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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期未期

最真| 2022-9-1 11:30 阅读 19512 评论 0

作者:玖玖
来源:知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商业转载请联系作者获得授权,非商业转载请注明出处。

我被封为太子妃那日,原是三九骄阳。

太子大婚那日,开了春,阳光更是明媚的不得了。我在一顶小轿子里,被人抬着,踩着不绝于耳的鞭炮声,踏着重重喜庆,从侧门里,入了东宫。


  坊间都知道,定远侯府嫡小姐秦安北,不是个寻常闺秀。怎么个不寻常法儿,碍着定远侯泼天富贵的面上,也不敢明说。

  这倒也怨不得我,毕竟我十岁前都在北疆,是随着父兄长大的。北疆之地,民风本就彪悍些,兼之我又是在军营里摸爬滚打长起来的,若是写得了一手好字,绣得了一手好花,那才真真是不寻常。

  虽说这女子的活计上我差了些,可我毕竟也是学了好些她们不会的。六岁那年,父亲选的小马驹被我训得服服帖帖,马术上的天赋让我那两个向来眼高于顶的哥哥都赞不绝口。

  我在北疆纵马的时候,怕是这些上京城里的小姐们连跑都跑不太利索罢?九岁那年,已经射了一手好箭。百步穿杨不敢自夸,但也总比那些小姐们投壶的准头好上个千倍百倍的。

  是以我甫一回京之时,听着这外间传言,惊得下巴差点合不上。我没嘲笑她们弱不禁风的便罢了,她们倒是先笑起我来了?


  为着我回京这事儿,父亲母亲吵了好大一架。

  我上头有两个庶出的姐姐,大姐年前嫁了尚书府,二姐的婚事也算是定下了,只等着今年及笄了。母亲这职责尽得差不多了 ,算盘便打到我头上来了。

  左右哥哥们都是跟着父亲在北疆的,只一个幼弟,年纪尚小,跟母亲留在上京。足以见她平日也真是闲狠了。

  我本也该是在上京府上随母亲长大的,可我出生那年,父亲打了一场大胜仗,正是春风得意之时,给我取名“安北”,也是寄了一份厚望在我身上。所以我虽是府上唯一的嫡小姐,却也没怎么过过小姐的日子,被父亲带在身边亲自教养,只年节上回京罢了。

  这日我本是在院里练了一会儿枪的,却听见里间传来争执声。

  母亲本是个温婉人儿,急起来却也是犟的不行:“我当年就说,唤什么安北?你还指望着你嫡亲女儿为你平定北疆?”

  父亲压低了声,“安北是我亲自教出来的,不是你们这些寻常女辈。她既是我大梁的子民,便也就有为大梁安国的责任!”

  母亲气急了:“可她终归是个姑娘家,是要嫁人的!你以为在边疆之地把她纵得无法无天是对她好,可战场上刀枪无眼,你便真的忍心?再这般下去,哪个敢娶她?你这是要耽搁她一辈子!”

  父亲默了下去。母亲见他已是被说动了,便放柔了声音,接着道:“等年过完你们回北疆,便把她留在上京。安北聪慧,我找学究来仔细教着,必定不比旁人差。安国定邦还有你呢,再不济,安北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轮不到她头上去。”

  父亲叹了口气,最后也是应允了。

  我听着,一愣神,竟把红缨枪上的穗子生生扯了下来。


  父亲和哥哥走的那日,果真没带我。我本是想哭的,毕竟这么多年都是父兄带大的,总归是更亲近些。父亲对我虽严苛,却也是疼到了骨子里。

  再者,比起琴棋书画来,我更喜骑射刀枪,这下子像是把小狼崽子关在金丝雀笼子里似的,难受得紧。可想起来父亲惯不爱看我掉眼泪,就又憋了回去。

  大哥来摸了摸我头发,笑着说让我好好学着做个闺秀,却把自己常用的剑解了下来递给我,让我平素里就当是锻炼身体舞着玩玩。

  二哥看着说自己也没带什么能送我的了,便应下了回去好好照料我的小红马

  临启程,父亲又叮嘱道:“安北再怎么样,也是我定远侯府上的嫡小姐,即便是放纵些由着她性子来,也没人能说三道四。”

  说完这话,一群人便浩浩汤汤走了。我看着陡然安静下去的侯府,心里难过极了,也有几分体谅母亲心情了。

  就这般,十岁这年,我才开始了侯府小姐的生活。


  细说起来......倒真是没什么好细说的。比起我前十年在北疆叱咤风云的日子,在上京这两年简直嘴里能淡出鸟来。哦,这话要是让母亲听见了,会挨手板的。

  只有逢年过节的,父亲他们回来了,我才松散些,不必之乎者也宫商角徽羽之类。父亲得空也会多教我几套剑法,带我去马场过过瘾。总而言之,怕是这上京城里,没人比我更盼着过年过节了。

  绕是我被母亲逼着学这学那,性子也收敛得温润了许多,这名声却不见得随着我身量往上长。

  若是忽略那次我与中书侍郎千金一伙人玩马球,她骑着马也不好好骑,净拿我取笑,情急之下没控制住一鞭子抽了她马,把她掀翻在地卧病了半月有余;再忽略那次我偷溜出府,有贼人惦记我身上荷包,我下手时忘了轻重,当街给他卸了一只胳膊......如此种种,我想我还是有几分闺秀气质的。

  罢了罢了,我看这东西勉强不来,许是我自打投胎起便错了——错了男女。

  晚间学着做女红的时候,我仔细瞧了瞧自己的手,颇有几分顾影自怜。这双拿得了刀舞得了枪还卸得了胳膊的手,若是留在北疆,未必不能战功赫赫,如今却委委屈屈地穿针引线,太可惜了。


  父亲留我在上京,有一半也是为了宽慰母亲。随着日月增长,宽慰不宽慰我心里没底,母亲的愁容倒是增了不少。

  好容易长到了十三岁。这年边境安稳得很,父兄在家里也多留了些时日,碰巧赶上了春猎。我自从得了消息,便安分守己着,再加上日日去父母亲跟前晃悠哀求,磨了没多一阵子,父亲便松口同意带我去了。只是嘱咐了我不许胡闹。

  哥哥们十岁开始,若碰的上春猎,便是能正经参加的了。到我这儿,硬是拖到了十三岁,到底心里还是有几分忿忿的,必是得证明给他们看了,没把我留在北疆是我大梁多么大的损失!


  上京没有我的小红马,只好换了一匹小白马。虽说没有我的小红马有灵性,可好处是温顺得多,不必花心思再驯服了。

  这日我换上了新做的海棠红骑装,取了惯用的牛角弓,头发高高束起,顿感神清气爽起来。

  父亲最后也没同意我与他们一同进猎场,只让我去猎场安稳的地方骑骑马放放风,射个兔子过过瘾便罢了。我面上自然是欣然应许,心里却琢磨着,待会四散开来,这么大的猎场,哪能注意到我在哪儿?

  是以我骑着马溜达了两圈,顺手射了两只雁,发现手艺毫不生疏后,便欢快纵马朝林子深处去了。

  我一手骑射是父亲亲自教导的,都说将门无犬子,此话诚不欺人。

  撒欢跑了一阵子,才记起来自己是要露一手给父兄瞧瞧的。说来也真是上天眷顾,这个念头刚起来,我便瞧见有什么在树的重重掩映下一闪而过。

  当机加了两鞭子,冲了过去,果不其然,一只鹿正在前方奔跳的轻盈。我眯了眯眼睛,反手取了箭,迅速拉满弓,嗖地一声,箭离了弦,势如破竹般。只可惜那鹿最后跳那一下子,避开了要害,只射中了腿。

  我有些恼火,夹紧马肚子,扬手又是一鞭,冲鹿奔逃的方向疾驰而去。

  许是手上忘了轻重,这马又不是我的小红马,十分的不配合,这下子竟是惊了马。我在心里狠狠骂了马场一通,这样的马怎能送来骑射?用它遛弯我都是要嫌弃的!

  顾不得逃窜的鹿,我狠狠勒住马,马前蹄高高扬起,竟是想把我摔下去。电光火石之间,我身下一轻,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待我回过神来,已是坐在了另一匹马上。

  这马当真是好马!我略带赞叹地摸了摸马的鬃毛,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我愣了一下,又忽然想起到嘴又飞了的鹿,也顾不得道谢了,扯了缰绳来,朝身后说了一句“这位兄台,马借我一用”,便策马向前。

  虽说是人生第一次骑马带人……但好在这人知情识趣的,骑术了得又足够配合,也没什么存在感,只觉得一道视线一直落在我后脑勺上。

  顺着血迹追了没多一阵子,便又瞧见了那只小可怜。我取箭搭弓,又是一箭。只是距离略有些远了,我力道差了点儿,这一箭虽是射中了,那鹿却还是有力气奔逃的。

  我有些急眼,又想策马去追。只听身后有破空之声,三箭连发,又稳又狠,那鹿再受不住,最后一箭竟是被生生钉在了树上。

  我不禁赞叹出声。这般力道和准头,怕是能与我大哥旗鼓相当。

  于是便带了几分敬意,微微侧偏过头去看他,一身银白盔甲,还是有那么点意思的。

  “方才情急,还未道谢。不知公子是哪位?”

  那人又是轻笑一声,声线低沉悦耳,慢慢道:“当是我先请教姑娘芳名才对。只是不知,上京何时出了姑娘这般巾帼?”

  我没琢磨出味儿来,这到底是挖苦呢还是真心夸赞呢,便带了几分不满的探究,望向他双眼。

  不期然撞进了一双含水桃花眸里,双瞳明亮,能瞧见我一袭红衣映在他目光里的模样。我怔了怔,继而心跳如鼓擂,这才反应过来,这人不是我父兄,两人共骑一马实在是距离过近了些。

  他饶有趣味的看着我两颊一点点烧上红色,“方才你抢我马的时候可不是这般拘谨的。”

 春色满人间,林中深处更是如此,一派郁葱之色。更兼着一树一树的花开,鸟鸣不时传来。那些马蹄声离此处远着,只听得隐约的喧嚣。

  我与他初遇,便是这般光景。

  也当得起这般光景。



  我咬了咬嘴唇,不知该回什么,便想跳下马。许是我动作意图明显了些,他把手按在我肩头,微微用力:“你那马怕是骑不得了,我把你带回去。难不成你想自己跑回去?”

  我一时语塞,狩猎用的林子里,还真不知道都有些什么。他既是开了口,我也不好太不识好歹。这样想着,就乖巧安分坐好,又稍稍往前挪了挪,与他保持一点距离。

  马儿慢腾腾往回走着,他时不时跟我搭几句话。

  “我倒是忘了,上京还真有位小巾帼,出自定远侯府上。”

  “不敢当。”

  “你骑射瞧着是小有所成的,可最后那一箭,失了力道,应是疏于练习了。”

  “绣花绣的,力度不收敛,怕绣坏了帕子。”我颇有几分诚恳地解释道。

  那人哑然了一阵子。

  我纠结半晌,还是开了口:“那鹿虽说是你射死的,但终归是我先发现的,也是我先射伤了它的,”斟酌再三,接着道:“不如你我三七分?”

  “不必。”

  我慌忙接上,“那四六分也成!再不济,五五分我也不是不能……”

  他打断了我:“都算你的。”

  我怔了怔,虽说就算没有他,若是马争气一点儿,这鹿我打下来也不是不可能。鹿生性好动且灵巧,狩猎很是难得,通常是用来标榜自己骑射水平高的。这般好事,他竟肯全让给我?

  罢了,没准碰上了个死心眼儿的呢!

  想着,我心头一乐,不由自主回头望他一眼笑了开,连带着看这人也顺眼极了。

  那人冷不丁被我一瞟,扯着缰绳的手顿了顿,接着又佯装无意地扯好。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怕是我脸上沾了东西,突然回头吓着人家了?

  三言两语间,时辰过得也快,不留神便回到了春猎起点。各家的亲眷都在帐篷里坐着闲聊,正中间最大的那顶明黄色帐篷便是皇家的。

  倒也不用我指路,马儿绕了几个弯,准确停在了我家帐篷前方不远处。他先一步下了马,甫一站稳便朝我伸出了手。

  开玩笑,一没摔着二没碰着的,下个马我还需得人扶着?我右手一撑马背,轻轻巧巧一跃而下,颇有几分自得地瞧了他一眼。

  他收回空中的手,笑着摇了摇头。

  如今各家帐篷里全是女眷,他进去也不妥,便就留在原地。我进了帐篷,又探出头来,朝他挥了挥手,他这才上了马,绝尘而去了。


  母亲坐在主位上,啜了一口茶,问道:“怎么是太子殿下送你回来的?”

  我从案上捡了块点心塞了满嘴,囫囵着声音道:“我骑得那马半路耍性子了,幸得太子殿下搭救……太子?!”

  老祖宗说食不言寝不语是有些道理的,毕竟这一受惊,太容易被噎着了。

  我端了茶猛灌几口,颤颤巍巍道:“母亲说,方才送我回来的是谁?”

  母亲看着我的慌张模样,痛心疾首极了:“你在上京也这么多年了,连太子都不识得?”

  我在上京这么多年每日里除了绣花便是读书弹琴的,为防着我御前失仪,连宫宴都不让我去,哪有空识得太子?——这话自然还是只能在心里埋怨埋怨的。

  我心下忐忑,父兄都是极为正统的忠君爱国之人,把皇家看得比一切都重,这若是知晓我抢了太子的马,还抢了太子的鹿,还把太子本人当马夫用……怕是今晚我就能见家法了。

  不过这太子与我想象的很是不同。上京城里的公子哥们,多半文绉绉的,扇子人手一把,摇的比我还好看。原以为太子爷作为上京贵公子们的领头,该是文人气一些的,没成想,倒是有几分血性。

  自己巴巴儿地跑到母亲手里,自然是不用再想出去了。我盘算着扬眉吐气的目的也达到了,箭上是有各家的标记的,索性等着清点猎物就好。


  果不其然,晚间父兄他们回来,远远便听见父亲唤我。我欢快迎出去,被父亲举起来转了两个圈。

  “不愧是我侯府的女儿!”

  大哥递给我一把弓,一眼即知此非凡品,也是含笑道:“这是皇上亲赏的。今年猎场鹿少见,算是你运气好。太子殿下也说了你不少好话,时至今日,你终于算是在上京熬出头了。”

  我接过弓来拉了拉弦,果真好手感,这趟春猎总归是赚的。


  春猎轰轰烈烈结束了,父兄他们也是该启程了的。自打春猎回来,母亲便开始带着我出门了,励志要将我打进京城贵女圈里去。我便任由着她把我打扮得精致贵重,像捧个瓷器似的给别人看。

  次数多了,我也是颇有心得。其实说来也简单,无论是去别家拜会还是接待来客,只消端正坐着,含着笑——这笑有讲究,不能像我以往那般灿烂,要收敛含蓄,效果最好的便是皮笑肉不笑——能不说话便不说,非要答话便客气简短些。案上的点心是不能动的,一动便又诸多讲究,实在无聊了便喝两口茶,一点点啜饮。

  这一套做得多了,母亲神色也一日比一日好看了,外人提及,都道我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沉稳了。

  我实在想不明白他们依何得出的结论,也便不费这份心了。

  太子殿下也隔三差五便来府上一趟。我也乐得他来,不为别的,他来府上那可是天恩浩荡,无论女红还是琴棋书画都得停了,专程来陪这位太子爷。左不过就是偶或陪他到处转转说说话,经常换身常服偷溜出去,有趣得紧。

  这一年日子轻松,过得也就快。眨眨眼的功夫,天就落雪了。


  父兄回京这日,我起了个大早,随母亲打点好了给他们接风洗尘的一应事务。

  晚间用了膳,一家人许久未见,厨房烧了梅子酒来,又配了几样小菜,便就着酒看着漫天的雪谈天。

  房内炭盆烘得极暖,几口酒下去,便起了一层薄汗。

  父母亲在说着话,我插不上嘴,便拐了二哥一把,问他:“你今日回来的时候,同行那个,我看着有几分面熟。”也不是我惦念着,那人多看了我好几眼,想不注意他都难。

  二哥略一思索,道:“你说贺盛?”

