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叫芙蓉,十一岁那年,初进正屋给老夫人请安时,恰逢李家二公子在祖母房中赏花。少年面如冠玉,言笑欢悦间给我起了这名字。 七月的盛夏,烁玉流金。屋内珐琅彩的大缸里盛着融了一多半的冰块,轻软的纱帘层层垂下,小丫鬟们提了清冽的井水泼在外间过人的廊子上。 珍珠姐姐打帘走进来,从我手中拿过扇子替老夫人轻轻扇起来。“瞧你瞌睡的,快去歇歇吧。” 我小心的从塌上溜下来,躲进了茶水间,委在绣墩上安心瞌睡。 老夫人吃过午饭后会睡上半个时辰,天气炎热,我半跪半坐在踏边为她扇风。只是我年纪小,午后也极容易犯困,还好有珍珠姐姐可怜我。
只觉得浑浑噩噩的脑袋刚沉下来,三四个小丫鬟说说笑笑地挤进茶水间,冲好茶水又端出去。刚安静下来,又一个大丫鬟走进来掏盘子摆糕点。这样人来人往进进出出,彻底赶跑了我的瞌睡虫。 “姐姐,老夫人可醒了?”我揉着迷离的双眼问道。 “早醒了,谁还敢指望你去侍奉!”说话的是老夫人身边的二等女使小玉,因平日里抢不到珍珠姐姐在老夫人身边的体面,人竟变得越发刻薄尖酸起来。 “姐姐要什么盘子?我来拿。”二等的女使也像我这样刚进正屋侍奉的小丫头强,我赔了笑脸迎合上去。 “还是我自己来吧,你睡得这样迷糊,摔了盘子怎么办。”她找到了合适的盘子,嘴上还嫌弃我的惫懒。我无奈地立到一旁,用筷子夹起糕点摆在盘中。 好像我的殷勤起到了作用,小玉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开始用专属于她的高贵语气和我说话:“两位夫人和二公子来给老夫人请安了,二公子用白瓷瓶插了绿色的月橘,老夫人喜欢的不得了,正和两位夫人说话呢!” 小玉终于捧着糕点走了出去。我悄悄松了一口气,暗暗思忖着,眼下的光景刚吃罢午饭,老夫人恐怕吃不下糕点。 婆子们午前送来的西瓜和荔枝,我早早留心用冷水镇了,这会儿正适合吃。 听说二公子用白瓷配绿花草博了老夫人的喜欢,我也拿出了红、白两只玛瑙盘子,
红玛瑙盘子盛了拨好的荔枝,白玛瑙盘子盛了切好的西瓜,再备上几根银签字。不过是想逗老夫人一笑罢了。
刚进正屋,老夫人看见我便笑道:“我说你这小丫头跑到哪里去了,原来是做这个,正巧我也想吃些。” 甫放下盘子,老夫人又笑,“不单单子鹤会用白瓶子配绿花,我这小丫头也会配呢。都瞧瞧,要我说还是我这小丫头配的更好看!” 我抬眼向桌上细看,果然,繁盛的绿色月橘插在白套红玻璃桃蝠纹瓶里。近处瞧时,绵软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 大太太笑着附和:“老夫人您身边调教出来的人,自然好的没话说,我们这些粗人怎么比呢?” 大太太是燕京皇商之女,十六岁便嫁入李家,最是温柔和善的人。只可惜大老爷在她桃李年华突然病逝,留下府中长孙尚不满百日。小公子渐渐长大,其母略为宽慰,数年抚育却一年弱似一年,实是一个病秧子。 二公子听了笑着站起来,从我手中接过另一个盘子。“竦芳柯以从风,奋纤枝之璀璨。我用此诗句为姑娘起名,却不想姑娘如今姿态,更胜芙蓉呢!” 老夫人很是得意地笑了:“这丫头,那年林婆子领了来,我一眼就看中了,好模样好性情,心也细,又做得一手好针线!”