,吵得她忽梦忽醒。

她梦到十五岁的自己跟着父亲来到傅家拜访,端茶的仆人不小心将茶水洒在她身上,她被烫红了手却不敢喊疼,端庄懂事地笑着说没事儿。

傅家下人将她带去内厅换衣,途经一处厢房,窗开着,从里面传出哭声。是小孩子撒娇时惯会哭闹的声音,但大抵是那女孩哭闹的对象并不懂小孩子的心思,哄了许久还是不起作用。

她不禁多看了一眼,只瞧见哄女孩那人的侧脸,是个俊朗的少年。

那少年叹了口气,应声道:“好好好,我不娶那林家小姐,哥哥以后只娶照临。”

她脸一僵,带她换衣的下人告诉她方才屋内是傅家少爷和表小姐,二人一同长大,口无遮拦惯了,叫她不必将话放在心上。

她笑着说没事儿,心底却别扭得不行。

换完衣服再经过那间厢房,屋内已没了人。她抬眼看到前面花园里站著两个人,一大一小,正是傅家少爷和表小姐。

她从走廊经过,忽闻一声惊叫,那表小姐便从花园里蹿了出来。

“我的蝈蝈!”

那表小姐年纪小小,哭声却惊天动地。她移开脚,见一只蝈蝈惨死在自己脚下。

“你赔我蝈蝈!”

下人接住表小姐扑过来的身子,交代她要懂得礼数,一并说明了林殊薇的身份。哪料表小姐闻言一愣,哭闹得更大声了。

“照临,不许哭闹。”傅家少爷从花园里走过来,提着表小姐的衣领将她拉了回去。

那表小姐哼哼唧唧,看林殊薇的眼神那般不友好。望着那二人离开的背影,林殊薇突然来了性子,撸起袖子走进花园。

炎炎夏日,她伏在花丛下开始认真翻找起蝈蝈。那跟着她的傅家下人劝说不得,一时没了主见,只能叫住自家少爷。

傅少爷转头看了一眼花园里的身影,问道:“方才就想问,她是谁?”

下人急道:“是林家小姐,今日随她父亲来府上拜访,被茶水弄脏了衣服才来内厅的。”

“林小姐,随我去正厅吧。”他走进花园,站在她的面前道。

她稍稍抬头便能看见他的脸,比在厢房外的那一瞥还要惊艳。可她觉得委屈,低头继续翻找,手上沾满了泥,这样的姿态,哪里还有大家闺秀的模样?

来时父亲刻意交代她,要做个端庄温婉的小姐,在家她可以任性妄为,但是在傅家人面前,她须得将“得体”二字刻在心上。

她轻轻颤抖的肩膀让他生疑:“林小姐?”

他刚碰到她的肩膀,便见她猛地从地上站起来,转过身递给他一只蝈蝈。

“赔给你了。”她长睫微湿,神情却十分冷淡。

她转身走出花园,想着傅家少爷除了相貌生得清隽,没有一处好。他不愿娶她,她还不想嫁呢! 温婉端庄的小姐,谁爱装谁装去!

翌日晨时,她和傅筠儒被下人叫去前厅用饭。傅家家规森严,一顿饭吃得委实沉闷,直到姗姗来迟的白照临拿着今日的报纸落座,调侃她与饶家少爷的绯闻写得精彩,饭桌前众人才窃窃私语起来。

林殊薇接过报纸看了两眼,昨日那场宴会只有剧院内部人员参加,至于为何会混进了报社记者,她不用想都知道是饶家少爷故意为之。

剧场后台灯光打得耀眼,林殊薇刚从排练室出来便听到同行的姐妹说她的玩笑。今日片场都在传她与饶铭的绯闻,她心里本不在意,可梳妆镜一边的聂眉突然阴阳怪气地道了句:“报纸上净是你林大小姐的花边新闻,就没人想到你早已是成了婚的人?”

原本吵吵闹闹说笑的一众姐妹突然噤了声,旁人见是聂眉前辈,霎时噤了声。

聂眉是这行的红人,早年声名鹊起,被称作上海“小名伶”。林殊薇不过是后起之秀,如今凭着这部《新世界》让她成为新晋女主角,木秀于林,总会妨碍旁人的路。

林殊薇换完衣服提着包要走,可聂眉这次似乎是铁了心要拿她出气,在她身后拔高了声音道:“也对,傅家是书香门第,若非家道中落,又怎会看上你们林家!”