  我皱了皱眉,“镇国大将军贺祁第三子?”

  北疆素来是我朝兵家必争之地,自先帝登基,便多看重边境安宁,对武官也多有倚重。如今北疆这片的兵权,除了我定远侯府手上的,便是握在镇国大将军手里了。双方虽都是为了朝廷,却也是各自为政,好在北疆地域广,我秦家军与他贺家军平素无什么交集,是以两家往来也是少的。

  二哥灌了一口酒,“哎是他。他比你长两岁,说起来,你们当初还是有过节的,你可还记得?”

  既然记起来是谁,那自然是记得了的。

  我九岁那年,还没被上京这些规矩框着,在北疆上野得很。父亲为了照顾我名声,自然,其实是为了他方便,让我在军营时整日里束着发,衣袍也随哥哥们。军中父亲心腹的叔叔们拿我逗趣,天天小兄弟长小兄弟短的,我自个儿都忘了自己本是个姑娘家。

  那日,恰好与贺家军碰头了,十一岁的贺盛气势汹汹闯进了军营——自然也是没人拦他的缘故,说要与秦家人比试。

  他在比武场叫嚣,引来了不少看热闹的,我怂恿二哥上场收拾收拾他,二哥却不屑一顾:“大哥是怕不小心伤了他不好交代。我再怎么着,也是长他一岁,这传出去可不成了我欺负他了。胜之不武,罢了罢了。”

  眼见着二哥不听劝,我又咽不下这口气,从二哥那里出来,转身提了红缨枪上了比武台。

  九岁那年,秦家枪我是练得熟透了的。

  可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吃了小两岁的亏,兼之女孩力气要小一些,只好凭着身形灵活避其锋芒。贺盛能来叫嚣,虽是少年心气,却也是有备而来。观他刀法大开大合,我自知拖下去必是我输了,又碍于脸面不想人前输阵,只好另辟蹊径。

  我十分不齿的,早在上场之前就做好了不齿的准备的,抓了一把沙子,藏在袖口袋里。我佯装被刀锋划到,露了出破绽,他果然攻上来。紧接着我一扬手,将沙尘撒进他眼睛里。

  大哥这时候赶到,远远一点地,整个人腾空而起,跃上比武台,剑未出鞘,只一挑,便卸了他刀。我自知闯祸,乖巧站在一边。

  贺盛怒极,骂我卑鄙。我好脾气的笑了笑,谅他这一时半会儿的也瞧不清楚,开口道:“贺公子此言差矣,怕是没听过兵不厌诈的说法?”

  我一开口,女声便是十分明显了。贺盛后知后觉,又想起定远侯之女还小他两岁,怕是也体会到了二哥说的“胜之不武”。这话也不对,毕竟他也没胜了我去。

  大哥见我没伤着,面色便带了几分无奈,道:“安北!快给贺公子谢罪。比武场上用阴招,本就是你错了。”

  我闻言乖巧行了礼谢罪,末了还刻意加了句:“这论起来,安北还是要尊称贺公子一声哥哥的。此番实是冒犯尊长了。”

  大哥憋着笑,也作了一揖,“小妹年幼顽劣,贺公子莫要放在心上。”

  贺盛一肚子气,也被堵得哑然无声,只好打碎了牙往肚里吞。


  回忆往事,我不禁笑出了声。

  “那个时候,我为了帮你泄愤,还偷偷找麻袋套了他,打了一顿。”二哥叹了口气,“后来被父亲三十军棍打掉了半条命去。”

  我好心提醒了一句,“那三十军棍半数是大哥替你受的。你打到一半,就没了声响,好在没吓死我和父亲。”

  二哥瞪我一眼,“还不是为了你这个白眼狼!”

  我忙将这一茬揭过去,“你们为何一同回来的?”

  “回来路上偶然碰到,便同行了。士别三日,果真是当刮目相看。贺家三郎如今也称得上少年俊杰了。”

  笑笑闹闹的,夜已过了半。


  第二日我一直睡到了晌午时分才醒,用了膳,便溜达着去了书房。

  如我所料,大哥果然在书房里,捧了一本兵法在读。我凑上去,十分狗腿地倒了杯热茶,“大哥,喝口水歇歇罢。”

  他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接过茶喝了个干净,“我便知道你醒了便要来找我了。”

  我笑眯眯道:“那是自然。这许久不曾见大哥,做妹妹的挂念得紧。”

  大哥颇为嫌弃地瞥了我一眼,我赶忙接着说:“学究说要以己之心度人之心,是以我想着大哥也该是十分挂念我的。也不知大哥这次带了什么礼物给我?”

  大哥白了我一眼,终还是转身去了书架后,大大小小拿了不少东西出来。我脸上笑容更盛,一个个打开来瞧。

  “发钗很是精致,大哥眼光果真是好,”我拿着放在一旁,又想起来什么,“阿彦...啊不是,太子殿下也送了不少来。”

  “这小玩意儿有趣,”我从一堆东西里挑了个造型别致的拨弄了几下,又嘟囔了句,“月余前太子赠了一套玉连环,我到如今还没解开呢。”

  “唔,这个前两天他也拿了一个差不多的。”

  三捡两捡的,我把东西翻了个遍,也没瞧见真正想要的,又眼巴巴盯着大哥。

  他眉眼弯了弯,“怎的,没看见中意的?也是,这些东西太子殿下差不多都送了一个遍给你,你自然是没什么觉得稀奇的了。”

  “那哪能跟大哥相比?大哥的在安北心里才是最好的。”马屁从小拍到大的,我可是轻车熟路。

  大哥无奈地叹了口气,从身后拿出一只木匣子。我探手抢了来,急急打开。黑漆描金纹的一把小弩躺在其中,另还配了五支小箭,袖珍极了。

  我小心翼翼将弩取了出来,宝贵地用袖子擦了擦。

  “这袖中弩便于携带,虽说只能供防身,不过你如今人在上京,是十分够用的了。”大哥有些揶揄问:“太子殿下不知道你喜欢这些?这倒是没送重了。”

  我爱不释手地摆弄着弩机,闻言答道:“他知道,但是这些东西明面上送不进来的,私下里更是不妥当。”

  看着大哥意味深长的笑容,我手上一顿,后知后觉道:“这么一想,这礼收的这么频繁,来来往往又这般密切,的确有些不寻常。”我斟酌了字句,“大哥,你说太子总不会是瞧上我了罢?”

  大哥依然是那副意味深长的笑容,看得我心里直发毛。“安北,你跟大哥说,你可是也欢喜他?”

  我私以为大哥这话问的十分不妥,八字还没一撇,哦不对,是连墨都没蘸好的事儿,怎么就用上“也”了?

  “欢喜不欢喜的,我也不太清楚。只是想想东宫那样琳琅满目的规矩,头都要疼了。”

  大哥低声叹了一句“果真是个傻的,”便去倒了热茶塞我手里,“你若是真心喜欢,自然会为他改变许多,也不觉是烦忧了。”

  说罢停了停,眼神里带了几分怜悯,“还有,琳琅满目这词,不是这么用的。”

  我一口水还未来得及咽下去,差点呛到。便瞪了他一眼,“大哥早就到了议亲的年纪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能给我娶个嫂嫂回来?”

  “说话越发的无法无天了,”他伸手弹了我额头一下,我吃痛地揉了揉。“北疆上看着平静,实则暗流汹涌,我哪有心思想这些?你若是实在要操这份心,且替我留意着,看上哪个,想让她当你嫂嫂了,便知会我一声,我去提亲。”


  眼见着年关近了,母亲忙起来,也不日日催命一般逼我读书了。倒不是我不爱读书,小时候二位哥哥轮着给我念兵法听,我还上瘾着呢。只是母亲让我好好学着的女诫女训之类,常常是读了三四行便开始瞌睡,怎的也记不住。

  连着下了两日的雪,午后难得放晴。我手痒得狠了,偷偷取了红缨枪,在后院舞了几套枪法。这时节梅花开的正好,练得也乏味了,玩心一起,便去挑红梅上的落雪。一时间香雪纷纷,倒叫我想起了流风回雪一词。我仔细品了品其中意味,忽的悟出了点什么。枪尖一转,红缨柔柔弱弱扬起,再一转却有飒飒之声,杀机顿现,梅枝应声而落。

  正兀自兴奋着,听得有脚步声近了,想着左不过是大哥或是二哥,刚好送上门来让我练练新招式。便是头也未回,红缨枪往身前一横,径直向声音来处刺去。还是怕伤了人,末了收了几分力。

  来人脚步一顿,腾空而起,自我上头翻了过去。我嘴角勾了勾,去势一收,借了梅树一把力,攻了上去。

  来人弯下身取了早先我打落的梅枝,并未抬头,梅枝往上一挑一推,避开了我枪尖锋芒,四两拨千斤地化了力。我使了一套秦家枪,又把方才悟出的流风回雪加了进去,秦家枪本是至刚,此番一融合,少了几分正气,却颇有些诡谲难测之意。

  交手两个回合,我才发觉这人似乎并不是我秦家人,竟是连秦家枪的套路都不太熟稔的样子。我分了心仔细一瞧......原是这流风不仅回了雪,还把太子殿下吹了来。

  梅枝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探了过来,正击在枪身上,震得我虎口一麻,枪差点脱了手。他低笑了一声,“跟我比试你还有闲暇分心?”

  我再不敢大意,专心迎了上去。

  也不知是交手多少回合,这些年疏于练习,体力实是跟不上了,到了后面我已有力不从心之感。他不急不慢地引着我,似是有指点之意。直到看我喘气喘得愈发急促了,才收了势,将梅枝往枪前一递,那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的梅枝便又碎作了两截。

  我收了枪,撑在地上倚着喘了好一会儿,才把气喘顺了,摸了一把脸颊上的汗,“你怎么自个儿进来了?”

  “世子放我进来的,”他把外氅脱了下来,往前走了两步,极其自然地给我披在了身上,又把系带系好。“天冷,你又出了一身汗,一吹风该冻着了。”

  听他提及大哥,我又想起那日在书房与大哥说的话,便觉得别扭起来。在北疆那些年给我落了个总想不起男女大防的毛病,这一年间他来的勤,我们又时常偷摸溜了出去,我也多是乔扮男装。在此之前,像这般的动作细细想来也不少,可我都没多想。

  如今多想了,反而尴尬。好在他似是没察觉,接着又替我扫落了方才对招时从树上溅起落在头上的雪。我偷偷抬眼瞧他,谁料正撞上他眼神,便慌忙把视线移开,盯着地面使劲瞧。

  他在我头上轻轻笑起来,我气恼,本是要狠狠瞪他一眼的,只是抬头甫一看见他那双桃花眼,因着笑弯了弧度,里头像是藏了星宿,便泄了气。

  “你眼睛真好看。”我真心实意夸赞道,“比那次我们偷偷去看的夺月坊头牌都要好看上许多倍。”

  他笑容僵了僵。我哀叹一声,“若是能换给我多好,左右你长着这么好看的眼睛也没什么用的。”

  他一抬手,又快又准又狠地弹了我额头一下,咬牙切齿着温温柔柔道:“不会说话便少说些。”

  这一个两个的,怕不是都嫉妒我额头生的好看,可着劲儿弹!

  太子此番造访本是亲自送了皇上的年节赏赐来的,如今陪我这一闹,又吃了会儿茶消消汗,便也就回去了。只我晚间躺在榻上,琢磨着今日过招的枪法之时,冷不丁想起那双桃花目,自己笑了起来。笑完了还是有几分的惊惧的,这平白无故也能笑出声来,怕不是真有些痴傻了?


  大年初六上,皇后娘娘宴请各府夫人小姐,且多是我这个年纪上的。以往是只各夫人去拜见的,今年也不知是怎的。母亲如临大敌,简直把我耳朵都要嘱咐破了。

  从前倒是也见过皇后娘娘,只是多半隔着远或是帘子遮着,瞧不真切。待到真有幸目睹皇后娘娘仪容,才发觉太子那一双眼睛是随了谁的。只是皇后娘娘将我那一套皮笑肉不笑的理论发挥到了极致,虽是面上让人如浴春风,我却始终觉得,那笑没到眼底,眼睛也便失了几分神采。

  待轮到了我上前请安,我规规矩矩行了礼,皇后娘娘叫我上前去,含着笑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我一遍。

  我心里没底得很,那笑近着看,更觉得假起来。兼之这打量的神色,像极了母亲挑衣服的时候。

  好在也没多久,皇后娘娘笑着道:“本宫见这孩子投眼缘,看着就亲人。凝桂,把本宫那只金丝种翡翠玉镯取来,赏给安北。”

  我又规矩行礼谢赏,退回母亲身旁,忐忐忑忑等着宴会结束。

  回府路上,我和母亲同在马车里,我摸了摸那只玉镯,十分担忧道:“无功不受禄,皇后娘娘这抬爱也太猝不及防了些。”

  母亲闭着眼睛养神,淡淡开口,“许是看你顺眼罢了。”

  我拉着母亲袖子摇了摇,“我看皇后娘娘眼神儿好着呢,不至于第一次见我便合了眼缘了。”

  母亲睁开眼打量了打量我,我满心想着她怕是要教导我不要妄自菲薄了,没成想,母亲赞许地点了点头,“我看也是。”



  回了府里,父兄都在后堂,也没有旁的人,我和母亲也就径直过去了。父亲见了皇后娘娘的赏赐,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我摆样子摆了一天,腰酸背痛,进了门就不成样子地摊在贵妃榻上,一边自个儿捶了捶腰,一边想着母亲若是日日都这么过,也真是不易,就算练了一天武也不至如此之累。

  父亲负着手来回踱步,终是下了决心,朝母亲开口道:“安北也不小了,今年便把她婚事定下来罢!”

  我心里一惊,慌忙看向母亲。

  “皇后娘娘前脚刚赏了她,你后脚便把她许出去,这不是明摆着打天家的脸吗?今日这宴席,分明就是皇后娘娘在挑儿媳。”母亲颇为不赞同,“再者说,太子殿下瞧着对安北也是有几分上心的,太子妃的位子,又不是坐不了。”

  “荒唐!”父亲略微有些动怒了,“我看你真是鬼迷了心窍!”父亲一指我,“你看看她,哪有半分入得了东宫的脾性!”

  眼瞧着这战火马上要烧到自己身上了,我摸了摸鼻子,直了身子端方坐好。

  父亲接着道:“她这无法无天的性子,便给她许个寻常人家,能真心待她,能纵着她些,便是好的。我定远侯的女儿,谁敢怠慢了去?你这做母亲的,何苦把女儿往火坑里推?”


  我明里暗里总觉着父亲这话是在损我愚笨又张狂,可也不敢开口辩解。

  这劈头盖脸一顿说,母亲松动了些。她琢磨了一阵,又有几分担忧问道:“可如今皇后娘娘的意思怕是无人不知了,即便是想提前一步定下安北婚事,又有哪个敢来提亲?”