老夫人今日得了孙儿孝敬的罕见绿色月橘,又加上众人说了好些个夸赞的话,十分高兴。 我正惶恐不知如何自处,又听老夫人笑着说道:“你既送了我这稀罕的花,我却没有别的花回送给你,只把这芙蓉给你吧!” 这话,是要将我赏给二公子?那少年自玫瑰椅上站起,躬身行礼。“谢祖母疼孙儿!” 我木木地转过弯儿,赶忙俯身答是。于我这三等小丫鬟而言,不过换个地方侍奉,有甚要紧。 众人又说了好些话,二夫人还像往日一般矜持稳重、端庄儒雅,临走时才将目光移到我脸上,轻轻地看了一眼。 (贰) 二夫人是二公子之母,听说是官宦家的小姐。可这都中大户,谁家不是个官宦呢? 只说我们自家二老爷,如今也官至四品。为人嘛,便和他写的字一样方正严肃。这两夫妇相配,日子过得当真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二夫人的家世府中人尽皆知,她的人品性情只从平日里严穆的尊容就能知道了。加之我平日里着意留心,很快就认清了这个掌管家事的二夫人,在府中具有绝对的威严。 我虽年幼,可进内府做事也有好段时间了。那年老夫人指名要我留下服侍,进府前林婆子对我说了好一番话。 她说:“老夫人是府中享清福的人,你跟着她只管讨好卖乖就行了,她一个老人家看中的就是你这娃娃长的粉嫩可爱了些。”林婆子这话说的不错,老夫人却是因为我的童稚格外优待些。 可是她还说,府中大房也就罢了,她叫我千万别去招惹二房的人,尤其是二夫人,那是个厉害的角色。 那日,二公子用了曹植的诗赞我,二夫人立时变了脸色。二夫人可会因我一副好容貌,便将我当作狐狸精赶出府去。 我自幼丧母,八岁上父亲病故,又无亲姐妹兄弟。表兄将我卖给林婆子家里做了丫鬟,后被李老夫人看中才留在府中侍奉。 李府中人丁单薄,内院有二夫人,外院有二老爷主事。至于大夫人和老夫人不过是寡嫂孤母,要好生奉养过日子。林婆子曾是府中得力的妈妈,她说的话自然不会错。 二公子单名一个鹤字,长辈们宠爱时又叫他作子鹤,取君子品行高洁之意。我对文字诗词颇为不通,这些寓意出处都是二公子讲给我的。 二夫人是碰不得的火焰山,可二公子当真是一位品行如玉的春风少年! 这日,大公子李安身边的人送来两尾金鱼。我接过又大又沉的玻璃缸子,一时不知道放在哪里,转了一圈只能先搁置在书案上。 二公子听到声音恰好从卧房里走出来:“人人都说你伶俐,你却把鱼缸子摆在书桌上!哪来的两条蠢鱼?”他佯装嗔怪,我却有些羞恼只想和他争辩。 “是大公子送来的,大公子体弱总会有人送他些稀奇的玩意解闷。其余的东西也就罢了,只这金鱼,大公子定是要送给公子您两条,又特意嘱咐定要摆在书桌上才行。”我顾信口胡说,唬得他半信半疑。 “这是为何?” “鹤公子,您最爱吃鱼不是吗?鱼我给您放在那桌上了,怎么现在您却忘了?” 昨日,二公子受邀去做诗会,晚上回来时已经醉熏熏的,却还不肯睡。司墨、司棋两个大丫头都不耐烦陪他耗着,又不敢照实禀告二夫人。 最后,只有推我一个人出来守着酒醉的公子。三更天,他又诗兴大起,拉着我坐到他书桌后的椅子上,教我背起《鱼丽》来。 我困得摇摇晃晃,呆呆地问他,“公子名子叫鹤,难道也像鹤一般爱食鱼吗?”他听了这话,哈哈大笑,笑过后好似酒醒了一半,再没怎么折腾人了。 “好你个小丫头,敢来取笑我,我竟信了你的鬼话!”