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一代 第五十三章

李医生比前几年胖了不少，整个人看起来也多了几分成熟和稳重。李医生人未进屋先开口和黑娃妈打招呼说：“嫂子，稀客呀，有几年没有看到你了。”

黑娃妈脸色铁青，冷冷地说：“我上辈子做了缺德事，生了一个智障的孙子。我今天来就是要看看你以前给丽娃开的是啥健胃药？”

“看嫂子说的啥话？哪有什么上辈子？这都是命，不信不行。等我把这几个病人处理完了马上给你找丽娃的处方。你也知道，已经过了好几年了，找起来很麻烦。”李医生的话合情合理，黑娃妈根本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中午十一点半，放学的铃声响起，李医生还有几个病人没有处理完。李医生让他老婆先去做饭，又交代说：“难得嫂子来一趟，多弄几个菜，中午我和嫂子喝两杯。”

黑娃妈说：“不用客气，家常便饭吃饱就行。李医生下午还有病人。” 李医生老婆的饭还没有做好。李医生已处理完最后两个病人。黑娃妈催促李医生去找丽娃的处方。

李医生说：“饭都快好了，再着急咱们也要先吃饭。”

黑娃妈一再坚持先找丽娃的处方。李医生无法再推脱，只得说：“行，就按嫂子说的办，我这就给嫂子找处方去。”

李医生起身往原来的老卫生室走，黑娃妈紧跟其后，生怕跟丢了一样。李医生说：“前年我的卫生室搬到这儿以后，我原来的卫生室就成了空房，我一想，还不如把我的处方都保存在哪儿。”

黑娃妈说：“李医生是个过细人。”

“啥过细不过细的，咱要对自己负责，对病人负责。按照《处方管理办法》的规定，普通处方的保管年限是一年，超过一年的处方都要按规定销毁，但我的每一张处方都保留着，目的有二，一是空闲时我可以回顾我看过的病，以提高我的业务能力，二是方便像嫂子这样有疑问的病人来查找处方。” 黑娃妈嘴里没说什么，心里倒有几分敬佩李医生的认真和踏实了。

走进李医生的老卫生室，黑娃妈的心里竟有了一种莫名的紧张和激动。李医生问明了丽娃看病的大概日期，一会儿就从几个贴有年月日期的大纸箱子里找出了七张处方。

 李医生说：“丽娃从发病到退学一共在我这里抓了七次药，每次两天，嫂子看对不对？”

黑娃妈说：“具体抓几次药我记不住了，但我要把丽娃的处方拿走，找襄樊的专家看看。”

李医生说：“可以，但你要给我出个字据，免得以后咱们闹矛盾。” 黑娃妈在李医生写好的字据上摁了手印，如获至宝地接过李医生递来的七张处方，叠好装进口袋里。

李医生的老婆已做好了午饭，过来喊李医生和黑娃妈吃饭。但任凭李医生夫妻二人再如何挽留，黑娃妈还是急匆匆地告辞回家了。 黑娃妈把拿回来的处方给黑娃、丽娃看。

黑娃、丽娃除了认识处方上的名字和年月日之外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黑娃爷爷说：“大夫的字一股气，除了大夫自个，谁个能认识？”

黑娃妈说：“明天我就到中心医院找专家看看去，” 黑娃爷爷拿过处方，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说：“李医生会不会趁你不注意的时候重新写几张假处方给你？”

黑娃妈说：“伯说的这些我早都想到了，所以，我到了李医生的诊所步步不离李医生。李医生想偷换处方？除非他有七十二变。”

黑娃妈又把找李医生的经过详细地讲了一遍。黑娃奶奶说：“对，哪怕咱落下个好吃好喝的名声也不能给李医生任何偷换处方的机会。”

送走黑娃妈之后，李医生回屋关了门，插死了门栓。李医生的老婆问：“咋了？神经兮兮的，大白天的关啥门？”

李医生拉过老婆的手说：“你摸摸我身上看。” 李医生的老婆伸手一摸，才发觉李医生的身上汗津津的。

李医生说：“吓死我了，多亏我早有准备。” 黑娃妈第一次找李医生的时候丽娃已怀孕数月。

在“健胃药对怀孕没有影响”的传统观念的支配下，黑娃妈并没有追究李医生到底给丽娃开了啥健胃药，但有着医学专业知识的李医生就不同了。

黑娃妈带着黑娃、丽娃离开以后，李医生便找出丽娃处方上的每一种药物的说明书，逐字逐句的研读。当看完第三种药物西咪替丁片的说明书时，李医生顿时心惊肉跳起来。

西咪替丁片说明书禁忌症一栏下清清楚楚的有几个黑色加粗字：孕妇及哺乳期妇女禁用。

丽娃的七张处方上都有西咪替丁片，且用量都超说明书上限三倍。 惊出一身冷汗的李医生给丽娃重新划了七张新处方，又撕毁了丽娃的七张老处方，一张一张撕得粉碎。

丽娃的七张新处方一模一样，都是有碳酸氢钠片、胃友片、陈香露白露片、阿莫西林胶囊和维生素B6片五种药物组成，每种药物的用量也都取说明书推荐的最小量。做完这一切准备工作之后，李医生的心还是久久不能平复。