  见着气势没那么剑拔弩张了,我又慢慢倚回了靠背上,随手端起了方才上的雪梨汤,喝了一口。

  二哥这时突然插嘴,“这几日我倒是把这事儿忘了。那贺家三郎,之前与我提及,似是有这意思,还托我回来先探探小妹口风。我看人是配得上小妹的。”

  “此话当真?”父亲又踱了几步,“贺家也是将门世家,没那么多规矩。我两家来往虽少,可同在北疆,若是能成,也还算个不错的去处。”


  我手一抖,雪梨汤撒了出来,湿了袖口也顾不上擦。“不妥不妥不妥,”我把汤盏放下,“我与那贺盛统共见了没几面,私下里也没往来过,他这想法也太没根没据了些。怕是还惦念着小时候结的梁子,想把我娶回去慢慢讨回来?”若真是如此,那这人,度量可不是一般的小。

  眼见着母亲又该训斥我口无遮拦了,我求助地望向大哥。自打父母亲开始说这事儿,大哥就一直忍着笑。如今接到了我目光,他清了清嗓子,终是肯开口:“婚姻大事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还是要过问小妹意愿得好。毕竟这一嫁出去,母家再怎么护着,也不能面面俱到。往后的路还需得她自己走的。”

  我用力点头,附和道:“大哥说得对,若是我自个儿选的路,日后必然没有后悔的道理。”

  父母亲交换了眼神,父亲笑着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女大不中留。倒是我操心过了。”这事儿终是这么揭了过去。

  只是我想起二哥说的话,便有几分胆寒。小时候是我不懂事,可又不是比武招亲,输了便输了,怎么还惦记起人来了?那贺家三郎瞧着也是相貌堂堂,十分英气的。若不是他实则是个心眼儿小的,便是...有些受虐的偏好?我在心底打了个寒战,不管是哪样,都是嫁不得的。

  自那以后,我往往是躲着贺盛走。可天多半是不遂人愿的。


  这日丞相夫人设宴,请了朝中好些大臣的家眷,我在宴席上闷得慌,告了母亲,便自去松口气。

  有小丫鬟领着路,也不必怕走失,便在湖边转了转。哪料到贺盛正是迎面走来,身边除了一个侍从,也没旁的人了。我暗道不好,转身便想走。

  “秦妹妹!”贺盛出声唤我,这声妹妹听得我脚下一个踉跄。

  这便是走不得了。我只好深深吸了一口气,僵硬着扯了扯嘴角,转过身来。“贺公子好。”

  他快走几步到了面前,“这些日子怎的都不见你?”

  我暗暗腹诽,见得到才是有鬼。面上却浅浅笑着道:“许是不凑巧罢。”说着又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一步。

  他停了步子,爽朗笑笑,“与小时候果真还是不同了。”


  我在心底叫嚣,我怎么说的来着,与我猜的分毫不差!他就是惦念着小时候结的梁子,这么多年念念不忘的,小气!

  心里虽是这么想的,面上也是要服软的。“当日是安北年幼不懂事,隔了这些年,想起也是羞愧的。”


  未待到他再回答,就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远远传来:“安北!”

  我回头,见了礼:“见过太子殿下。”

  贺盛也见了礼,太子微微颔首,停下了步子。“你大哥在四处寻你,应是有事要商。孤带你过去。”


  我如蒙大赦,欢快向贺盛告了辞,向太子走去。

  走了几步,我看他领的方向不像是宴席的方向,又观他薄唇紧抿,面上尽是不郁之色。不禁开口问:“大哥呢?”

  他恨铁不成钢地瞪我一眼,“我胡诌的。”

  我一愣,不是很明白他这冷不丁冒出来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我知你二人幼时相识,可就这般私下见面,还是不妥。叫旁人瞧见,还不知要生什么风言风语。”

  我又愣了愣,小丫鬟早被他支走了,如今也是只我二人走着罢了。我与贺盛再怎么说,好在还是各带了一个随从的。只是看他面色不善,便知情识趣地闭了嘴。

  他见我没回应,便停了步子。“怎么,不高兴了?不若我再把你送回去,让你二人好好叙叙旧?”

  我心下愕然,这人今日怎这般阴晴不定?我还没说他板着一张脸,他倒是说我心有不快了?我明明愉快得很。又怕言多惹得他更不快,便只轻声细语道:“不...不必了。”

  他看我一眼,冷笑一声,转身一拂袖大跨步走了。

  我摸了摸鼻子,怕是他遇事不顺?竟这般大的火气。活脱脱一得寸进尺,愈让着他愈来劲的典范!好在我今日心情好,便宽宏大量,不与他计较了。

  这散心散了一通莫名其妙,我便自个儿回了席上。


  刚开了春,父兄便奔赴了北疆。贺盛终于也是走了。

  这一来,太子再见我之时,便是轻快得紧的了。


  这年天公不作美,胡人之地连着大旱,便把心思动在了中原土地上。边境战事吃紧,家书通的也没往年勤。

  上京城倒是没什么变化。母亲更看重我的行进举止了,愈发严苛起来。

  眼见着要及笄了,府上也开始给我备嫁妆。绣品一类虽是不用我亲自动手,也是要送到我面前来教我补上几针,讨个彩头的。


  入了秋,大将军那儿败了两场仗,引得龙颜大怒。贺盛负了伤,先一步回了上京。

  我再怎么避着他,到底也是老相识了,听闻他是为了疏散民众才落在后面被胡人包围的。他本也只带了一小队人,豁出性命把包围圈生生撕了一道口子,好容易才捡了一条命回来,被护送回上京之时还是人事不省。心下除了敬佩不已,也是有几分担忧。


  母亲于情于理都是要代表整个定远侯府去探望的,我便央了母亲一同去。皇上派了御医来,忙活一夜,才从阎王手里抢回了这条命。我和母亲去的时候,他仍昏迷着。我看着他,颇有些肃然起敬的意味。想到从前,怕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这般看来,二哥看人也是准的。贺家三郎,早就不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了,边疆的风雨把他磨砺得如鞘中宝剑,锋利而自敛,好一个顶天立地。


  待到他全然好起来,已是入冬了。这期间我也放下了成见,隔上半个月便去瞧瞧他。我本是有志于捐躯报国,好生护着我大梁子民的,奈何生就是女儿身,即便再是想,也是不能的了。如今看着旁人能做我做不了的事儿,心下也多宽慰。

  前线多战,他甫一养好身子,便又回了北疆。


  这年冬,天冷得很,入了三九更甚。午后忽的出了太阳,阳光暖融融的,照的人也惬意。母亲叫我去折两枝红梅来插瓶。我挑了许久,折了一枝开得正盛的,斜斜插在了白瓷瓶里。

  母亲却笑着摇了摇头,告诫我道:“花开得盛自然是好。可这插瓶的花,最好的却是有些将开未开的。”见我不解,又接着道:“盛极必衰的道理你该是懂的。倘若折下的时候便开的太盛了,过不了两日,便该败落了。”

  我深觉其中有几分道理,便打算去重折一枝来。宫里传旨的公公便是这个时候来的。

  “惟时淑女,诞扬显命,敷告群工。定远侯秦元洲之女秦安北,毓德粹温,秉心渊静,以祗以顺......克称龙光,永膺燕誉。可选充皇太子妃。仍令所司备礼册命,主者施行。”

  这道旨意来的意料之外,却也情理之中。左右母亲都提点了好多次,太子在月余前也已坦露了心迹,我心里早便有数了的。

  我摸了摸腰间系着的玉坠。这玉坠,是那日太子亲手为我系上的。这玉坠本是一对,另一块悬在他腰间。他说玉是一对,人也合该是一对的。

  我本是在书房临摹字帖,写倦了,便开始随意勾画。鬼使神差地,在纸上写了三个字——萧承彦。我盯着这三个字瞧得出了神,连他是什么时候进的书房都浑然不晓。他在我身后笑出了声,我才惊醒,又羞又恼地想去藏那宣纸,却被他一把按住。

  他自我身后,握住了我手中笔,引着我,一笔笔在他名字旁写了我的名字,笔锋里分明是数不清的心事。

  “你是我生平仅见,敢写当朝太子名讳,还敢写的这么丑的。”

  他弯着腰,声音便是自我耳后传来的,激得我右耳热成一片。

  后来他说了许多,说他心意何如,又说也知我心意。他还说自会护着我,即便我再轻狂再骄纵,他也会好好护着我,必不让我受半分委屈。

  我看着宣纸上的墨迹一点点干涸,两个名字留在纸上,便有些至死不渝的意味在。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他自身后拥住我,喟叹一声,“安北,你可知我等这一刻,等了多久。”

  他替我系上了玉坠,一字一顿说了一句,“此生定不相负。”

  好久好久以后,他对我说,那一刻,他原以为终是系住了我,也原以为,终是把我们这一世紧紧系在了一起。

  而那个时候,我望着东宫重重的宫墙,怎么也望不到头。只收回目光,垂了眼眸,极清浅道,“那时戏言,我也从未当过真。”


  指尖玉触感温凉,我跪下接了旨。

  那日里我捧着圣旨,手微微有些颤,宝贵极了,像是捧着一颗真心。

  圣旨不重,却许下了一生。原是我这一生,也如纸薄。


  因着这道旨意,北疆我秦家军备受鼓舞,接连着打了好几场胜仗。赏赐一批批地送进府里,一时之间,定远侯府上风光无两。

  我可算是扬眉吐气了一回。早先母亲偏叫我去和各府上小姐打交道,我是十分看不惯她们虚与委蛇的做派的。明明背地里排挤得很,又何苦挂着笑坐在一处,姐姐来妹妹去,话里夹枪带棒,让人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还当真以为我听不出其中深意不成?

  如今到底不同了,整日里人流不歇,侯府的门槛几乎被踏破。各府上领了未出阁的小姐来,各个见着我便姐姐姐姐唤得甜腻极了。

  好在我是不与她们计较的。她们原先如何待我,现下又如何待我,于我而言,实是没什么分别。


  大婚定在了三月初九,司天监说是个难得的好日子。宫里的人也来了一批又一批,光是教导礼仪的嬷嬷,便有五人。虽说是喜事,却也不胜其烦。

  我向太子抱怨成婚礼繁琐得很,练得我胳膊都酸了。他一边不轻不重地替我捏着,一边同我说,东宫已经布置下去了,一切陈设皆按照我喜好来,旁的也不必我操心,我只消安心等着,披上嫁衣,走到他身边便好。


  前线形势一片大好,父兄传了家书来,道是战机正酣,便是年节上也未曾回来,好在战报都是好消息。倒是也不止我父兄,整个北疆都征战不休,便是连大将军府上,也未曾回京。


  正月十一十二连着下了两日的大雪。雪天路滑,少了那许多的来往,倒也乐得清闲自在。午后雪小了,我拿小瓷瓶去了后院,一点点采了梅花上的落雪。

  小丫鬟怜薇急急取了伞跟出来,撑在我头顶上。“小姐要什么吩咐奴婢就好,外面天寒,小姐还是回房里罢?”

  我小心翼翼让那积雪落进瓶里,抱怨道:“我真是不明白,制那劳什子落梅酒,何苦要这么一点点采了香雪熬煮成水?我看与素日里用的水也无甚分别,平白折腾人。”

  “您要什么酒,吩咐奴婢去买了便是。”

  我摇摇头,“这是我问宫里伺候太子的嬷嬷才得知的,他好这口。酒方我誊了一份来,这时候制好了,明岁年节上便能开坛了。还是得我亲手来做才好。”晃了晃手里那瓷瓶,费了这半天劲,也才得了一小瓶,“用水还这般讲究,他可真是难伺候。”

  怜薇抿着嘴笑起来,“太子爷前日里还约小姐上元节看灯呢。小姐与太子爷当真是情谊深厚。”

  我一琢磨,这若是叫大哥知晓了,定是又要取笑我小女儿心思的。便横了横心,索性制两坛,留一坛明岁给父兄祝捷,也好堵住他嘴。

  “那奴婢去取件厚实的披肩来。”

  我拦住她,“北疆上风雪比这可大的多,我连风寒都未曾染过,哪那么娇弱了。”

  紧赶慢赶着,正月十四这日,好在是把这两坛酒埋到了梅树下。

  我略有些咳嗽,怕是着了凉。足以见得,话还是不能说得太满。可我怕苦,因而怕极了喝药。想着只是小症状,我身子底子又好,应是不打紧,便瞒了下去。


  正月十五那日,我未等到灯会,反而先等来了围了满府的官兵。

  为首的那个,说我父兄抗旨不遵,一意孤行偏要追击敌军,正中了胡人圈套。五万大军,五万精锐,生生折了进去,无一生还。


  无一生还。


  我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心里空白一片,眼泪大滴大滴砸在手背上。母亲原是正儿八经的名门闺秀,这么多年,我从未见她失过态,她和父亲吵得再凶的时候,也是正襟危坐着的。可如今,她跪坐在地上,爬着扑到那人脚下,拽着他袖子,凄声问他:“什么叫...无一生还?不,我不信,侯爷呢,我要见侯爷!”

  那人蹲下来,把袖子从母亲手里抽出去,“夫人节哀。当日是侯爷和世子领兵去的,二人皆已战死。二公子扶柩归京,不日便到了。”


  怎么会,明明才得了家书不久,信上他们说,一切都好,待稍作了结,便班师回京。

  信上还说,这次年节没能赶回来,便多在府上待一阵子再走。待我风风光光嫁了人,他们这心事落地了,再走。

  大哥从来不骗我的。可他们却是连回来,都做不到了。

  我那坛子祝捷酒,才刚埋下去呢。


  我想起小时候我比武总输,还偏爱跟人家比,被打疼了就哭鼻子。北疆风大,泪痕若是不擦,便容易皲了脸。大哥便总备了手绢,给我擦眼泪,一边擦一边哄我,说我总有朝一日,比他们都厉害。父亲见我哭便手足无措,只佯装着严厉,呼喝我,“我秦家的儿女,动不动便掉眼泪,成什么体统!憋回去!”训得多了,我便不兴哭了,比武也输得少了。

  是了,如今我哭成这样,父兄见了该是不喜的。我匆忙擦了一把眼泪,去搀扶母亲。


  抗旨不遵,这个名头安下来,是要满门抄斩的。如今这围了满府的官兵,怕也是奉了圣旨。


  祖母颤巍巍走了来。乌木拐杖在地上狠狠一拄,“老身要面见圣上。”

  为首那人皱了皱眉,“老夫人,这怕是不妥。”

  说话间,有仆从匆匆奔上来,朝祖母跪下,双手奉上了什么。祖母颤着手接过,“老身有先祖皇帝亲赐的丹书铁契,难道还换不得见皇上一面!侯府自开国起便辅佐先祖皇帝,满门忠烈,多少男儿战死沙场,难道就这么被抄了去?”

  那人恭敬行了礼,道了一句请。


  祖母领了我们,跪在殿外。祖母在最前头,紧跟着是母亲,再后是我和弟弟。就连两个出嫁的姐姐,也闻讯赶来,跟着跪在后头。

  行了大礼,祖母高声道:“老身便奉着这丹书铁契,领着侯府众人,直跪到陛下肯见为止!”

  殿里却始终没声响。


  雪又开始下,地上积雪还未融,跪久了,膝下雪融了,便染上衣裳,冰凉刺骨。旁的还好说,只是祖母年岁大了,未免让人忧心。


  有公公走出来,对祖母道:“老夫人,这天寒,还请回吧。”

  祖母没做声,只仍把那丹书铁契高举过头顶。

  公公叹了口气,转身回了殿内。又过了片刻,出来道:“老夫人,陛下请您到偏殿候着。”

  祖母这才直起身,也不让人扶,自个儿一瘸一拐,去了偏殿。


  我们便仍跪着,直到太阳落下去,太监宫女们点上了宫灯。

  弟弟已经懂事了,本是来年便要同父亲一起去北疆了的。可毕竟还年幼,此刻偷偷拽了我衣袖,“阿姊,我害怕。他们说父亲和大哥不会回来了,是真的吗?”

  我攥了攥他冰凉的小手,“不怕,阿姊在呢。父亲和大哥,是为国捐躯,是无上荣耀。你是我秦家的儿郎,这些道理你该明白。生死事小,家国事大。”

  他仍懵懵懂懂,“既然是光荣,为何我们要在这儿跪着呢?”