那书桌后的少年语中含怒,脸上却笑意渐浓,对我勾勾手。我见他笑着坐下,以为是有什么正经的吩咐要说,便走过去。 “你看,这小鱼只有头上这个肉疙瘩是金色,剩下的是银白色,你再看它这眼睛,又大又圆。我看倒像一个人。” 我俯身细瞧金鱼时,公子正笑眯眯地看我。我一愣,看着今日自己穿了一件金黄色短衣,下面是用银线绣合欢花的米白色裙子。 “我既成了鹤公子,你要做小金鱼才行。否则,你今日休想让我饶过你。” “那怎么行!我来侍奉公子,本就是因为公子给起了芙蓉这名字。老夫人将我送来算是还了公子送月橘的礼,如今我若换了名字,还要先回禀老夫人,叫她另送些别的花才行。” 说完,我转身向外走,作势要去回老夫人。身后的公子见我并不服软,几步赶上来就要追住我,我连忙跑着躲开。只可惜我人小,没跑出几步又被追到。 “小丫头,你可知错了没?”一股淡淡的苏和香包围过来,这下,我真的无处可躲了。 “鹤公子自然是志洁行芳的如玉公子,怎么会和我这小丫头过不去呢?” “好啊!你还敢说笑。”说完,好像有无数的手在我身上咯吱起来,我跳起脚也躲不开。房间里,只剩下嬉笑求饶的声音,“好公子,你放过我吧。” (叁) 并非刻意也绝非有意,我终于给二夫人留下了好印象。 连日秋雨后,天气越发清爽宜人。老夫人接了毅远伯夫人的请帖,携两位夫人并二公子至五华山赏秋景。 那日公子带了外随的小斯出行,归家后不久,二夫人命人送了两块上好的衣料来赏我。我不知这赏赐从何说起,所以不敢接。 二公子换了家常的衣衫走出来,替我接过,又对来人说:“去回,说她明日去谢恩。” 玫粉色和橘红色的绸缎,虽不是上好的锦绸,也足够我做两身体面的外衣。 “前日你给我做的两个香囊,我送了一个给母亲。她觉得好看今日出门便穿戴了,被静王妃瞧见,也说好看。王妃拉着母亲说了好些话,说改日还要过府中来叙。母亲结识了静王妃自然高兴,只怕还要劳烦你再做几个。” 公子疲累了一天,这会说话没有往日的轻快活力,更多几分慵懒散漫的富贵气。 “夫人喜欢,我再做就是,公子别再说劳烦二字了。” 官帽椅上的人头略歪歪,扯出一个浅笑,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 公子屋中的司墨、司棋姐姐都年长于他,其余的小丫鬟还不能入屋侍奉。因为我是老夫人送来的人,所以也能进到公子的屋子侍奉。又因为我年纪小,公子总喜欢摆一副大人的架子说教。 我自小虽无父母疼爱,性子却十分要强,每七八句话我便要驳他两句。大概,我猜准了他不会恼我,他也摸准了我强不过他。这样相处下来,两人常常交谈切磋,并不在意旁人如何。 后来他说,只嘴皮子伶俐会说些逗乐的话未免粗俗,便教我识字。生而为人,自当奋进,我如此想,日子也过的越发顺遂。 又一年仲夏,二夫人姨妹举家到都中任职,女眷进内府中拜访。二公子陪了一会客人,又独自回到房中用午饭。 司墨姐姐领着厨房送饭的丫头走进来,把菜饭一道道地摆在桌上,见我捧着冷水自顾喝着,又怒又笑。 “芙蓉,你近日越来不像话了,也不来帮我摆饭。”她一边嘴上指责我偷闲,一边麻利地摆放了碗筷,一点没有要我帮忙的意思。 “她刚跑了一趟砌虫轩替我送东西给大哥,天怪热的,让她歇歇吧!”公子走到桌前开始用饭。 司墨姐姐本就不是真心斥责,见公子又这般维护我,不免有些讪讪的。