大抵是应了那群人的话,林殊薇刚出剧场便见饶铭正靠在车前朝她招手。

她思量许久,踩着高跟鞋上了饶铭的车。

“想去哪儿?”饶铭发动车子,搁下方才看的报纸。

林殊薇拿起那张报纸,一眼便瞧见自己与他的绯闻,于是冷笑着说:“饶少爷问我去哪儿,是嫌这绯闻闹得还不够大吗?”

“所以我才来找林小姐赔罪。”饶铭看她一眼,笑道,“我为你寻了满屋子的红玫瑰,林小姐觉得这份赔礼如何?”

“去傅宅。”

“什么?”

“饶少爷不是问我去哪儿吗?”林殊薇看见饶铭微怔的表情,冷笑道,“怎么,沪上人皆知大明星林殊薇成过婚,饶少爷不知道我是有夫之妇?”

她将最后四个字咬得清楚,更像是一种警告暗示。

饶铭轻轻一笑,踩下刹车:“可我怎么听说,傅、林两家的婚事并非林小姐意愿?”

徒步走回公寓已是半个小时后了,林殊薇脱下高跟鞋提在手里,走进客厅见沙发上坐着一人,吓了一跳,道:“你怎么过来了?”

傅筠儒上下打量着她,目光落在她红肿的脚踝上,眉宇不经意地皱起。

“脚怎么了?”

她现在疲惫得很,不想搭腔,转身朝二楼卧房走去。

身子沉重疲乏,林殊薇倒在床就睡。迷迷糊糊中脚踝处传来冰凉的触感,她睁开眼,见傅筠儒正坐在床尾,低垂着眉眼,将冰袋慢慢地敷上她的脚踝。

她蓦地想起从前,傅、林两家最终定下了亲事,傅家上门拜访时,她爬上自家后院的那棵枣树,死活不肯去前厅见人。

阿嬷在树下好说歹说,她就是不肯下来。阿嬷唉声叹气,说到她早逝的母亲,说她可怜,没个娘亲在身边教导,以后在婆家定要受难。

提到早逝的娘她哭得更凶,嘴里吵着不嫁,死也不嫁。接着,她一眼瞥见了走廊上出现的人。十五岁遇见的少年如今已经成年,一袭白衫站在走廊里,朝她望过来,看不清神色,但肯定不是欢喜。

她從枣树上摔下来,崴伤了脚,他抱着她送回房间,从头至尾没说一句话。

开春后,傅家传来消息,推迟了婚事,说是傅家少爷要到重庆执教三年。

她一颗心沉到谷底,哭着求父亲取消婚约。

如今想起来,若非父母之命,他们何至于此。

兜兜转转,始终不得自由。

“傅筠儒。”她看着头顶的天花板,声音沙哑得听不清字眼,“爷爷寿辰后,我们就离婚吧。”

傅家是书香门第,虽不及从前光鲜荣贵,却也尚存名望。傅老爷子寿辰当日,寿宴并未大肆操办,傅家三代单传,人丁并不兴旺,家中亲戚加起来也不过刚满两桌。

傅老爷子年逾古稀,如今身子骨每况愈下,中途离席前特将长孙唤到书房,关着门,连下人都遣出了屋子。

谈话持续了半个时辰,等傅筠儒再从书房出来,夜空中那枚月牙正巧悬上了柳树梢头。

他在寿宴上喝了点儿酒,这会儿有些微醺。

傅筠儒站在廊下醒酒,望着夜幕中的那轮明月,突然很想抽一支烟。

摸遍口袋只找到一盒火柴,他才想起自己已经戒烟许久了。最后一次抽烟还是一年前,他于重庆回程的路上,路途颠簸,他攥着那封催促他回上海的家书,想着三年过去,他仍是要误人终身。

他站在廊下擦亮火柴,微弱的火苗在指尖轻轻跳动。最后一根火柴梗落地,他暗嘲自己痴傻,转身朝回走,却听到汽车鸣笛声。

他转头,见傅宅大门前停着一辆汽车,从车上下来一人,窈窕身姿,风韵满身,不是林殊薇又是谁!

此刻她正弯腰贴近前门车窗,笑得花枝乱颤,同那送她回来的男人摆手告别。

傅筠儒站在走廊上安静地看着,直到林殊薇踩着高跟鞋走到他面前,他才恍然回神,转身朝前厅走。

“你晚了很久。”他走在前面,嗓子干涩得发疼。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傅筠儒,你对你的学生也这样宽容吗?”