李医生的老婆也是第一次听说丽娃的事，李医生的老婆说：“怕她个啥？咱是合法诊所。”

李医生说：“现在咱肯定不怕她了！就算她告到法院，法院最多判咱个诊断失误，但她孙子的智障和咱处方上的药物绝对没有半点关系。”

李医生拿出压箱底的一瓶好酒，给他老婆倒了满满一杯，也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李医生的老婆说：“喝真多？你下午不开门了？”

李医生说：“还开个啥？吓死我了。来，你陪我喝一杯，压压惊。”

李医生把自己关在屋里喝了三天酒，睡了三天大觉，不接待一个病人。

黑娃妈拿着李医生给的处方到襄樊市中心医院找专家求证，其结果可想而知。黑娃妈不死心，又遍访了襄樊市其它三甲医院的专家，得到的结果还是和襄樊市中心医院专家给的结果一样。黑娃妈这才死了心，自我安慰说：“这都是命，怨不得别人。”

飞娃已在双沟读到高二，出落得一个白净帅气的小伙子，也不再似小时候那样的顽皮捣蛋了。

寒假前的最后一个月假，飞娃回了一趟张岗村。那时候，黑娃、丽娃也刚回老家没几天。 说是月假，其实也只有周六晚上到周日晚上二十四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大部分的月假里，飞娃都在学校度过。 周六下午放了学，已没有回黑龙集的客车了。周日早上六点，飞娃起了床。飞娃要在六点半之前步行到距离双沟二中一公里之外的双沟汽车站。这是双沟至襄樊专线的第一班车发车的时间。

如今的双沟到襄樊也只有一条省道，双向两车道，何况上个世纪末？路不仅窄且坑坑洼洼。 客车像崴了脚的老奶奶，晃晃悠悠地赶到襄樊汽车站时，太阳已有一树稍子高了。紧赶慢赶的飞娃还是错过了前两班回黑龙集的客车。没有别的办法，飞娃只能等，等九点以后的第三班客车。

中午十一点半，飞娃终于到了张岗村。一下车，飞娃就在村里的小卖部里买了几包小孩子爱吃的零食。飞娃没有回家，而是拎着零食急匆匆到了黑娃家。

赛娃对这个很少见面的舅舅有些陌生，躲在丽娃背后不敢露面。丽娃说：“赛娃，快出来，这是舅舅，看舅舅给你买了啥？”

赛娃的鼻子一嘬一嘬，似乎受了极大的委屈想要哭而不敢哭出来一样。黑娃妈一把抱过赛娃，边朝屋外走边说：“别吓着我们赛娃了，我们赛娃胆小，见不得陌生人。”

黑娃妈的“陌生人”三个字一出口，飞娃脸上的笑容便不再似原来那样自然了，嗓子眼里也像是突然飞入了一只苍蝇般难受不已。尽管丽娃、飞娃小时候矛盾不断，但此刻，飞娃却觉得这屋里屋外的几个人除了丽娃之外都是陌生人了。也许，这便是血缘关系的奇妙之处。 城市里的人际关系我了解甚少，就农村而言，虽然有个别亲兄弟闹了矛盾会打得头破血流，但一旦有了外人的挑衅，这些原本有矛盾的兄弟姐妹便又会重新连成一条心了。

吃了午饭，飞娃要赶车去双沟上学。丽娃向黑娃妈要了五十块钱递给飞娃说：“姐给你买个车票，剩下的你到学校里买点好吃的。”又骑着电动车送飞娃到黑龙集搭车。 电动车出了村，飞娃突然问：“姐，你和我哥是不是闹别扭了？”

丽娃没有否认，只是说：“姐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姐谁都不怪，只怪自己没有狠气。”

飞娃说：“姐，自己的幸福要自己争取。自从你结了婚我就没见你开心过几天。”丽娃再一次陷入沉思之中。

黑娃妈亲眼看着丽娃把五十块钱塞到飞娃手里。当着丽娃的面，黑娃妈没说什么，背着丽娃，黑娃妈却抱怨起来：“飞娃真像他爹妈一样，能得不得了。就给赛娃买了几包零食，能值几个钱？吃吃喝喝不算，走了还要净赚五十块。这样的事也只有他们一家人干得出来。” 不承想黑娃妈的话被丽娃偷听到，丽娃咬牙切齿地暗骂道：“我弟弟不顾学业紧张，大老远跑回来看我，我就是给他一百块又咋了？你们这些自私自利尖酸刻薄的小人，等着我收拾你们。”

转眼又是腊月小年，丽娃爸妈请了假，比往年提前一周回了老家。飞娃也放了寒假。一家人又开启了一年一次的短暂的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