我见如此情景,不知死活地准备继续享受手中的清凉,捧起冷水就要畅饮一番。 谁知公子一声大呵,吓得屋内屋外的人都一愣。“司墨,快夺了她的冷水,照她这个喝法可还了得。” 我向来是一个很能知足的人,有时享受,没有则罢了。乖乖地交了冷水也不恼火,掐着扇子悠悠地坐到外间的椅子上乘凉。 饭后,换了司棋姐姐进去侍奉,公子却从屋内笑着走出来。 “刚儿我吃了些鲍汁鹅掌,味道却没有前日在姨母那里的鹅掌鸭信好吃。这鹅掌本就是姨母带来的土仪,还得照他们家乡的法子做更好吃,你且等着我明日给你要些来吃。” 我听他这话说的小心讨好,心中明白他是特意出来安慰我的。正午过后石板晒得滚烫,热气从地面翻涌上来。 我虽然心中开心,却被这热浪冲的头昏脑胀,连胃里都好像火烧一般。已到嘴边感谢奉承的话,却被莫名的烦躁打乱。 “那我就等公子的鹅掌来吃了,别的也不用说给我听。”这样的放肆厥词出口,我立刻便反悔。“我的意思是,公子不必这样安慰我,更不必把我放在心上。” 眼前的少年挑眉,不知这话是否被他听成恼火的气话。热气闷的我心慌气短,急急的扇着扇子走出去,等明日他拿回了鹅掌鸭信,我再去陪些小心吧。 只等到那日夜里,我的报应就来了。小腹坠着、绞着痛起来,好像肠子被拽着离开我的身体。白日里喝下的那杯冷水好像在我体内化成了冰锥子,痛的我哎呦哎呦的叫。 司墨姐姐一边拿来热水,又用手绢拭去我头上的汗珠,一夜都在我身边细声安慰着。直到破晓时分,下房床榻上的两个女孩才互相依偎的睡沉了。 次日午间,公子打马归来,果真带回了几包鹅掌鸭信。亲自给老夫人、二夫人送了去,又叫人送了些到砌虫轩,这才抱了最后剩下的回到自己屋里。 司墨姐姐刚听了公子已经回来的消息,整衣出门去替换司棋。刚出门就遇到小丫头来报:“公子这会又出去了,说晚上才回呢。公子听说芙蓉身上不痛快,叫司墨姐姐多照看,还说鹅掌鸭信已经让司棋姐姐好生能收着了,等姐姐们身上爽利了再吃吧。” 这边厢,等到晚上吃过饭,我已觉得身上没多少不自在了。心里正高兴,却见司墨姐姐无精打采、万念俱灰地走进来。 原来今日晚间,公子发了好大的脾气,现下已经回过二夫人,赶了司棋姐姐出去。 (肆) 那日的事,我一直不敢向公子问起。只听闻司棋姐姐打碎了公子最紧要的蚌砚,公子气急直接撵她出府了,连二夫人都不曾多问一句。 世家大院里逐出一个丫头,并不需要什么正经的缘由。可是,由世家公子房中逐出的丫头,大约逃不出不正经三字。这各种仔细原因,断不能放在明面上说。因而人们只听了结果,便不再细究经过。 这样的谙事道理是大宅院中最平常不过的,娴雅高贵的夫人们定下规矩条例,府中略有脸面的丫鬟婆子或者没有脸面的下人小斯,无一不紧着性命当差。一朝事坏,被赶出府去或者直接打死,也只是稀松平常。 如此想了许久,只觉得灰心失意,大没意思。司墨姐姐说二夫人近日忙着娘家的事,要我一定别生乱子。我懵懂地点点头,还想问她会不会想司棋姐姐,可是她早远远走开了。 夏日的雨最急,闷了许久的的天被响雷扯出一道倾盆雨瀑。从厨房出来没走出多远,我又赶紧跑回廊下躲雨。 二公子晚饭后没有吃糕点的习惯,只因老夫人说要保养好身子,所以便命晚上读书时用些羊酪。公子晚上读书时很省事,从没有太多事情差遣,司墨姐姐就把这晚间的时段分给我侍奉。 眼前暴雨如注,直切断了我回幽篁院的路。