  我拍拍他头,“会好的。”

  可那孩子还是低下了头,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哭腔,“阿姊,我不想要什么荣耀。我只想要父亲和大哥他们。我想他们了。”

  我仰起头,让眼泪流回去,终是什么也说不出,只沙哑着道了句“好孩子。”


  今夜是上元佳节,本是该阖宫庆祝的,如今这事一出,宴席也取消了。只是宫里那些喜庆的陈设还未来得及撤去,满目都是人间的欢喜,人间的团聚。


  双腿早已跪麻了。母亲跪在前面,一直未有声响。我沾了寒气,前几日便开始咳嗽,如今更是难捱。又怕惹得母亲更操心,只能强忍下去。


  有脚步声传来。我一偏头,见太子立于檐廊下,望着我。

  那处太暗了些,我瞧不真切他模样。他就那么站了一会儿,我们一跪一立,两相对望,中间隔着殿前一只大红的宫灯在风雪里飘摇。

  我收回目光,跪正了,闭了闭眼。


  听得他似是进了殿。过了兴许有半个时辰,他自殿中出来,往这边走。


  我没有抬头。视线里只见是一双黑缎云纹靴子在我面前停了停,紧接着一件大氅落在我身上。

  我藏在身侧的手紧了紧。有那么一瞬间,很想伸出手去,拉住他衣摆;很想告诉他,我也很害怕,我也很想我的父兄,想得整颗心都在疼;很想央他去求求皇上,我父兄绝不是狂妄自大的人,待军兵更是如待亲人,他们不会无端鲁莽行事,让这五万人悉数葬身沙场,必是前线有急情,他们未来得及回禀。

  可我终究没伸出手。他也只是略停了那一停,便走了。


  我眼前一阵发黑,浑身越来越没有气力,额头滚烫,却也只能咬着牙强撑下去。好在太子刚走不久,圣上便去了侧殿。

  又不知跪了多久,传旨的公公被召了进去。我原是做了最坏的打算,安静伏在地上听公公那尖利的声音一字一字掷在雪地里。

  定远侯刚愎自用,抗旨不遵,念在侯府累世功勋,只褫夺爵位,收回兵权。

  北疆战事正紧,骤然失了秦家军,再派旁人去慢慢熟悉已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是以兵权统交给了镇国大将军贺祁

  秦氏女已不配太子妃之位,另择大将军嫡女贺南絮,封太子妃,婚期仍定在三月初九。秦氏安北,封良媛,同日入东宫。

  是比我预料的,还好得多。母亲松了一口气,沙哑着声,领着我们叩拜谢恩。


  我该是烧的重了,一路上头都是昏昏沉沉,今日一遭,愈发像是梦一场。隔着马车的帘子,都挡不住民间的喜庆。上元节夜里没有宵禁,这个时辰了还是闹腾得很,喧闹得让人恍惚。


  回了府上,母亲看着已经振作了不少,把事情一件件交代了下去。我本想去帮把手,祖母却叫住了我:“北丫头,你随祖母来。”我没做声,跟着祖母回了房里。


  在外奔波了一日,祖母怕是一直强撑着,嬷嬷搀着她,甫一坐到榻上,她便剧烈咳嗽起来。再抬眼看我时,面容上是掩不住的憔悴和苍老。

  我怕将病气过给祖母,就离得稍稍远些坐着。


  祖母长叹一声,“丫头,委屈你了。”

  我摇摇头,“安北不觉得委屈。倒是祖母,要保重身子。”

  祖母略有些疲惫,慢慢跟我道:“有些话,祖母还要叮嘱你。你父亲和大哥去了,祖母知道你不好受,祖母也不好受。但你是秦家的女儿,你得撑住了,撑好了。”

  她喘息一阵儿,才接着说:“以往府上势大,便是纵着你些也无妨,可如今今非昔比,府上已经倒了。没了侯爵之位,又没了兵权,想东山再起,绝非易事。”

  我看着祖母,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闭了闭眼,“封你为良媛的旨意,是太子殿下亲求的。殿下总有朝一日,是要继位大统的,这后宫与前朝的联系,可谓是千丝万缕。”

  我低下头,“安北明白了。”

  祖母倏地睁开双眼,“祖母希望你是真的明白。”说着,她竟缓缓起身,朝我一拜。我慌忙扶住她,“祖母,使不得!您这是折煞我了。”

  祖母却执意拜了下去。“此后你便不能是自己了,你的一言一行,都须得为府上考量。安北,你答应祖母,尽你所能,重现我秦家当年荣光。不然,等祖母去了,实是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不是我要拜你,是秦家满门要拜你。”

  我只觉得口中苦涩得很,哽了哽,“安北定不负祖母所托。”

  祖母露出了欣慰之色,连着道了三声好。

  我退了两步,跪下来,行了大礼。再起身,往屋外走的时候,恍惚听到了祖母压低的哭声。


  怜薇在屋外候着我,见我出来便迎上来,“小姐还是回房早些歇下罢,明日...明日二公子便到了。”

  我摇摇晃晃往祠堂走,“父兄在的时候最是疼我,我却是连守孝三年都不成。如今便叫我多尽些心,也好受些。”


  许是我身子底好,早先烧的难受,这半天倒也感觉好多了。在祠堂守了一夜,也仍好生生的。怜薇拿了粥来,劝我多少喝一口。我实在没有胃口。

  “怜薇,我觉得身上好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小姐许是忧思过度,累着了,”怜薇上前把粥送至我嘴边,手碰到了我脸颊,大惊失色,“怎么这么烫?”

  她又仔细试了试我额头,当即要将我搀起来,“小姐病得这般重,该好好歇着,奴婢这就去叫郎中。”我眼神空空的,仍跪在地上,她见搀我不起,眼眶忽的红了一圈,“小姐您别作践自己身子了,侯爷和世子若是泉下有知,也不愿意见您这样!”


  听了这话,我抬眼看向她,任由她把我扶起身。就在这时,外间传来一阵喧闹。我心口一紧,“二哥!定是二哥回来了。”跪的久了,双腿麻木,我踉跄一下,一把推开来拦我的怜薇,这才奔了出去。


  待跑到了门口,见到了来人,脚步不知怎的,一步步慢下来,想再往前走半步都是不能。


  朱红描漆的大门大开着,二哥一身孝服,头发用白条布高高束了起来。他往常回府总是没个正形,嬉皮笑脸,又惯爱臭美,衣服做的比我还勤。可如今因着日夜赶路,风尘覆了满面,眼睛充满了血丝,整个人瘦脱了形。一夕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

  而他身后,一前一后跟着两口棺。棺里躺着的是我日思夜想,却永不能再见了的人。我的,至亲。


  母亲兀自强撑着,把该尽的礼俗一项项完成了。


  我突然感觉身上好冷,如坠冰窖的冷,冷的人心脏都皱成了一团。明明咬紧了牙关,却还在抖个不停。二哥与母亲说了些话,我听不太清。不止听不太清,就连视线也有些模糊起来。

  二哥朝我走近,他的脸上尽是疲惫。他嘴唇开开合合,我努力去听他在说什么。

  “二哥无能,没把父兄好好带回来。这小红马是当年父亲亲自挑给你的,我把它带了回来,也算是给你留个念想。”


  我想告诉他这不是他的错,可还未来得及开口,便眼前一黑,整个世界天旋地转,只听见了怜薇的惊呼声。


  我又看见父亲和大哥了。


  我那时小,刚刚拿得动枪,便要跟着学。父亲不厌其烦地一点点手把手教我,直到我舞得出完整的秦家枪,他笑的比我还高兴,一把举起我高过头顶,转了好几个圈。


  大哥在书房里读兵书,长身玉立,回头冲我笑,“我便知道你要来找我了。”书房的阳光太亮了些,有些刺眼,我只得眯着眼睛看他。他拿了好多匣子出来,说都是这一年给我攒下的,见着什么便想着买给我。

  我一一看过去,欣喜极了,笑着抬头,刚想谢过,却见大哥身着被血染红的盔甲,单手用剑撑住身形,血汇聚着流下来,滴在地上。

  又有利刃自他身后而来,我尖叫一声,扑了上去。

  可我扑了个空。我只能看着无数利刃刺过来,看着他大口大口涌出鲜血,看着他轰然倒地。

  我还未留意着,寻个嫂嫂呢。

  黄沙卷起,迷了我的眼。我仿佛听到许多声音在唤我。

  我听见父亲的声音,好似叹息一般地,唤了我一声。紧接着一把力推了我一下。


  我倏地睁开双眼。怜薇喊了一声“醒了醒了,小姐醒了!快去通报夫人!”

  她一边把水慢慢喂给我,一边道:“小姐你昏睡了整整两日,郎中说...郎中说,若是今夜还不醒,便没有指望了。”


  我这一病,断断续续的,等到大好,已是二月中旬。

  病好了,心绪也跟着安宁下来了,倒像是经历了一场新生。

  这日天气好,我卧病久了闷得慌,便一人在后院闲逛,也当是散散心。

  突然东边墙头似有人影,我警觉地望过去。一人自墙后翻了进来,轻功了得,落地时半分声响也无。

  那人站起身来,竟是贺盛。

  他三步做两步走到我面前,开口便是:“病可好全了?”

  我虽是莫名其妙,琢磨着这人难不成还有个不走正门偏要翻墙的爱好,却也有几分感动,忙不迭道:“已然全好了。”

  他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我来便是想问你一句,可愿跟我走?”

  我听了这话,十分惊愕,总觉着是我会错了意,这是光天化日之下,约我私奔?

  他接着道:“初时你封太子妃,我还在北疆。如今...你非正妃,在东宫的日子怕是要难过。”

  他这话唬的我一愣,不由得被他思路带偏了去,“俗话说聘则为妻奔是妾,贺公子这般,与我嫁入东宫有何不同?”

  他正色道:“自然不同。我贺盛起誓,绝不再娶,只要你点头,今生今世我便只守着你一个人。”

  他神色认真得紧,我脑子却还是蒙的。许是病久了落了点傻气?怎的我是愈发跟不上他说的了?

  他见我不说话,直视着我双眼,“你若是答应,往后你想去哪里都成,北疆也好,南地也罢,我都带你去。”

  我这才把散了一地的思路捡了回来,“私奔事大,抗旨事更大。即便是我愿意,也不能连累满门,更何况我自知当不起贺公子这般深情。安北实在想不通,贺公子何故就认定了我?”

  他默了默,艰难开口:“去岁我曾与你大哥见过一面,当时戏言,若是他有闪失,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便叫我关照着。”

  我笑了笑,轻松了不少,“既是这样,贺公子不必挂怀。”

  他急急道:“你当真要嫁?你这样的脾性,入了东宫,怕是要拘着。就算没有你大哥的托付,我也向来是真心待你的,你难道半分不知?何况既是答应了你大哥......”

  我打断了他,“我自是愿意嫁的。大哥所托,若是贺公子过意不去,那不如允我一诺,”我拜了一拜,“我入了东宫,总是对府上照应不便的。万望贺公子能替我照看一二。安北在此谢过了,若有他日,必当报答今日恩情。”

  他方才扶着我肩的手慢慢拿了下去,极低极低地笑了一声,“我明白了。我答应你。”



  三月初九,良辰吉日。

  太子与太子妃的大婚便是这日,我入东宫,也是这日。

  我坐在轿子里,轿夫抬得很稳。曾经我也琢磨过,我出嫁那日,该是什么景象。所想到的,不过十里红妆,和那人伸到我面前的一双手。我就扶着那双手,稳稳地,一步一步和他走下去。

  而如今,我把红盖头掀了上去,又把帘子掀起一角,仔细瞧了瞧外面。

  大红的彩绸系着,红灯笼挂满了东宫,爆竹声虽远着,也不绝于耳,这样的热闹和喜庆,确是与我曾想的一般。盘算着时辰,这时候,太子与太子妃大礼应是成了的。

  我还记得教导礼仪的嬷嬷是怎么一点点给我掰正了行礼的姿势,头要低几分,双臂要举到什么位置。

  嬷嬷说,太子大婚是国事,文武百官都观礼庆贺,半分差错也出不得。

  如今的太子妃,我曾见过几面,温婉端庄,与他,应是很相配的。


  轿子停了下来,稳稳落在地上。我轻轻把红盖头放下来,下了轿。怜薇忙过来扶着,“主儿,当心脚下。”我扶着她,由她引着,进了殿。红盖头垂下来,把视线挡的严严实实,这种看不清前路的感觉让人心慌。

  是以我一入了门,便动手把盖头扯了下来。怜薇未来得及拦我,我朝她安抚地笑笑,“今日是太子与太子妃大婚,太子殿下必是不会来的,我早一些取下来,也松快些。”我又想了想,“不若把这喜服也换下来罢。”

  怜薇低低应了一声,声音里有些湿意,“可今儿个也是主儿成亲的日子,主儿真是委屈,奴婢都替您不值。”

  我一边取下头上金钗,一边淡淡道:“如今不比府里,你是我身边的人,说话也该注意些。这些话与我说说便罢了。太子殿下迎娶正妃,该高兴才是。”

  怜薇清了清嗓子,“奴婢记下了。是奴婢不好,说这些让主儿伤心的话。主儿切莫放在心上,来日方长。”

  我抬头望了眼窗外,天已经黑了。这东宫,宫墙重重,仿佛望不到头。“是啊,日子,还长着呢。”


  换好了衣衫,一时半刻我也睡不着,索性好好看了看这要与我相伴多时的殿宇。一应陈设布局都很合我的心意,怎么看怎么顺眼,足以见得是花了心思的。我转了转,在不起眼处,甚至还有兵器架。架子虽小,也做的精细,看着倒像个摆件,失了杀伐气,也便不太突兀。我唤来怜薇,叫她把大哥曾赠我的剑拿了来,摆了上去。

  那小红马,前些日子也被牵了东宫来。太子知晓它对我意义非凡,便早一步安排好了。


  仔细转了一圈,我心情好了不少,便坐到案前,“怜薇,把我那玉连环取来。”怜薇把东西拿上来,又把烛火挑旺了些。因着是大喜之日,连蜡烛都换成了大红喜烛。

  “主儿仔细别伤了眼睛。明日还需得向太子妃请安,陪同着去向皇后娘娘敬茶呢,主儿还是要早些安置的好。”

  我点点头,示意知道了,便叫怜薇下去了。


  我趴在案上,安安静静解了许久那玉连环,也未能解得开。正略有些烦闷,也有些瞌睡了,忽听得怜薇在门口又惊又喜地唤了声“太子殿下”,登时便醒了个彻底。


  珠帘被人挑开,太子一步步走了进来,后面的丫鬟轻轻退出去,把门掩上了。

  他还是一身大婚时的喜服,红得晃人眼。


  我不明所以地站起身来,行了一礼。照理说,这时候他应当是在太子妃殿中才对。

  他脸色并不好看,见了我,径直一把拉住,用力抱在了怀里。

  两下无言。

  我闻着他身上酒气浓的呛人,轻声开口:“殿下怕不是进错殿了?”

  他默了默,只压着声音,唤了一声“安北。”从前他也这般唤我,只是从未唤得这般...听着便让人揪心。

  我定定神,坚决道:“殿下喝醉了。”

  他抱着我的手臂紧了紧,“我没醉。”

  我认真看着他,“不会有人喝醉了还真说自己醉了的,说醉了的多半没醉,说没醉的多半是醉透了。”

  他没接我话,大致是着实醉了被我绕晕了的缘故。只是硬拉着我到了榻上,我顺从地坐定,更云里雾里。


  他揉了揉额角,眼底几分暴躁,“底下这些人怎么做事的?怎么什么都没准备?便是连合卺酒都没备好?”

  我也跟着揉了揉额角,这真是醉死了。我把那句“合卺酒在太子妃殿中预备着呢”咽了回去,想着还是不要同喝醉的人讲道理的好。更何况,这个时辰,应当是撒过帐喝过合卺酒了罢?