林家只送了贺礼来,林父忙于生意常年不见踪影,这份林家的情意便落在了林殊薇身上。偏生她今日晚到,寿宴过半才姗姗来迟。

“现下都什么时间了,嫂嫂若是来不了,提前说一声便是,又何必再费劲赶来。”

林殊薇不用抬头都知道是白照临那个死丫头,她素与这小妮子不对付,少时因一只蝈蝈结怨,如今更是互相看不上眼。

“照临。”一旁的傅筠儒微微蹙眉,“不得对嫂子无礼。”

林殊薇默不作声,她倒没想到傅筠儒会率先出言,以往他不都是站在白照临那边吗?

“她也配?”白照临冷哼一声,恰与伸筷子的林殊薇对上视线,那眼神似嫌恶她到了极点。白照临冷笑道,“外头的报纸上可写了多少精彩事儿,她与饶家少爷牵扯不清,何须让人细说!”

林殊薇眉头一皱,撂下筷子正要发作,身边人突然一拍桌子,愠怒道:“够了!”

林殊薇吓了一跳,她转头看着傅筠儒微怒的表情,还没细想他这般生气的原因,便闻席间一声啜泣,再转头只瞧见白照临捂着脸跑开的身影。

这顿饭吃得委实沉闷,寿宴结束后请来坐台的戏班子开演,林殊薇听了两段后就从座上离开。

小孩子们打打闹闹地从她身边跑过不小心冲撞到她,瞧见她是傅家嫂嫂,听说是个不好相与的人,站在原地怯生生地道歉。

林殊薇慢悠悠地回头,俯下身,冲小孩子们露出凶相,果真吓得一众孩子哭着跑远。她哈哈大笑,直起身时见走廊那头站着傅筠儒,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怎么没去听戏?”傅筠儒从走廊那头走来,林殊薇闻到他身上轻微的酒气。

她扬了扬手里的烟道:“出来抽支烟。”

今夜月色极好,弯弯的一钩新月悬于夜幕之上,照得整个傅宅如临白昼。院内那几株美人蕉开得正好,红艳艳的花瓣,娇俏得紧。

她静静地看着,却说了个毫不相干的话题:“傅筠儒,一年前你家人修书让你从重庆回来与我完婚,那时你是如何想的?”

他出身于书香门第,体面尊贵,而她父亲不过是赶上时代新潮发了笔横财,才让她得享一句“林小姐”的尊称。她父亲敬仰文人清士,做梦都想与文人世家结为亲家。

他研究国学,是位教书先生,她性子跋扈,是个在外抛头露面的女明星。傅家一代名门中落本就令人唏嘘,而她与傅筠儒的婚事,便是这其中最不适宜的一件事。

“你是不是想着,明明已经拖延了三年,这林家小姐怎的还是这样不识趣?”她转过身与他对视,眸中是难释的自嘲。

他低头望进她的眉眼:“林家于我傅家有恩,对于恩人我怎会这样腹诽。”

她闻到他身上的酒味,淡淡的并不浓郁,偏生脸颊却微红似醉了酒。她朝后退了一步,暗嘲自己自作多情。

林殊薇将烟送回嘴里,眼前人突然抽下她嘴里的烟,欺身将她抵在了廊柱上。

皎洁的月光倾洒而下,她愣怔着被他环在怀里,唇齿间只余下浓郁的酒味。

不远处的戏台子上正唱着:草藉花眠,则把云鬓点,红松翠偏,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

辅仁中学的学生素来爱听傅先生的国文课,他讲课生动有趣,又全无师者的高傲凛然。可今天的傅先生在课堂上频频失误,多次走了心神。

座下学生不知何故,以为老师身体不适,便关切询问。岂料讲台上的傅老师闻声面色一红,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自习”两个字便结束了这堂课。

傅筠儒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却在推开门的那一刻愣住了。那个害他在课堂上多次走神的“罪魁祸首”正大大方方地坐在他的位子上翻看他的书。

“有事儿吗?”他稳下心神放下手里的书,绕到桌前去拉抽屉。林殊薇注意力全在书上,身体挡住了抽屉,他俯身去够,却被她突然扬起的笑勾住。

“傅筠儒,你什么时候对电影感兴趣了?”她晃着手里的书,偏过头与他对视,“《西方电影史》,你研究这个做什么?”