手中瓷捧盒渐渐凉了下来,羊酪再冷下去就越发膻腻不能吃了。 阴云密布,夜幕降临。厨房里已熄了灶火,婆子丫鬟们早麻利地趁雨躲回下房休息了。无奈,我也只能冒雨前行,一路小跑回到幽篁院。 回到二公子房内,豆灯红烛下的温润少年正睡眼惺忪,想来这爆裂雨声十分助眠。 瞌睡的人从没见过如此滑稽狼狈的景象,又惊又怒,慌忙起身接过捧盒,顾不得手中滴下的墨氤氲了上好的宣纸,也顾不得肩上滑落的锦衣浸湿在狼狈人脚下的污水中。 “你这糊涂丫头!什么天气也巴巴地跑出去,一碗羊酪也至于你这样?”公子着实无措了一阵,最后没了好脾气的责备起来。“司墨!来人!拿些干净的衣裳,叫人烧热水来!” 我见他如此怒急,心里却十分高兴,一扫前几日的不快,嘻嘻地笑起来。他紧张地看着我,我嘻嘻地笑接着又憨憨地说,“公子别急,试试羊酪可还是温的?我一路抱回来,一点没淋到呢。” …… “哎呦!”一个暴栗弹在头上,怕是公子真的气了。 自此以后,公子认定看似聪明的我总会做出一些憨傻的事情,说教之态愈演愈烈。每当我多辩上几句,他便添油加醋将此事复述一遍,末了还要加上“言者谆谆,听者藐藐”等话感慨一番。 如此,幽篁院中笑声又多了一倍,司墨姐姐也还像往日一样温柔体贴。这样轻松欢快的日子才该是少年人最肆意张扬的时光! 二公子姨母家的表妹近来频频登门,三次又有两次会来找鹤公子这个年纪相仿的表哥玩。鹤公子呢!两次又有一次定会避开她躲到砌虫轩去。 “韵寒小姐来啦!我们公子不在呢。”司墨姐姐笑着将人迎进来,一边倒茶一边吩咐我去拿糕点。 “表哥怎么又不在,他去哪了?”表小姐朝内屋打量一番,捡了书案边的椅子坐下来。看来今日,表小姐不准备立刻离开了。 “这我们就不知道了。”我端了糕点轻轻放下。 表小姐拿起桌上的一本诗集,把脊背缓缓地靠在椅子上。“也是了,表哥去了哪里,你们怎么会知道?”她说话的时候声音柔柔的,却又每个字都很有力量,像极了二夫人。 “这诗本子我五岁就读过了,表哥怎么看这样的东西?”表小姐终于翻开了那本诗集,眼睛扫了一页又嫌弃地合上。 这诗本子原是公子教我认字用的,平日里就随便摆在书案上,除了我和公子,旁人并不会碰它。 “啊,谁知道呢!许是芙蓉这丫头又乱收拾东西。”司墨姐姐担忧地看了我一眼,我不明所以,拿起诗本子好生放到书架上。表小姐果然等了好一会,公子迟迟不回,她才意兴阑珊地离开了幽篁院。 “公子,幽篁院暖和了,您回去歇歇吧。” 她前脚刚走,我兴冲冲地跑到砌虫轩报信。 “你们主仆俩打的什么哑谜?这盛夏里,哪处不暖和?”两位公子凑在一处用着酸梅汤,大公子直接将自己面前没动过的杯子推给我。 我迟疑着并不敢去接,二公子见状拿起杯子递给我。“用了吧,大哥身子不好,不能多饮。你跑了满头的热汗,正好消消暑气。”说完,他又转身向大公子解释。 “原是韵寒在我那,我才躲到大哥这来。这小丫头放肆惯了,随便编排人呢!” “哈哈哈……”大公子笑出声来,淳厚雄浑的笑声并不像一个长年生病的人该有的精神。二公子平日里虽然时刻谦逊近人,却很少这样开怀捧腹。 “韵寒那样的脾气,你还敢乱讲她的名字。当心我告你的黑状!哈哈哈……” 我被笑声唬得一愣,心道大公子果然不拘小节,就也跟着嘿嘿傻笑起来。 (伍) 我曾问二公子为什么要躲着韵寒小姐。公子捏捏我刚梳好的双髻头,反问我喜不喜欢韵寒小姐。 “不喜欢。”我歪着头,想躲开覆上来的大手。哪知道,那伸出的手有着好长的胳膊,轻而易举地又逮住我低下去的脑袋。 “为什么不喜欢?” “是我在问公子?公子怎么反问我?”我推开他的手,十分不满。他总把我当成孩子哄,三两句话就能引着我按照他的意思说。奈何我的道行太浅,总是被他牵着鼻子走,到最后他还要反过来嘲笑我。 “因为她的名字不好听呀!韵……寒,我只怕冻坏了你这朵芙蓉花。”二公子笑着两只手掐住我的发髻。我见他还在说笑,生气地一把推开他。 司墨姐姐拎着好大一个食盒走进来,见公子被我推了一个踉跄,着实吓了一跳。“芙蓉!你这小丫头,快别闹了。” 公子歉意地对我笑笑,司墨姐姐看到我凌乱的发髻回过神儿来。她一边指责公子玩笑太过,一边帮我捋顺头发。 “哪来这么多糕点?”二公子打开食盒。 “我去二夫人处回话,二夫人叫我拿回来的。”司墨姐姐打散了我的头发,又叹了口气说:“和我回下房去好好梳吧,公子弄得也太乱了些。” “把这些也拿去吧!枣泥酥、状元糕都是芙蓉爱吃的。”公子合上盖子,把偌大的一个食盒递给司墨姐姐。 “姐姐?公子为什么不喜欢韵寒小姐?”我一边吃着状元糕,一边把问公子的话拿来问司墨姐姐。 司墨姐姐终于找到了她的桂花油,透过被擦得锃亮的铜镜,我看到她握着桃木梳的手指微微一顿。 “你喜欢她吗?”司墨姐姐反问我。 “不喜欢……等等!姐姐,你怎么也来反问我?”我很是不满,一天里被两个人牵鼻子走。 司墨姐姐见我气急的样子反而笑了。“是二夫人不喜欢她。” “嗯?可她是二夫人的亲外甥女啊!” “就因为是这样,所以才要躲着。二老爷如今官运亨通,二少爷读书用功,自有大好的前程。二夫人的意思自然是要高娶的,眼下表兄妹一处玩闹,未免惹出闲话。” 司墨姐姐把话说到此处,我早听明白了其中道理。我虽然年纪比司墨姐姐小几岁,这两年来于这男婚女嫁上的事情也明白了很多。 二夫人瞧不上娘家姐夫的官阶,若要为二公子铺好一条仕途顺路,定要娶一位高门小姐做儿媳的。韵寒小姐屡屡登门,恐怕也存了结亲的心思。 司墨姐姐受二夫人爱戴,她能揣摩到的大半就是二夫人自己的意思。那……二公子呢? 他应该……也这样想的吧。 他是世家公子,自然要娶一位高门小姐为妻的。 我正想着出神,一双纤细玉手夺走了我的状元糕。“少吃些,这东西最爱发胖!”我掸掸手上的残渣,不以为然地噎下一口茶水。 “你年纪也不小了,不能只想着孩子事。”司墨姐姐今天好像很感伤,说话的时候也不看着我。 “我有什么事要想?”我不明白。 还在整理食盒的人回头看我一眼,话到嘴边不吐不快,她彻底转过身来拉着我坐下。 “当然是终身大事!我们这样给到公子屋里做丫鬟的,无非就是两条出路。要么早早地向外聘了,嫁个小斯长随什么的也能囫囵着过日子。要么……” “要么怎么样?” “要么就一直留在公子屋里。” “能一直留在这?那当然好!”我这样地小人儿,说起什么也不知道避讳。可司墨姐姐的脸早就羞得绯红。 “哎呀!这些话,我一个姑娘家原不该和你说,可你无父无母的,也只有我能告诉你。你听了切莫向外说,更要为自己早早打算。” “姐姐放心,我定然不会向外说的!”我赶忙虔诚地立誓赌咒。 公子娶妻前,要用身边的丫鬟学习男女之礼。被开脸的丫鬟称作姑娘,能不能彻底留下来做一房妾侍,要看新夫人有没有容人的雅量。 