  我像哄孩子一般,从案上寻了两个杯子,倒了两盏热茶,递给他一盏,“也是差不多。”

  他怔了怔,还是同我喝了。我把杯子收了回去,继续哄着,“殿下这合卺酒也喝过了,是时候去找太子妃了。”

  他定定看着我,眸中翻涌过许多情绪,声音沙哑,“安北,委屈你了。”

  怎的今日人人都说我委屈?我真心诚意地摇了摇头,“不委屈。如今这步田地,能这般已是我的福分了。”紧接着不依不饶道:“殿下还是早些去太子妃殿中吧,再晚怕是不妥了。”


  他不是爱酗酒的人,平日里也多自制,喝醉的次数寥寥可数。这一醉,身上便少了些清冷气儿,那些棱角分明的凌厉也退了下去,整个人柔和了不少,实是与平日不太一样。让人看着,很是想上手戳一戳。如今垂了眼眸,看着倒有了几分委屈。“你以往不同我这般讲话的。你以往,不叫我殿下的。”

  真真是我见犹怜。我甚至有那么几分想抓一把糖塞他手里。我把那只想戳他脸的手收回袖子里,睁眼说瞎话道:“那时候年纪小,礼数总有不周的地方。如今我也明白了。还望殿下莫怪。”


  他脸色垮了下去。我瞧着不好,偷偷往他远一些的地方挪了挪。谁料他径直站了起来,将我一把抱起,我惊呼一声,回过神来已是坐到了他腿上。

  这个角度看,他衣领的云纹倒是好看,以往倒是没发现还有暗纹。

  他把头靠在我肩上,我使了几分力去推他胸膛。他抱得更紧了些,呢喃了一句“我好累。”

  明明想起他是大婚累成这样,心里有几分不快,可听到这话,我手上的力道还是松了。


  静默相拥了片刻。我想了想,虽说忠言逆耳,但该劝还是要劝的,便又开口道:“殿下还是去”,话还未来得及说完,他突然吻了过来,把我未完的后半句吃了下去。

  初时还有些暴虐,紧跟着便是极致的温柔,缠绵宛如春日梁燕。

  我醒醒神,慌忙又去推他。他只在我耳边,轻声地一遍遍唤我。那声音像是带了钩,径直钻进我心里去,搅起涡旋来,不疼却痒得紧。

  外面惊雷阵阵,大雨瓢泼而至,洗刷在东宫红墙碧瓦之上,又自屋檐落下。

  烛火轻晃,红色的烛泪一道道滴下,又凝固起。

  眼前如江潮涌起,重重叠叠,在江岸激起千层浪。

  情至浓时,他抬头看我,低哑着声音,诱哄道,“你唤我什么?”

  从初时见面,我便知晓他生了一双顶好看的眼睛。如今那眸子蒙上洗不掉的欲念,却也亮亮的。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顶尊贵的人,现下我自他瞳仁中瞧见的,却只有自己。

  仿若山川湖海,二十八星宿悉数碎裂其中。

  “阿彦。”


  第二日我一醒,便觉大事不好。怕是他把醉气过给了我,怎的我也跟着不清醒了?昨夜这一闹,太子殿下大婚之夜没留宿太子妃宫中这事儿,怕是满朝皆知了。闭着眼睛,我也能猜到今日上朝,有多少折子要参他。没准儿我也能跟着混上个狐媚惑上的名头,倒是挺赚。


  他已然换好了衣裳,见我醒了,笑着道:“还有时辰,你再睡一会儿。”又俯下身来在我额头落下一吻,才离了殿。

  他说由着我睡,我可是不敢睡了。便换了怜薇进来,替我更衣梳洗。

  怜薇一脸喜色,“主儿,太子殿下还是顶挂念主儿的。”

  我叹了一口气,“如今,你当真以为这是好事儿?”见她一脸茫然,我才笑了笑,“我瞧着你才是个真实心眼儿的。今日你便明白了。”


  去了太子妃殿前,我来得早,又候了一阵子,太子妃才起身。侍从对我脸色并不太好,我也只当没瞧见。

  待被引着入了正殿,我便依着规矩,朝太子妃行了大礼。太子妃端坐正座之上,脸色看起来不错,面上也始终含着笑,很是端庄大气,正宫风范。


  待礼数都尽了,她亲扶了我一把,“妹妹请起。”又照常例说了些官话,无非都是那些云云。

  这第二日一大早,太子妃是要去敬皇上皇后茶的,我便也陪着一同。上马车之时,不知为何,太子妃偏要与我共乘一车,我也便应了。


  马车缓缓走了一阵儿,她突然开口:“方才人多眼杂,许多话我不方便说。家中兄弟姐妹,我与三哥关系最要好。出嫁前,他曾反复叮嘱了我,要我好好照应你。”

  我一愣,一时之间不知该接什么好。

  她又接着道:“我与你不同,虽都是将门之后,可我打小便养在上京。是以我那年一见着你,便很是欢喜你那份恣意和洒脱。可惜母亲向来拘着我,你当日在这上京贵女里,又委实...名声不算好,因着我便没什么机会同你多往来。”她抬头看着我,神色很是真挚,“如今倒是好了,你我二人同在东宫,也算是遂了我小时候的意。”


  有的没的搭了几句话,便到了中宫。

  皇后娘娘端坐凤位之上,面色算不得好,尤其是在望向我的时候,眼神仿佛含了刀锋。我便敛了眉目,尽力做了一副恭谨的样子。

  太子妃在前领着,我们二人皆行了大礼。

  皇后娘娘含了些笑的声音在偌大的宫殿响起:“絮儿,来。”

  太子妃起身走上前去,我仍跪伏在下面。

  皇后娘娘执了她手,“如今也该改口了。”

  奉茶也奉过了,太子妃便顺从道:“是,母后。”

  皇后娘娘叫人上了茶水点心来,“在东宫住的可惯?此番是仓促了些,若是有不称心的,大可告诉本宫。”

  太子妃似是瞧了我一眼,有些担忧,“儿臣一切都好。”

  这婆媳二人闲话起来,像是要说个没头。我跪在底下,百无聊赖,浑身都麻了,却也不敢擅动。皇后娘娘又照例训了话,赏了些东西,这才打发了太子妃走。

  太子妃临走时望着我,欲言又止,皇后娘娘瞧见了,冷笑一声,“你且先回去。本宫还有些规矩,须得好好教教秦良媛。”

  太子妃咬了咬嘴唇,终还是行礼告退了。


  她这一走,皇后娘娘便收了笑意,慢慢端起一盏茶来,啜了一口,这才正眼看我。原先还有几分慈祥,此刻消失了个干净,常年位居高位养成的威严倾泻下来,把我压了个严严实实。

  “秦良媛,你倒是好大的本事。”

  我自知今日这关难过,又着实理亏,便再度叩首,“妾身知错。”

  “知错?”皇后娘娘起身,旁边伺候的嬷嬷忙上去扶着,从那凤座上一步步走下来,停在我面前。“顺德,把那东西拿上来。”

  顺德公公捧了一碗黑色汤汁来,满当当一碗,一股浓重的药味传来,随着走动,还溅了几滴出来。

  我心里抖了抖,这药看着就苦的很,至于是什么药,我心里大致也有个猜测。

  皇后娘娘没说话,只低头转了转手上的佛珠。

  我上前一步,端起碗来,一仰头,喝了个干净。果真是苦,比我以往喝过的药,还要苦几分。我深吸了几口气,往下压了压胃里翻涌的感觉。

  见我喝了,她才松了几分神色。“方子你拿回去,侍寝过后便喝着,本宫的人自会盯着你。若是让太子知晓此事,你便不必留在东宫了。”

  我低低应了声是。

  “回去你便抄女诫百遍,不抄完不得踏出宫门半步。本宫看你如今也长进了,沉稳了不少。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你自个儿掂量清楚。”皇后娘娘一拂袖,“罢了,本宫今日也乏了,你且回去好好反省。”

  末了,她回头打量我一眼,笑了笑,“本宫这个儿子,你也该是了解的。有些事儿,想来不必点破。”

  “谨遵皇后娘娘教导,妾身告退。”


  药的苦味还留在口中,难受得紧。我出了这宫门,却见太子妃的车驾仍留在原处。

  见我出来,她便迎了上来,握着我手,面上的担忧之色不似作假,“妹妹怎出来的这样晚?母后可是为难你了?”

  我笑笑,“皇后娘娘教导妾身是应该的。”我与她毕竟无甚来往,今时不同往日,戒备也便多了些。


  待回了东宫,小半天已是过去了。我前脚刚踏进我那擢芳宫,后脚便有宫人落了锁。

  虽说是禁足,好在吃食上也并不短了我的。我用了几块甜糕,又用了一盏酥酪,总算是把那苦味遮了过去。想着这药怕是要喝个几年,便愁得慌。

  此刻我宫中除了怜薇没有旁人,便拿了那方子,瞧了半天。可我不通药理,瞧了也是白费功夫,索性叫怜薇收起来。今日怜薇并不在殿上,见我拿出这方子,也跟着瞧了几眼,神色大变。“这方子主儿是从哪儿得来的?这,这分明是避子汤!”

  我听了这话,饶有兴味,“你还通药理?”

  怜薇拿着方子仔细看了遍,“奴婢家中本是历代行医的,奴婢幼时也便跟着识得些药材,只算粗通。”

  我点点头,“这方子你好生收着,莫让旁人瞧见了。日后若是我侍寝,你便按这方子偷偷配了药来。”既是皇后娘娘嘱托,想来也是安排好了,于配药上不会节外生枝。

  怜薇声音又略有些哽咽,“可是皇后娘娘安排的?”

  我看着这姑娘,想不通她为何整日里有这么些泪珠子要流。便安抚道:“无甚。想来这每次都要喝的药,药性应是温和的,也是娘娘慈悲了。大婚头一日,我便生了这样的事,难免惹眼。这便是防着我在太子妃前诞下长子,他日嫡长子出生了,娘娘一高兴,兴许也就把我这药停了也未可知。”

  我见她眼泪终是止住了,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又不放心地叮嘱道:“此事事关重大,只准你知我知。”

  “奴婢心里有数。”她应了下来,上来替我捏着肩膀。


  我舒服得喟叹了一声。昨儿夜里睡得本就晚,太子...十分不得章法,还偏偏爱折腾得很,今天这一场跪下来,身上还是酸疼的。想着便叫怜薇叫了热水来。

  我整个人沉进浴桶里,怜薇一面替我洗着,一面道:“主儿待会可要先抄上几遍女诫?奴婢叫她们把笔墨纸砚先预备上。”

  我闭着眼睛享受得很,“不必不必,今日我得好好睡一觉。不急于这一时,慢慢抄。”

  怜薇却有些急了,“主儿早一日抄完,便能早一日解了禁足...”

  我揉了揉额角,开始质疑自己,当日出府,应该再带一个机敏些的。“太子殿下这段时间想必是不会来的。”

  怜薇倒水的手顿了顿,“主儿怎么这么说?太子殿下对主儿这般上心,就算顾及太子妃,也不会冷落了主的。”

  我敛了敛眉目,用手泼着水玩儿,这些话也不知是说给怜薇听,还是说给自个儿听。“他昨日是醉大了。你自想想,今日朝堂之上,会有多少人弹劾?你以为太子殿下当日为何要娶我?而今又为何娶了贺家小姐?”

  “自然是太子殿下与主儿情意深重,只是不成想出了这事儿...”

  我摇摇头,“如今我看明白了,”我极轻极轻,却一字字坚定道:“他娶的,是整个北疆的安宁。”


  这一个月日子便清闲得很,我慢悠悠抄着女诫,权当是练字了。怜薇也日渐沉稳了些。

  想着这么多日子不用喝那药,受那份罪,我心里也有几分高兴的。

  抄到今日,总算是抄完了。踏出了这宫门,看着天都蓝了不少。皇后娘娘也没再为难我什么,倒是还夸了句,说我如今愈发沉得住心,很是不错。

  这些日子里,太子妃倒是时常来看我,带的尽是我爱吃的,也有些小玩意儿,再陪我玩两局牌,颇合我心。我与上面那两个已经出嫁的姊姊见得不多,自然也没什么亲厚。太子妃此番,倒是让我有几分有了个阿姊的错觉。

  她虽未明说那些宫外的物件儿——有些一眼便看得出是出自北疆的——是从何而来,可我心底也明镜似的。这个贺盛,还真是将我大哥学了个九成九。


  如今既是解了禁足,我便多逛了逛。时辰还早,太子还未下朝,我绕着东宫里那处荷花池转了转。这一转,倒是看到了好几副生面孔。原是我来这东宫不久,除了第一日,也一直禁着足,不识得人才是正常。可那几个,眉目如画,桃面粉腮,一个顶一个的好样貌,让人看着便赏心悦目得很。身上所着衣裳又都是新进的宫装,很是扎眼。


  我心下不免生疑,便唤了怜薇近前,本是想叫她这几日多多留意打听着,而今既是不明情况,便暂避了,回宫便好。没成想,被簇拥在正中那个女子,竟先看见了我,朝我走了过来,行了一礼。

  “这位,想必就是秦姐姐罢?”这些人里本就数她最为出挑,声音又婉转如莺啼,果真是个妙人。

  我温柔地看她一眼,含着笑虚扶了她一把。

  “姐姐禁足时间长,想来是不认得妹妹几个的。”为首的那个接着道,“妹妹许氏,半月前方入得东宫,幸得太子殿下宠爱,如今已封了昭训。”

  我点点头示意知道了,她便挨个给我介绍。“这位是慕容氏,封了奉仪。余下诸位妹妹,还未得封。”

  她后面说那些个人我也并未记住。只是挨个看了一眼,混个面熟罢了。想着来日方长,倒也不急于这一时记下。

  那位许昭训,话真是不少,翻来覆去无非是在说太子殿下对她多么宠爱,眉宇间得意之色掩都掩不住。

  我倒是明白了缘何太子妃来的这么勤,也从未开口提过东宫进了新人的事儿。无他,只是这些个莺莺燕燕,看上去着实让人赏心悦目,一旦开了口,便是烦得很。

  这么一想,我倒是有几分同情起太子来。想来,日日面对着她们,头是该痛的。

  我向来不喜这种场面,散步的心情也没了,找了个由头,便走了。


  回了宫里,传了膳,怜薇替我布菜,我便发觉这小丫头,刚夸了沉稳,就被打回原形。

  我也不急,慢慢吃着等她开口。

  果不其然,她还是没忍住,“主儿,太子殿下大婚刚一月有余,怎的就进了这么多新人?”

  我自顾自吃自己的,“他是太子,有多少人伺候也不足为怪。若是把心放在这上面,后面便有的受了。”

  话是这么说的,终归心里,还是有些难受。

  怜薇闷闷不乐地应了一声,又嘟囔道:“可我瞧着,那许昭训的一双眉眼,有七八分像主儿。那慕容奉仪,唇形像极了主儿......”

  我笑起来,打断了她,“我自个儿瞧着可不像,怕是你见了人人都要说像我。若果真像我,太子殿下自来寻我便是,又何故这一月间,连只言片语也未曾有?”



  自我解了禁足,又过了半月有余。每日里去向太子妃请安,云里雾里与那些人绕一堆话,回了宫自个儿找些事儿做打发打发时间,便也就这些了。

  她们整日里聒噪得很,我不想多掺和,是以多半守着自己宫门,不常走动。至于她们背后议论我那些,便也睁只眼闭只眼过去了,还吩咐了下面的人不得生事。

  太子妃捎给我的东西里,开始有了书信,虽是只言片语,言辞也是谨慎得不能再谨慎,偷偷藏在了赠我的小物件儿的暗格里,想来是万无一失的。信里交代了我府上的近况,那日得他一诺,未成想竟上心至此。

  信里还说,他替我二哥做了安排,虽说是委屈他隐姓埋名去到北疆重头再来,可依我二哥之才,假以时日,必能出人头地。

  末了,只克制地问了句我近来可好。最后一笔的墨洇了,像是笔尖在此处顿了许久,话未说尽,又深知说什么都是不妥的,只好草草收笔。

  我得知一切都在向好,心下也多宽慰。于是提了笔回信,真心实意地写了一句一切都好,却不知他肯不肯信,毕竟外间传闻怎么说的都是有的。又道了谢,旁的话倒是也不敢多写。


  这日心情便大好起来,午膳多用了些,小憩了片刻,一反常态地出门遛了个弯儿。正到了牡丹的花期,花匠照料的用心,一簇簇的牡丹看着就喜人。我忍不住探手去摸了摸那花瓣,正是满心欢喜。

  “请良媛安。”

  我抬头看了一眼,来人一身桃红色杜鹃绣花夹裙,脸上盈盈笑意,愈发衬得千娇百媚。是昭训许氏。

  我不咸不淡的打了个招呼,便想先走一步。谁料这人不依不饶,快走几步跟了上来。

  “姐姐这解了禁足也半月有余了,怎的这么久也没见太子殿下来看看姐姐呢?”