“你觉得呢?”他静默地看着她,手指摸到把手,轻轻一拽,拉开了抽屉。

在林殊薇眼中,他們的婚姻是旧时的媒妁之言,就如傅筠儒这个人一般,顶不时髦,顶不新派。可眼下,林殊薇看着傅筠儒缱绻着书卷气的眉眼,胸口似揣了只乱撞的小鹿一样,暗暗觉着不妙。

这感觉,当真太不妙了。

她蓦地站起身,仰着脖子趾高气扬道:“电影也不是谁想演就能去演的,纵然你生得有几分颜色,可圈子里不乏相貌、演技俱佳的男演员。”

傅筠儒面色一沉,将抽屉里的茶叶拿出来,转身去泡茶。

“你本就木讷无趣,做个教书先生最合适不过……”她犹在说,可明显底气不足。

大抵也觉得自己越说越偏,林殊薇匆忙将手边的果篮拿上桌,正色道:“我是来给你送桃子的。”

傅筠儒看了一眼果篮,并未说话。他将泡好的茶倒出两杯,把其中一杯推到林殊薇面前。

“谢谢夫人的好意。”他端起茶杯轻呷一口,眸中清明,似是猜到了她的有意为之。

傅筠儒对桃子过敏,他是决计不会吃她送的桃子的。而林殊薇又怎会不知?她不过是来故意气他,以报昨夜他那一吻的仇。

“夫人既送我桃子,我便回夫人一份礼。”他手指轻敲桌面,笑意深深地看着她。

霞飞路最近新开了一家旗袍店,听说裁缝师承巧手虞大家,针线功夫极好。先前送她那件她不喜欢,二人约定好晚上见面,这次由她亲自挑选。

傍晚时分天落了雨,林殊薇问了两遍才听清车窗外的那个女学生说了什么。她向女学生道了谢,关上车窗的一刻竟不知自己该朝哪儿去。

傅筠儒不在学校,他下午便向学校告了假。

是什么样的急事,让他甚至来不及告诉她一声?

这一场雨足足下了三天才消停,林殊薇染上了重感冒,连着几日没去剧院。清晨早起时她拿起桌上的报纸,看到自己正在拍的这部电影被人换了角色。

不是别人,正是前阵子与她争吵过的聂眉。

饶家少爷另觅新欢看上了“小名伶”聂眉,不惜花大代价替她换了角色。林殊薇皱着眉收起报纸,招呼沉香替她备车。

百乐门内纸醉金迷,向来是富家少爷的销金窟。林殊薇踩着高跟鞋走向前方那个左拥右抱的男人,一杯红酒泼在了他的脸上。

饶铭满不在乎地抹了把脸,看着眼前人恼怒的模样,自然知道林殊薇为何而来。他慵懒地掸了掸衣裳,笑道:“人都已经领回去了,还要怎样?那小妮子拍到不该拍的东西,本该剁下一只手的。”

“你说什么?”林殊薇皱起眉问。

傅宅临着花园有个池子,正值初夏,岸边杨柳生得葳蕤。林殊薇拨开枝条走过来,傅筠儒隔着那丛碧绿招呼道:“别过来了,省得过了病气给你。”

她脚步一顿,听见他几声轻咳。

“生病了?”

“前几日淋了雨,一点儿小伤寒,不要紧。”

她看着他半隐在花丛中的脸,轻声道:“照临是怎么回事?”

“她和一群学生组织办报,几个学生拍到饶家走私鸦片的证据。所幸报纸没发出来,饶汉宪只让人销毁了照片。”

花丛那边突然传来急促的咳嗽声,她匆忙走到跟前。

“怎么过来了?”他看着她,轻声叹气道,“我没事,当心过了病气给你。”

“巧了,我今儿也感冒了。”她于石桌前坐下,佯装认真地翻看他手边的书。

池中锦鲤浮上水面,惊起唼喋水声。她偏过头看到他青黑的眼睑,知道他这些天一定不好过。可他还是那样温和,没有一点儿脾气。

他起身离开,再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件做好的旗袍。

“那天爽约后,我又亲自为你挑了一件,一直没得空给你。”

林殊薇看着那件藕粉色的旗袍,忍俊不禁:“傅筠儒,我到底什么时候和你说过我喜欢粉色?”