  我瞟了她一眼,以往觉得这人虽张扬,倒也活泼,说话做事也还算得体,可如今看来,分明是当日没摸清楚状况,怕得罪了不能得罪的,有所收敛。这不,现下眼巴巴就赶着来了。

  我好脾气地活动了活动手腕,“哪儿比得上妹妹。”

  她听了这话,十分受用,得意地伸手把我方才碰过的那株牡丹摘了下来。十指纤纤,牡丹在她手里,映的指如削葱根。“姐姐应是知晓的,牡丹乃正宫所用。”

  我看着那可怜兮兮的牡丹,暗叹了一声可惜。

  她接着道:“妹妹倒是忘了,姐姐原是差一点就成了正宫的。若不是定远侯父子,不对,看妹妹这记性,哪儿来的定远侯呢。”

  我手上顿了顿,深吸了口气,笑着看她:“小妹妹,话是不能乱讲的。”

  她眼底挑衅之色愈重,“妹妹说的可是实话。你父兄,吃的可是官粮,却犯下这等罪来,平白拉了五万英魂陪葬。姐姐还以为自己是谁呢?不过罪臣之女罢了!”

  我深深望了她一眼,径直出手,扣在她手腕上,微一用力,她手上的牡丹摔落下来。我直视着她双眼,“妹妹既然口不吐人言,姐姐教你。”

  她表情惊愕,还未等她反应过来,我手上使力一折,咔嚓一声脆响。我收了手,退了两步,满意地看了看她不自然垂下的手。

  她反应着实慢了些,这时才爆发出一阵尖叫。“你,你...”

  我打断了她,“妹妹先想好了再说话,你还有一只左手腕。胳膊也能卸下来,再不济,腿也是行的。”此番倒是感觉神清气爽,把这些天窝在心口的气出了个干净。我将地上那牡丹捡了起来,插回土里。“下次折花的时候,记得问问这花愿不愿意。”

  她哭嚎的我心烦,底下伺候的也慌成了一团。我便转身想走。

  还没走两步,就听见原还是哭的撕心裂肺的人儿此刻哭声轻起来,像是委屈的不得了,悠悠地唤了声“太子殿下!”

  许是我下手还不够狠不够重。

  我也走不得了。便回过身,规矩请了安。太子爷一把扶起许氏来,倒也没叫我起。

  这母子两人,教训人的时候,不叫起身这条,还真是如出一辙。

  许氏梨花带雨,又添油加醋地炖了一锅好粥。

  我偷偷抬头瞥了一眼,见太子一直望着我,眼神凌厉地像是要把我钉在地上,便知趣地把头低了下去。

  “秦良媛,你以为这是哪儿?这是东宫!你竟敢动手打孤的昭训?”

  我不知为何,心底堵得慌,抬起头来,与他目光相接,“回殿下话,妾是良媛,许氏是昭训,她出言不逊,妾难道不能管教?”

  “太子妃还未说什么,哪有你管教的份儿!孤看母后禁你一月足是不够啊。”他面色铁青,“来人,秦良媛罔顾宫规,禁足一月,此后擢芳宫供应一应减半。许氏恭谨顺婉,晋为承徽。”

  我心头拥塞之感更甚,移开了目光,没再看向他,更不想看许氏得意的嘴脸。只向他一叩首,示意领罚,便起身转过脸去。

  他身边两个随从走来,我避让了一步,带着笑意开口,“不劳驾,我自个儿会走。”


  我进了东宫这不到三月间,有足足两月都在禁足。都道是红颜未老恩先断,没成想到了我这儿,断的更是猝不及防。

  太子妃依旧时不时来看我,陪我解解闷。那日她带了两只兔子来,雪白雪白一小团儿,抱起来毛绒绒的,可人得紧。见左右没有外人,她偷偷附在我耳边说道:“我三哥知道你过得不如意,便叫我带这活物来陪着你,权当是个慰藉。”

  我正爱不释手地捧着,给它们顺毛,心都化成了一滩。听了这话,笑的眉眼弯了起来。“我很欢喜,替我带一句谢谢。”


  因着此番禁足只是我一人,怜薇她们还是能正常走动的,她便三天两头给我说这东宫里的八卦。

  今日是王美人给谢美人做了个套,明日又是杨美人被人陷害,如此种种,循环往复。有两次甚至惊动了太子。

  我一面吃着点心,一面听得津津有味。太子殿下既然喜欢这么多人伺候着,那便看着她们慢慢斗罢。

  直到怜薇说太子妃的饭食被人查出了不妥,我才一惊。动手那人心思极巧,将几样东西配在了一起,单是用银针验,什么也不会发觉。就算吃下去,也是个长年累月的活儿,一时半刻不会有恙。说来也是机缘巧合,碰巧太医诊脉撞上了太子妃用膳,这才早早发觉。

  第二日太子妃来之时,我终是开口问了她。她皱了皱眉,“哪个嘴碎的与你说这些?从前不告诉你,不是防着你,是觉着这些事儿会污了你耳朵。你如今禁足也好,不会有人把手伸到你这儿来。”

  我心下一暖。


  待到我这禁足快解了,才又是平地一声惊雷。

  许承徽,被生生打死了。

  听说是因着太子妃饭食被人动了手脚这事儿,太子大怒,下令彻查。这一查,诸多端倪,竟是指向了许承徽。太子径直下令,将人拖了出去,杖责一百。

  才不过半数,许承徽便受不住去了。临死时还一直喊着“妾是冤枉的,妾没有”,声音凄厉,不忍耳闻。

  怜薇与我说道的时候,脸上还带着快意。

  我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虽不过几面,可依我对她的了解,她不是个有这般胆量和谋算的人。

  如今落得这般下场,怕是被人有意陷害。正所谓伴君如伴虎,偏偏她还甘之若饴。



  晨起时听得外间蝉声阵阵,才惊觉已是入了夏。

  东宫有好大一片荷花池,想来也是该开了。那荷花池设计精巧,并不只是以菡萏铺满水面,而是借用阴阳八卦阵的样式,一面有荷花,一面没有,底下用暗道隔了开。

  自打第一眼瞧见那池子,我便寻思着,用来泛舟最是合适不过。我去央了太子妃,隔了一日便见池边栓了一只小船。

  出了许承徽那事儿没多久,各宫里为了避嫌,都不大走动,是以这午后荷池安静得很。那船小巧,也好操控,我便留了怜薇在池边,自个儿下去了。

  真是许久未曾有这般惬意的日子了,暑气还未蒸腾,荷池上清凉一片,荷花将开未开,偶有几株开得早,花瓣儿上一点红尖儿,比最好的胭脂还好看些。

  看着我便有些心痒,把船又往前划了几下。这一划,略觉有些不对劲。可到底哪不对劲,也说不上来,是以这念头不过在心头一闪而过。我伸了手去够那开的正好的荷花,唔,差了一点儿。便又往前抻了抻——这一下我倒是发觉哪儿不对劲了。

  这船,不太稳妥。如今我身形一偏,立刻失了平衡,整个人翻进了水里,溅起好大一片浪花。

  我开口想喊人,却恰巧呛了一口水。

  “小姐!”怜薇在池边喊我,情急之下,连称呼都忘了改。

  这一声喊得我却恍惚起来,仿佛还是未出嫁的时候,仿佛还是眼前黄沙漫漫的那几年。

  有一年中元节,我们在河边放灯。我想着把我那盏放的更远些,便使了力去推它,谁成想一个没站稳,栽进了河里。虽是浅滩,可我不会水,吓得够呛,大哥单手把我拎了出来,我咳了好一会儿,他便轻轻拍着我背,给我顺气,又叫二哥去买了好多吃的来给我压惊。

  大哥板了脸训我,说我放个灯都不让人省心。我边咳着边笑,说我自然知道大哥必是能赶来救我的。

  说来,我再没能吃过那么甜的酥酪。

  忽然听见落水声,我奋力朝那边伸出了手。有人一把拉过我去,拥在怀里。

  水里寒凉沁骨,他身上却是暖的。

  我睁不开眼睛,只呢喃着叫了一声“大哥”。

  他环着我的双臂紧了紧。


  第二日,我是被药味苦醒的。

  怜薇见我醒了,肿了的眼睛终于不再湿漉漉的了,扶了我起来,一勺一勺把药喂给我。

  我将就着喝了两口,偏了偏头,把药碗轻轻推了出去。“太苦了,不想喝。”

  “主儿还是喝了吧,太医说了,得慢慢调养着。”怜薇吹了吹药,又递到我嘴边。

  我皱了皱眉,“调养什么?我身子向来好得很。”

  她把头低了下去,“主儿正月里染得那场风寒,来势凶猛,主儿又大悲大恸,一来二去,伤了根本。”

  我怔了怔,有些不可置信,“我练武十余载,只一场风寒,还能伤得了根本?”

  她急急道:“亏得主儿身子底好,太医这才说,只消好好调养着,过个三年五载,便没什么大碍了。”

  我闻言放下心来,便又凑合着喝了几口汤药。

  剩了半碗,却是怎么也喝不下了。恰在这时,外间有人通传,李嬷嬷求见。

  这李嬷嬷我还记得,当日我还曾问她要过太子爱喝的那落梅酒的方子。是从小伺候太子的,地位在一众下人里非同寻常。我即刻请了她进来,顺势把药搁下了。

  李嬷嬷进来见了礼,我叫请起,却是不肯起。“还请秦良媛去瞧瞧太子殿下。”

  我揉了揉额头,听说昨日我落水是他救我上来的,可既然他能救了我上来,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我也算是个知恩图报之人,可我琢磨着,那日不管落水的是不是我,哪怕是只阿猫阿狗,以太子殿下的仁德宽厚,也是能救则救的。若是阿猫阿狗还上赶着往眼前凑,这便是另一回事儿了。

  “太子殿下跟前伺候的人不少,我便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那李嬷嬷一叩首,不依不饶道:“秦良媛有所不知。太子殿下八岁那年,被奸人所害,差点溺毙在宫中。自此以后,殿下虽会水,可一靠近水便浑身不自在。”

  我心念一转,看他素日威风得很,竟还怕水?

  “老奴所言句句属实。昨日良媛落水,殿下一时情急,下人们拦都没拦住。殿下昨夜里说了一宿胡话,还一直念着良媛。”

  我手上重了点,继续揉着额头。看李嬷嬷一直跪在地上,到底于心不忍,“罢了,我去一趟就是了。”


  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他榻前,他背对着这边,分明已是入了夏,却蒙了好大一床被子。

  下人们皆退了下去,此刻便就剩我们两人。

  我坐在他榻边一会儿,见他久没有动静,不免有些担心。想着,就试探地用手指戳了戳他脸颊。

  唔,手感果真不错。

  他还是没有声响,我锲而不舍地又戳了两下。

  他忽的伸手扣住我手腕,使力将我往下一拽,我一失衡,整个人摔到了榻上。

  他单手撑着头,含了笑看我。

  我一时气恼,挣扎着想坐起来,“你不是病了吗!”

  他一手按住我肩头,把我生生按了回去,“是病了。见着你,又好全了。”

  我一时语塞。便不该信了那李嬷嬷的话,这俩人一准是串通好的!

  我看着他按在我肩头的手,皱了皱眉,“松开。”

  这人耍起无赖真是一把好手,他一把抱住了我,轻轻在我耳边道:“不生气了好不好?明日我便让他们把各宫里的打发了出去。”

  我冷着脸,“太子殿下可真是折煞妾了。多几个姐妹伺候着,妾日子过得多舒心啊。”

  他叹了口气,“你从前日日嚷着叫我把眼睛换给你,难不成真是个瞎的?我们成亲那日,弹劾的奏折雪花一般飞去了父皇那儿,我也护你不得。好容易过了这几个月,也算是避开了风头,兼之北疆那边又吃紧,朝臣的眼睛自然不盯着这边儿了。”

  我分了一点眼神给他,“许承徽那事儿,是你做的?”

  他神色颇有几分自得,大大方方承认了,“是我。”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你竟然在太子妃饭食里动手脚?”

  他摸了摸鼻子,“她也是知情的。”

  我忍了忍把他鼻子拧下来的冲动,低低应了一声。

  他又邀功似的,“李嬷嬷所言,除却我病了这一桩,其他也是属实。”

  我叹了口气,莫名有几分心疼起来。

  他小心翼翼看我神色,将我抱得更紧了些,“你不生气了?”

  我慢慢点了点头。

  谁成想这人将得寸进尺演绎的淋漓尽致,登时把脸凑了过来,“那亲我一口。”

  我冲他笑了笑,抬腿便踹了他一脚,翻身坐了起来。


  他在我身后,极低极低,似笑似叹,“安北,你终于回来了。”

  我被他没头没脑一句搅得心里发慌,“我一直在这东宫,从未离开,谈何回来?”

  他轻轻道:“我说的不是这个。不一样的,自你嫁进来那一天,便不一样。”

  我脚步顿了顿,又接着往前走。“嗯,我回来了。”


  我步出了他的寝殿,怜薇上来扶我。

  我一步步往回走着。明明是入了夏的节气,却觉得身上一阵阵泛冷,冷得手都在打颤。

  怜薇问我怎么了,我摇摇头说无事,回去把药煎了,我按时服着。想了想,还特意嘱咐了,两副药,都煎。


  秦安北回不来了。她在正月里,随着父兄,死在了北疆,黄沙埋了尸首,杳无踪迹。

  她再也回不来了。


  晚间果然有公公来传,说太子宣了我,叫我早做预备。

  我躺在浴桶里,在浮着的花瓣间,捂住了脸,便有水渍从指缝落下去。

  怜薇急了,问道:“主儿这是怎么了?主儿不是欢喜太子爷的吗?如今知道了太子爷还是挂念主儿的,该高兴才是。费了这许多周折,也终是得偿所愿了。”

  我鞠了水抹了一把脸,清了清嗓子,“我自然是欢喜的。就是太欢喜了,才会这般。”

  怜薇没再说话,只一心一意替我梳洗着。

  过了许久,她才开口道:“主儿,奴婢虽然知道的少,可奴婢也明白,人这一辈子啊,是要朝前看的,不然会被生生困死了去。”

  我点了点她额头,“你莫不是吃了什么灵药仙丹?怎的突然开窍了。”

  说着,站起身来,擦净了水,将衣裳一件件穿上。

  “是,得朝前看。”


  自那日起,东宫果然清净了下来。太子仿佛要把之前欠下的一次补给我似的,各式各样的东西流水一样送进我宫里,但凡我多看了一眼的,多摸了一把的,第二日必是加足了分量又送来一次。

  直到我义正言辞地告诉他,他若是再这么送下去,我宫中怕是就没有落脚的地方了。他怔了怔,勾起一缕我发丝,边在指尖绕着,边漫不经心说叫我且慢慢等着,来日给我换一处更宽敞的宫室。虽说我是愈发看不懂他眸中神色深浅,可好在他望着我时,目光澄澈一如往昔。


  我与太子妃的交情倒还是依旧的,甚至依稀觉着她神色还多了几分宽慰。


  入了秋,一日他忽说要带我回秦府看看。历来是只有正妃才有太子陪同着回门一说的,我不禁有几分疑惑。他不紧不慢用着晚膳,问我:“你便说你想不想回去看一眼?”

  我斟酌斟酌,“可…”

  他打断我道:“想还是不想?”

  我点点头。他用完了膳,净了手,“那便等明日我下朝回来,东西已预备好了。”


  我一整宿没睡好,索性早早起了。他穿上朝服,走过来,从怜薇手里接了螺子黛,替我描眉,边描边打趣道,“你这眼下乌青一片,岳母见了,该说我的不是了。”

  画完后,将螺子黛往妆台上轻轻一丢,瞧了我一眼,咳了两声,说时辰不早了,便转身走了出去,姿态之果决令我反应不及。

  我取了铜镜来,映出来的那女子,眉毛被勾勒地又粗又重,活像是画了两副扁担在上头。

  我咬着牙喊了一声“萧承彦!”,听得他一路笑着走了。又叫怜薇取了水来,前头算是白忙活了。


  好容易盼着他下了朝,这才一道回了门。母亲近日里精神好了许多,许是操劳起来,许多事也便搁在脑后了的缘故。偌大一个秦府,先前的定远侯府匾额取了下来,可除此之外,再无败象。

  母亲拉着我说了许久的话,又去拜见了祖母。祖母身子不大爽利,我也未久留,她瞧着我的时候,眼底是有欣慰之色的。


  从祖母那儿往回走的路上,听得后院有刀戈破空之声,我噙了一抹笑,蹑手蹑脚走了过去。

  弟弟自个儿在后院练着刀,一板一眼,汗湿透了后背。

  见我过来,惊喜地唤了一声“阿姊”,把刀往兵器架上一搁,跃了过来,被我抱了个满怀。

  我擦了擦他额头的汗,问道:“练得怎么样?”

  他眼睛亮亮的,“母亲说,二哥远在北疆,我要争气些才顶的起这门楣。”说着,献宝似的去拿了刀捧给我,“这刀是贺三哥哥专门给我打的,刀法也是他教的。”

  我印象中,贺盛的确长于刀术。可没伸手去接,反而从架子上取了红缨枪来,“你是秦家的儿郎,秦家枪必须练得熟。”

  我将头上碍事的珠钗取了下来,又将衣袖挽了挽,枪在手上颠了颠。

  “瞧好了。”

  话音未落,我舞了一套示范给他看。枪风一扫而过,激起落英飒飒。那一招一式,早就融在了骨血里,除非削骨蚀心不能忘。

  待最后一招收势,弟弟鼓起掌来,赞叹道:“阿姊好俊的枪法!”,气势又弱了些,小声说:“我什么时候能像阿姊这般厉害,就能帮得上二哥了。”

  我蹲下身来,摸摸他头顶,“你还小,等你再大一些,一定比阿姊厉害得多。”

  突然福至心灵似的一抬头,见太子斜倚在这一进的拱门旁,抱着双臂,含着笑望着这边。

  我亦染上了笑意,把枪递给弟弟,叮嘱他好好练,起身向他走去。


  回东宫的路上,他倏地开口,“我倒是真有几分好奇,你在北疆那些年,是什么模样。”

  我昨夜未能好眠,此刻马车颠簸,不觉有些困意,闭着眼睛回他,“唔,这辈子你怕是没什么机会了。若是还有下一世,你早一些来寻我,没准儿就见到了。”

  他屈指弹了我额头,“怎么净说些胡话。”

  话是这么说的,可等到回了东宫,我还是叫人把我宝贝得不得了的小红马牵了出来,勉为其难地和他一同骑着,绕了几圈。

  毕竟这是我和北疆唯一的联系了。他骑一下我都心疼的不行。

  他坐在我身后,手绕过我身前,牵着缰绳,头自然而然地搁在我肩窝,弄得我一阵发痒。

  “我们初见那次,就是这样,在同一匹马上。我当时便在想,这是谁家的姑娘,这般大的胆量。”

  忆及当年,我笑弯了眉眼,心也跟着柔软起来,一本正经道:“不管是谁家的,最后不都成了你家的。”


  入了冬,我又得了一场小风寒。好在太医说无甚大碍,只开了药叫喝着。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太子同太子妃去请皇上皇后安,我自个儿留在东宫,也乐得自在。

  怜薇先是将我固本培元的药熬好了,端了上来。我捏着鼻子喝了,吃了好几块蜜饯,方才缓过来。

  紧接着,她又端上了那避子汤。那药汤分明更苦一些,我整张脸都拉了下来。怜薇哄了好一阵子,我才屈服,叫她先一搁,放凉了我便喝下去。

  眼见着便是午膳的时辰,谁成想,太子竟在这个时候来了我宫中。

  我心中未免有几分不安,笑得有些勉强,“你怎么这个时辰回来了?”

  他瞪了我一眼,好似在嫌弃我多没良心,“晚间有宫宴,怕是不能陪你。只能这个时辰赶回来,陪你过节。”

  说着,他该是闻到了药味儿,去端了药碗来,“今儿的药怎么还没喝?虽只是风寒,可你多注意些总没错。”

  我心下忐忑,慌忙就着他手,喝了个干净。他捡了颗蜜枣喂给我,笑着道:“今日倒是乖觉。”

  见他似是没发觉什么,我才缓缓放下心来。

  一道用了膳,他便急急走了。果真是专程陪我用膳来的。


  到了晚间,我吃了一小碗元宵,百无聊赖地坐在院子里看月亮。

  每月初一十五,按祖宗规矩,太子都是要陪太子妃的。

  是以我便分外清闲。

  月亮圆晃晃的,看得我有些困了,刚想早些歇下,便见他朝我走过来。

  背对着月亮,一步一步朝我走过来。

  他在我面前停住,伸出一只手。我不禁握了上去,很是暖和。

  他左右打量了一番我的衣着——今日虽是年节,可我无甚事,也不见什么人,便只穿了一身月白夹袄,很是寻常的款式——满意地点点头,拉着我便往外走。

  我犹在云里雾里,“你做什么?”

  他头也没回,径直拉着我走,“带你去逛灯会。”

  路上他方说,他寻了个由头,从宫宴上脱身了出来,想着去岁约好的灯会没能看成,今年说什么也要补上。


  天飘起了细雪,却也不妨事,反而更添了几分意趣。

  他挽着我的手,像是寻常夫妻,走过大街小巷,笑着与我说,要千秋万载,与我这样走下去,永远也不放手。

  上元节满街都是花灯,那些灯晃啊晃的,晃到了我心底,耀眼得令人不能久久注视。

  雪覆上了我眉目,融了下来,像是泪滴。他脚步顿了顿,低下头一吻,又替我将肩上发上的雪扫下去,说以后可不兴我哭了。

  我笑着回道,若日后,两鬓霜白,你不如这般欢喜我了怎么办?

  他说不会,等你两鬓霜白,我也垂垂老矣,到那时候,我还领你去看冬梅落雪,看盛世繁华,就这么看一辈子。


  好多旧事后来不值一提,可我仍记得那天的雪,落得铺天盖地,落到我心坎上,积了好厚一层。

  他就在我的心坎上。

  人间雪落是常景,少见是白头。


  街上有人摆了箭靶,共五箭,若能全中靶心,得头奖,中四者次之,中三者再次之。我瞧着那奖品新奇,拉了他凑上去。

  看了没多久,我便怂恿着他去试试。他问我道:“喜欢哪个?”

  我颇有些痛心。自古以来,能挣头筹的自然是挣头筹。哪个像他这般浪费?

  他搭弓射了两箭,自是全中。若不是这些年我手艺愈见生疏,本不想劳动他。

  眼见着没什么悬念,我瞥见有小摊在叫卖冰糖葫芦,红彤彤一串很是喜人,又不远,便挤出了叫好的人群,去买了两支。

  正满心欢喜地举着糖葫芦往回走了两步,便看他冲了过来,当街抱住我。我无他法,只好将糖葫芦往高处举了举,生怕粘上了他衣裳。这若是粘上了毛絮,可怎么下嘴?

  好容易他松开我,眼神有些落寞,“我一回头没瞧见你,还以为......”

  我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以为什么?还能以为我不要你了不成?”

  谁知他脸色竟有些苍白,我认命地叹了口气,把一串糖葫芦最顶上那个塞他嘴里。

  又用了哄孩子一般语气,声音都放柔了些,“阿彦不怕,我不会不要阿彦的。”

  他听了这话,脸色似是有所缓和,又似是铁青了些。

  正巧有画舫缓缓而来,我有意转移话题,便随便一指,“不如我们去画舫瞧瞧?”

  话一出口,便后悔了,“唔,我忘了,你怕水的。”

  看着他脸色愈发沉了下去,我不免心情更加愉悦。


  又逛了好一会儿,眼见着时辰晚了,我也是困得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便上了马车,往回走。

  “我今夜回去的时候,瞧见你在看月亮。底下人说,你看了有小一个时辰。那月亮便这么好看?”

  我困得狠了,头枕在他肩上,迷迷糊糊跟他说,“我瞧得不只是月亮,还有星宿呢。只是今夜里它们黯淡些罢了。”,说着,意识涣散了些,声音也逐渐含糊起来,“你便是藏在那里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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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过得快,恍然不觉,又是一年秋。

  自入了夏,皇上兴许是沾了暑气,本是一场小病,生生拖到了如今,连上朝都是强撑着精神气儿的。

  太子也便忙起来,朝上事物繁冗,时不时还得去御前尽孝,难得在我这儿露个脸。


  这日我随太子妃去了一趟护国寺,为皇上龙体祈福,也权当是表一份孝心。

  在护国寺住了有五六天,这佛经抄的多了,倒成了习惯,回了东宫,也还是闲不住手。虽说字是丑了些,但大师说了,贵在心诚。


  是以这日午后,估摸着太子妃寻常小憩的时辰,这时候该是醒了,我便把近几日抄写成册的经文理了理,满心欢喜带去了太子妃宫中。

  许是皇上抱恙,宫中便慌乱些,这个时候,太子妃宫门前竟没人守着。

  我与她素来亲厚,往日也是不必等着通传的,此番更是径直朝殿内去了,一路畅行无阻。

  我进了殿门,才发觉今日伺候的人实是太少了些。太子妃果然已经起了,此刻坐在屏风后,身边站着的应是她的陪嫁丫鬟香兰。

  那屏风上绘了一副山水泼墨图,我虽不通此道,也看得出很是写意。是太子年前赏的,往日没见她摆出来,也不知如今怎么突然用了起来。

  她背对着我,又有屏风隔着,并不知我已进了来。

  我刚想出声唤她,便听见她低低的抽噎声,这声“姊姊”便卡在了喉咙里。

  香兰奉了茶盏上来,宽慰道:“娘娘不必自责,当日事您也并不知情。如今对秦良媛宽厚至此,依奴婢看,也是仁至义尽了。”

  我听得自己的名号,一时更不知该不该出声。

  她接过了话,嗓音还有些沙哑,“三哥自我入东宫那日便将实情告知于我,还叮嘱了我,这是我贺家欠下的,既不能左右结果,唯有尽力偿还。”

  “您和三公子,这些年做得也是够多了...”

  “哪够呢,哪够得上那五万性命?我做梦也未想过,父亲竟会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我是真心欢喜安北,可我看着她与太子情深意笃,又怎么告诉她,这一切皇上和太子都早已知情,只是在将错就错罢了?”

  我看着手上抄录的经文散了一地。心绪也跟着散了一地。

  我转身走了出去。

  “以她的性子,怕是再也不会原谅我们了。”


  我回了宫中,拿了两壶梨花酿,一盏接一盏地灌了下去。

  从前流泪流的多了,如今倒是双眼干涸。

  是我蠢笨。只是依稀觉着当年必有蹊跷,却从未把这其中蹊跷摘开了看。

  秦家败落,北疆便是贺家独大。只是五万将士一夕丧生,其中端倪,瞒不过天听。

  可瞒不过又如何?北疆势力盘根错节,胡人连年掠夺战不停,既是已损失了一员大将,再治了另外一个的罪,无异于自乱阵脚。

  于是皇上和太子便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抗旨不遵的罪名硬生生按在秦府上,转身联了贺家的姻。

  当真好谋算。

  这便是我父兄,我秦家满门,效忠了一代又一代的天家。

  他一早就知道。

  他们都知道。


  喝尽了最后一滴,我将杯子掷了出去。坐在窗前,斜倚着窗棂,眼睁睁看着太阳一点点沉了下去,沉进了这偌大的,诡谲的宫廷里。

  我吐出了一口浊气。

  起身,叫怜薇把刚备好的夜行衣换了上。又坐在妆台前,把珠钗一支支取了下来,妆容一点点洗下来。取了白条,将头发束起,蒙上了面,只露了一双眼睛在外头。

  我去架前,将大哥赠我的剑取了下来,剑出鞘,闪着寒芒。

  剑身上映着我的眼睛,眼底的淡漠让我都感到陌生。


  怜薇跪下去,“奴婢本卑贱出身,若非幼时得大夫人庇佑,早已不知死在哪里。事到如今,愿誓死追随主儿,追随秦府。”

  我笑了笑,问道:“交代你的,可办妥了?”

  她抬起头,眼神坚定,“万无一失。”

  我把她扶起来,“我已替你安排好了去处,今日过后,便将你送出宫。”

  她摇摇头,“奴婢就守着主儿,哪都不去。”


  我没再接话,宫中的人早就被我支了出去,此时一片死寂。

  掐着时辰,该是护卫换班的时间了。果然,外间响起了此起彼伏地叫喊,“南面走水了!”“快去救火!”

  听着慌乱的脚步声逐渐密集,我深吸了一口气,踏出宫门,足尖一点地,翻上了宫墙。


  在这宫墙上奔走跳跃,恍惚竟有了几分恣意。本就是换班的时辰,守卫松懈,又遇上失火,众人都赶着去救火,顾不上其他。以我的轻功水准,想在这时候逃出去,也非难事。


  父兄在忠君上思想都是极正统的,守着一套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君臣纲常,且不说我根本近不得皇帝的身,就算事成,日后黄泉相见,他们怕是就不认我这个女儿妹妹了。

  我径直冲着大将军府而去。

  这个时候,贺家仍在北疆,唯独贺盛留在上京。却也足够我要一个说法了。


  将军府中无甚人在,守卫也稀稀疏疏,我绕过了几人,一重重门闯进去。

  到了最后一重门,还是被人瞧见了。他作势要喊人,可我的剑在他出声前,便割开了他的喉管。

  血溅了几滴在我脸上。

  我一脚踹开了门,倒提着剑,听着剑尖在地上划出的响声,缓缓走了进去。

  贺盛一袭白袍,负手立着,面前是北疆的地图。

  听得响动,他侧过头来,朝我笑了笑,仿佛瞧不见我手中的剑,和剑上未干的血痕。

  “你来了。”

  声音轻巧地仿佛我们之中没隔着重重尸山层层血海,仿佛只是一个寻常的夜,他温了一壶酒,邀我来叙。

  我上前几步,将剑架在他脖子上。

  他恍然未见,迎着我的剑,走近我,摘下了我的面纱,又用袖口小心替我擦干了方才溅上的血迹。

  “自从这事出了,我便日夜梦见,你来质问我。果真躲不掉。”

  我直视着他,将剑稍稍往前递了递,剑身擦破了皮肉,割出一道血痕。

  他笑得几分苦涩,“这事儿,从我知道的那刻起,便迟了。你不如陪我喝几杯,我慢慢说给你听。”

  我漠然看着他,收剑入鞘。转身去案前坐了下来。

  他取了酒来,先斟了一杯给我。我开口道:“从前我便想不通,贺公子缘何如此情深义重,即便是抗旨,也敢说带我私奔。此后无论是对我,还是对秦府,都照顾有加。”

  他接着给自己斟酒。我轻笑了一声,“时至今日我才明白。原是你心有愧疚。”

  他斟酒的手抖了抖,酒水洒落出来。

  “当年你父兄本没想追击敌军。是家父设计,截了圣旨。此后种种,我虽不知详情,可也知晓其中必有蹊跷。”

  我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平静地看着他,“你当真不知?”