她不爱穿素淡的颜色,衣裳大多俏丽鲜艳,因她女明星的身份,妆容也常化得浓艳。

没说过吗?他望着满池的湖水,陷入恍如隔世般的沉静:“那大概是我记错了。”

与旗袍一起递到她手里的,还有一封和离书。

她一愣,想到那日自己说出要离婚的话。

“饶家少爷并非良人,我知道你与他只是逢场作戏。”

“今后还是要少抽烟,林伯不常在家,你总要学会照顾好自己。”

他与她为数不多的亲密,竟是此刻别离时他的一个宽大、温暖的拥抱。

她陷在这个怀抱里,并不应声。

“殊薇?”

“你很啰唆。”

他弯了嘴角,良久才在她的耳边道:“那日送你旗袍并非干涉你之意,我只是觉得要送你些什么。”

“嗯?”

“你穿粉色很好看。”

他扶起她的肩膀,结束了这个尚留余温的拥抱。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今二心难一,良缘难结,书此一别,唯愿余生各自安好。

她攥紧手里的和离书,突然鼻子一酸落下泪来。

钟鸣鼎食之家亦是三代出个败家子,哪怕祖上是翰林院学士的傅家也不能幸免。

老爷子傅汝海曾入翰林,做过大清朝编修,奈何生了个儿子不争气,年轻时吃喝嫖赌样样沾。最后气跑了妻子,败光了家产,留下个八岁大的儿子便撒手人寰。

傅筠儒记事之时,家中那座西洋钟就没敲响过,下人们做事循着墙上那本老皇历,什么年,什么月,宜出行,宜祭祀,日子就在太阳那点儿碎金色的光打在织着四季图的鎏金屏风上缓慢沉静地流过去了。

他有时望着窗子外的天空,云影变换,四季不同,外面的世事,也是一天一个样。这沉寂空荡的宅子像是被时光遗忘的罪人,密不透风,死气沉沉。

直到十六岁那年,有洋人觊觎傅家的一块传家玉印,求之不得后联合当地权贵百般刁难。爷爷奔走转圜无果,宁愿玉石俱焚,也不愿文物流入异邦。

在此关头,是商户林家主动相助,传家玉印才得以保全。

他与林家小姐第一次见面,是在傅家花园。她穿着藕粉色的缎裙,眉眼温婉,趴在花丛下找蝈蝈。

他紧张得不知如何劝说,那姑娘也没给他劝说的机会,捉到一只蝈蝈递给他,便愤愤地离开了花园。

他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心想:她有眉眼温婉的长相却并不是个温婉的人哪。

后来有一次,他从女子中学经过,见一群女学生站在林荫下排练话剧。她混在其中,出演主角罗密欧,女扮男装,神采飞扬,认真又滑稽。

他不禁弯了嘴角。

那时候,他想着商人家的小姐,定是跟随父母走南闯北惯了,眼界宽大,该是个自由自在的人。

自由自在的,他向往的人。

两年后,傅、林两家订下婚事,年后,他与家人登门拜访,林家小姐并未露面。

他听说她生于北平,长于上海,只比他小一岁。他在后院那棵枣树上看到她,主动靠近,并不合乎礼仪,但他怕她摔下来,便忍不住朝前走了几步,偏生那时听到她的哭喊。

她不想嫁给他。

他站在廊下进退不得。

他心仪的姑娘并不想嫁给他,这门亲事只是父母之命。

开春后,他向学校自荐去重庆的工作。西行的路上,他想着她这样自由的人不该因一纸婚约困缚在他身边。

他心仪的姑娘属于更广阔的天地。

他出生在王朝氣数将尽之时,时代的烙印被他抛诸脑后,很早之前他就明白,傅家那座被尘封的西洋钟永远不会再敲响。

爷爷寿辰那晚他被叫到书房,半个时辰的谈话,末了他只记得那句“护住傅家门楣”的叮嘱。

后来照临惹出事,他知道饶家不会善罢甘休,饶汉宪铁血手腕,又怎会容忍一点儿威胁?

能否护住傅家门楣,他并不知道。但给她自由,护她周全,是他此生唯一能为她做的事。

旧梦惊尘,一晌贪欢,这才是隐在那些陈年往事罅隙中,一段完完整整、原原本本的故事。

“傅筠儒,你是个榆木脑袋。”她沉默良久,总结道。

“是,我是个愚人。”傅先生笑着揩去她脸上的泪,“承蒙林小姐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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