  他神色坦荡,“当真不知。可无论其中多少曲折,都必与我贺家脱不了干系。”

  我怒极反笑,也不言语。

  他叹了一口气。“你或许还记得,那年我重伤,曾回了上京一段时间。北疆的局势远比你幼时在的那几年复杂。父亲动了这样的念头,我其实发觉,可未来得及规劝。到我察觉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又给自己满上一杯,“我私下里带了人去驰援,父亲没拦我,想来也是料到大局已定。我赶到之时,五万精兵,在沉沙谷,将沙子都染成了褐红色。”

  他缓缓吐了一口气,捏了捏额角,“遍地都是尸体。我找了许久,才找到你父兄。定远侯被一剑横穿心肺,还拄着战旗,身形未倒,当真无愧英雄二字。你大哥还留了一口气在,可身中数剑,早已回天乏术。他临终前,只说,若我问心有愧,当照拂侯府,照拂你。”


  我闭了闭眼,无数狼烟在我眼前升腾而起,无数忠骨埋黄沙,残破的战旗迎着夕阳,在尸山血海里猎猎作响。

  胸口像是堵了一口气,连着呼吸都是疼的。


  我站起身来,寒着声音道:“你既不知情,今日我不动你。至此,往日恩怨便一笔勾销罢。你我此生不必再见了。”

  我朝外面走去,他急急站起来,快步走了几步,拉住了我。

  我隔着剑鞘,一剑拍在他胸口,用了十足十的劲力。他倒退一步,终还是放开了手。


  夜风凉的很,吹得人身上凉飕飕的,可心里更冷。

  我走进夜色里,不知为何,想起小时候。贺盛半大点,在比武台上跳着脚叫嚣。输了比试,又有苦说不出,吃瘪的样子。

  如今再鲜活的色彩,都蒙上了一层暗色。

  在这浓重的夜色里,个个儿都是心思重重。

  虽心上如刀割,脚步却是一点未顿。


  早已宵禁,街上半个人影都没有,我的影子孤零零地,往东宫走去。

  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该亮了。

  我抱紧了那把剑,剑鞘的凉意令我打了个寒战。

  天还会亮吗?

  我站在宫闱门口,仔仔细细地看了它一眼。



  我从宫墙上翻下来。出乎意料,这半天了,竟没人守着。一路畅通无阻,倒像是恭候着我。

  远远便望着我那处宫室灯火通明,我索性大大方方从正门进了。


  太子坐在主位上,整个殿中空空荡荡,再无一人。他还穿着那身太子常服,玄色为底,金线绣的蟒张牙舞爪盘踞其上,应是从宫中回来的。他单手撑着头,轻轻给自己揉着,虽未近身,已经闻得好大的酒气。

  见我走过来,他把手放下去,冷然道:“舍得回来了?”

  我不说话,只是望着他,不带一丝感情地望着他。


  这个人,是我欢喜了许多年的枕畔人。我以为略懂他两分,如今看来,却陌生的仿佛从未见过。

  他是天之骄子,求他一分真心,到底是我僭越了。

  他是怎么一边盘算着娶我,一边冤了我满门的?

  这许久的相伴,他竟瞒得这样好。

  最开始的求娶,他当真是要娶我,还是要娶了整片北疆为后盾?


  我与他不过几步之遥,可我望着我们之间,却是满目疮痍,如今只觉得可笑。


  许是我的神色刺激了他,他眼神如刀,恨不能将我原地剐了。

  “你以为你们二人借太子妃之手互通书信,我都不知?你以为我不知他在你嫁入东宫之前都与你说了什么?你以为我不知你今夜去了哪儿?嫁给我,你果真委屈得很。”

  我看着他,心里不免几分讥讽。他如今这般,又算什么?“是,我是委屈。”

  他脸色沉到了底,“若不是圣旨逼着,你们早该在一起了,当日我一心求娶,不惜与父皇争执,倒是我的错。”

  他自案上取了一碗汤药,一步步逼近过来。“这些日子,每回你侍寝过后喝的是什么?你就这么不愿意怀上我的孩子?”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动怒。先前是酒气太重,盖过了药味儿。此刻他把药端过来,刺鼻的气味令我胃中翻腾,我往后退了几步。

  他还往前走着,我低下头,迅速将手中剑抽出。

  可他身形忽动,刹那闪到我面前,我手上被一敲,虎口一麻,“当啷”一声,剑便脱了手。

  他挨得我极近,脸上一丝神色也无,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件不听话的物什儿。

  他抬手,攥住我下巴,将药靠近我唇边,生生灌了下来。我奋力挣扎,可半分也奈何不了他。

  那药味儿我闻着本就难受,如今一灌下胃,更是受不住。

  一碗见了底,他手上一松,我顺势跪坐在地上,干呕起来。

  好容易止住了,我抬起头来看他。

  他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一身狼狈。


  我心里倏地一慌,哑着嗓子开口问他:“怜薇呢?”

  他笑起来,笑的愈来愈大声。“原来你就算提及不相干的人,神色也不至这般淡漠。”

  他蹲下身来,漫不经心地看着我,“那个丫鬟,孤下令,拖出去打死了。”


  我心口一疼。

  我还说要把她好好送出去的,房宅亲事一应都安排妥当了。那般好的小姑娘,不应随着我,葬在这重重宫墙里。

  我把视线放回面前这个人身上,果真陌生得让我害怕。

  可我好像又想通了什么。想着想着,也轻轻笑了起来。

  我艰难从地上爬起来,扑了扑身上沾染的尘埃。

  “他是对我有愧,你呢,你又是因着什么?”我偏着头,细细数过来,“于北疆,你已娶了贺南絮,于朝堂,定远侯已不复存在。我到底是对你还有什么用处?”我眉眼弯了弯,“该不是,你也对我有愧罢?”

  他冷笑一声,欺身过来,“你问我是因着什么?”,说着,他一把捞起我,大跨步走向内殿,把我往榻上一掼,“今日我便告诉你我是因着什么!”

  我身上吃痛,手往袖口处一掏,当日大哥赠我那把袖中弩,滑落在我手上。箭早已上好。

  眼见着他靠过来,我不再犹豫,指尖微动,扣了下去。

  那弩虽小巧,可劲力不小。一只小箭飞出去,射在他肩头。

  大哥给我的东西,自然不是凡品。绕是我避开了要害,可那威力也可见一斑。

  他身形一顿,目光滑过我,有几分自嘲。

  紧接着又靠过来。

  我闭了闭眼,再次扣下去。

  鲜血蜿蜒而下,濡湿了他衣领。玄色衣裳看不出血色来,只看得出他胸前暗色一片。

  我睁开眼,一字一句道:“别碰我,我觉得恶心。”


  他唇色灰白下去。

  那箭头是有玄机的,我虽未淬毒,可那箭头若受着阻力,也就是刺入皮肉中,当即便会生出倒钩。

  我自知未伤及他肺腑,可一连两箭,的确非常人能受。我手微微抖起来。

  他最终深深看了我一眼,倒了下去。

  我慌乱地抹了一把脸,冲出去,喊着太医。


  他被人抬了出去。

  我宫门前落了一把锁。

  我就坐在殿上,环着膝,看太阳升起,又一点点落下。


  又过了一日,我浑浑噩噩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宫人打开宫门的声音吵醒了我。

  我睁开双眼,眼睛有些不适应地眯了眯。

  有公公扯着嗓子喊:“皇后娘娘到——”


  我跪下见了礼,皇后娘娘眼眶通红,看着我仿佛想将我生吞活剥了。

  我纠结片刻,还是开口问道:“太子殿下......”

  她打断了我,“本宫真是小瞧了你,竟敢谋害当朝太子!好在太子已经醒转,否则本宫诛你九族都不为过。”她挥了挥手,有公公端上一壶酒,“你且自行了断罢。”


  我松了一口气,好在没连累府上。这东宫,我也待倦了,待厌了。望不穿的宫墙,就像是看不透的人心。重重叠叠迷了眼。

  我从容倒了一满杯。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从宫门闯入,“慢着!”

  我听出来人,手上没停,将酒杯放在唇边。

  一把连鞘匕首飞进来,击落了我手中酒盏,鸩酒撒了满地。

  太子跪在我身边,病体还虚弱着,如今一番动作下来,伤口崩裂,肩上缠着的白布又沁出血迹。

  “是儿臣管教不当。儿臣宫中的事,儿臣自己解决。”

  皇后忿忿唤了一声:“太子!”

  他将那匕首捡起来,拔了出来,“秦良媛废为庶人,这双会武的手,儿臣亲自废了。”

  我瞪大了双眼,惊恐地看着他。他拉过我手,旁边来了两个公公,将我死死按在地上。

  我是秦家人,人可以死,武不能废。

  我头一次示了弱,哭着哀求他,“不要,不要,求你了,让我去死好不好,我的手不能废......”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继而低下头,一丝犹豫也无,将我右手手筋挑断。

  剧烈的恐惧和疼痛紧紧攥住了我。我哭嚎地像个孩子,可也没得他半分怜悯。

  他手抖都没抖,拉了我躲在后面的左手出来,又生生挑断。

  我痛极,眼前一黑,昏了过去。清醒时最后的画面,便是他一双眼眸。


  许是我从前都看错了。

  他这双桃花眸里,藏着的是整个天下,却独不见我。只是他这双眼睛太过好看,若是再自欺欺人一些,便以为,那些含笑的眼波里,皆是脉脉温情。

  如今冷静下来,才能发觉,他那双眼,最是凉薄。

  这场病来势汹汹。等我手上纱布可以除下了,大雪已飘了三日。

  喝着再多药,我还是咳个不停。

  太子没来过,只是赏赐不停地送进来。身边伺候的人足足加了三倍。怜薇也回到了我身边伺候着。初见时我吃了一惊,她说那日太子根本没有治她的罪,只是被关了下去。我笑出了一脸泪水,这是我近日得的唯一的好消息了。

  刚除下纱布那天,我举起双手来看,手腕上疤痕仍在,深深一道。手上使不上力气。

  怜薇端来粥喂我,我执意要自己端,却是连半碗粥都端不住,撒了满身。

  怜薇哭得不行,一边收拾一边跟我道,以后她做我的手。

  我没掉眼泪,只是久久盯着双手看。这双手,曾经策马扬鞭,舞得了剑动得了枪。可如今,连自己喝一口水都不成。


  太子妃也来过,她满脸愧疚,根本不敢看我。

  可我没怪她。即便猜到那日她是存了心让我听到那些话的,我也没怪她。本就不是她的错,她只是没瞒着我罢了。

  她说太子是来过的,回回都在我睡下的时候,远远看一眼。

  其实有一次,我大概也是知晓的。我迷迷糊糊睡着,感觉有人靠了过来,替我掖了掖被子,又把额前碎发拨开,极克制地落下一吻。轻轻一句喟叹消散在我耳边——“你便这般不信我。”

  回过神来,我笑了笑,跟她说,他来没来过,有什么打紧的呢。

  太子妃一向端庄自持,如今竟当着我面哭了起来。她说从未想过太子竟会误会我与她三哥,如今全部都说清楚了,她亲自去请了罪,告诉了太子一切原委。此后我和太子之间便再没有误会了。

  我又笑了笑,同她说,误会不误会,又有什么打紧的?

  她走的时候,肿着眼泡,极小声道:“倘若当日,能赶在一切之前早一步,你若真成了我三嫂,该有多好。”


  又过了几日,皇上驾崩了。

  太子更加繁忙起来。

  天着实寒凉,我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便告诫太医道,新帝预备登基,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我这儿的情况若还去叨扰他,登基大典出了问题,他们便是有十个头也不顶杀的。

  太医诚惶诚恐地领了命。


  再见之时,他已登基为帝,不知为何,封后大典却推到如今,也没有消息。

  东宫多是搬走了,我拖着病体,实在不能再折腾,便还留在这里。

  他一袭龙袍,立在我宫门前,犹豫半晌,我在榻上看了个真切。他发觉我瞧见了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把头低了下去。

  我刚想出声,便咳了好一阵,好容易压了下去,道:“来都来了,进来罢。”

  他走近,我想坐起来,他便过来扶我。这一扶,许是感受到了我身上已是虚浮无力,他眉宇间平添了几分怒气,“太医院那帮人做什么吃的?医了这么久,怎么还不见好?”

  我看了看他,他生来便是要做皇帝的,如今龙袍加身,果真合适。

  我安抚道:“别怪罪他们,我的身子我自个儿知道。”

  他本想握着我手,可刚一碰到,他整个人就仿佛被扎了一下。他不敢太用力,只微微握着。

  这个已是九五之尊的男人,眼眶红了一圈。


  他甫一登基,事务冗杂。虽是之前就接手了,如今仍是忙的很。

  他便时常来我宫里,后来索性将奏折都统统搬了过来。


  那日他来的时候,身后跟了个面生的公公,公公捧着一袭叠好的红衣,恭恭敬敬放在案上,退了出去。

  他把那衣裳打开给我看。是皇后的礼服。金绣龙纹诸色真红大袖衣、霞帔、红罗长裙,红背子。金线绘着金龙翊珠,翠凤衔珠,牡丹等等。

  我只含着笑点了点头。

  他叫怜薇收了下去,说等过些日子我好些了,便上身试试。

  那日他走了以后,怜薇轻轻给我捏着肩,说:“主儿可要早些好起来,皇上都盼着呢。”

  我摇摇头,“他是一步步都替我算计筹谋好了的。可他忘了问我一句,我要的,是这些么?”

  说着我问她,我那小红马如今在何处,我想牵来看看。

  她推三阻四,我更存疑,执意要看。

  谁知她跪了下去,说皇上之前不让下人告诉我,我那小红马,已经没了。照料的人通通挨了罚。

  我默了默,问起是什么时候的事。

  怜薇回道,月余前。

  我叹了一口气,何苦罚那些下人呢,它是北疆来的,上京留不住它,也是正常。

  又过了两日,我自知已是强弩之末。

  这些夜里,他守在我身侧,熬得双眼通红,也不肯去睡。

  马上便是年关了,又飘了大雪。

  这日夜里,我叫他扶着我去院里坐坐。初时他不肯,见我执意坚持,把我包了好几层,抱在怀里,坐在檐下,又生了好多炭盆,简直把我围了一圈。

  他在抖,可明明一点都不冷。

  我看着雪落下来,叹了一声,“其实这皇宫,只这么看着,还是好看的。”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了大半夜,越说精神越好。

  他声音哑着,小心翼翼。

  他说叫我不必劳心,等过几年,他把北疆稳下来,当年的事自然会给我,给侯府一个交代。

  他还说他知道我二哥在北疆,虽是隐姓埋名,但也已经崭露头角。他已经在找合适的由头,把他提拔上来。

  他还说,已经找好了师傅,好好教着我弟弟。我府上一切都好。

  我只听着,不住点头,而后笑着跟他说,“你拿主意就行。”


  天边似乎有点亮了。我抬头,吻在他眼角。

  “府里后院最大的那株梅树下,我埋了两坛酒。是你最爱的落梅酒,可惜没机会与你共饮了。其中一坛,还是我替父兄备下的祝捷酒,你替我送到坟前罢。”


  他颤得愈发厉害,我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接着道:“我总忘不了初见那天,后来回忆的多了,渐渐失了真,这才想明白,当年的你,还是留在了当年的心上,是我千珍万重的少年郎。”


  我略有些吃力,接着道:“那时候,真是好光景。可是啊,这人间,好景本就不久留。”

  “如果有来生,你这眼睛这般好看,我一定一眼便能寻见你。可我有些怕了,你说我寻见你,该不该认你出来?”


  他低着声音,“那我便去寻你。早早将你认出来。”


  我笑了笑,闭上了眼睛,轻轻问他,“阿彦,我累了,我能睡了吗?”


  “睡吧。”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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