那天司墨姐姐问我愿不愿意做公子的房中人,我被她赤裸直白的解释下了一跳。我没说话,司墨姐姐也没追问。这样的事情,确实不应该姑娘家讨论。 从前不知道,所以什么也不在乎。现在知道了,却又什么也抓不住。 我年少无知的快乐时光终究要逝去了。 (陆) 夏日又至,幽篁院里景色依旧,只公子房中填了两个做杂事的小丫鬟。 因大公子体弱,除了小斯、婆子,屋中侍奉的丫鬟不下十人。二公子却正好相反,外随小斯从不进内院,除了几个上夜的婆子,屋中只有我和司墨姐姐两人。 司墨姐姐是二公子身边唯一的一等丫鬟,平日里最是尊重自持,对公子的一应事务更是亲力亲为。 最近,她变了。有时在屋子里说着话,她便会娇羞脸红。虽然依旧对小丫头们和颜悦色,可我总觉得失了往日的亲近。 公子已到束发之年,司墨姐姐突然的转变,就不难去想明白。果然,二夫人的吩咐随着月利银子一齐到了,以后该叫司墨姑娘了。 夜沉人安定时,我细细推想,那日日与我说笑的少年还在。二公子有了稀罕吃食依旧还会留给我,公子亲手抄录的芙蓉赋也还收在我的妆奁匣内。 所以,只是司墨姐姐多了一份体面尊贵,旁的……都没变。 司墨姐姐终身有靠,我该替她高兴。 …… 我刚刚释怀,却不想……一场塌天大祸,悄然而至。 那日,司墨姐姐依旧在正屋睡了。第二日辰时,我懒散起身,听见外面人言鼎沸,是二夫人亲自带着人来下房捉贼。 贼在何处?不知。 一群人只在我的箱笼中搜到一串男子佩戴的合香手串…… 二夫人冷言问道:“可是子鹤的?” “不是,二公子的东西我都知道,这个,并未见过。”司墨姐姐慌忙答到,越往后声音越小。 “哼!到多亏了你不惦记子鹤的东西了!” 众人轻蔑的眼光扫来,不是瞧贼,却是在鄙夷一个轻狂的淫妇。 无论那日二夫人再问些什么,我都不答。司墨姐姐万分无奈,事无巨细,都一一代答了。 我心里惊恐,好像看了一场别人的主角戏,戏里戏外,司墨姐姐对我甜甜地笑。 我脑中木木地回想,前日司墨姐姐曾柔声对我说:
“这箱子,我来替你照管吧!” …… 贴身的衣物中,夹杂着一样男子的物品。在这神宅内院,私相授受是最辱没女子清白的罪名了。 我没有爹娘可以把我领回家中,如今查出丑事,二夫人会将我几棒子打死吗?柴房小屋内,我的手脚越发冰冷。 二公子知道吗?他知道会如何?他会信我,会来救我吗? 倘若他违逆了生母,岂不是更加坐实我祸水的污名。两年烂漫闲散的逍遥时光,到底是要陪送了我的性命吗? 一日来水米未进,再见人时,我被请进了砌虫轩内。 有年长的婆子与我讲男女人伦之事,又有多个小丫头引我进浴室梳洗。同样的锦被缎褥,却是在不同的床榻上,大公子打帘走了进来。 …… 两年后,二公子会试中榜,次年春末,娶静王妃嫡女为妻。 同年夏末,大公子病逝。 番外(一) 我第一次见她也是在祖母房中,捧着一大把荷花,神采奕奕的笑脸和我病殃萎靡的样子截然相反。 后来听说祖母把她赏给了子鹤,我心下失落,想起她衣裙飘飘的模样,鬼使神差地送了两条金鱼给二弟。 病人的日子枯燥,我常派人寻些好东西,再送一份到二弟屋里。一次精神好些,我编了借口到幽篁院中赏景,听见她叫二弟鹤公子!午夜梦醒,我只叹自己一副病躯。 慢慢地,我知道了二弟也是十分在乎她。也对,那样花般的人儿,谁会不爱呢? 二弟自小受二婶婶严教,人前人后都是谦谦公子风范,却因为一包鹅掌鸭信大发雷霆。 我怕她受此株连,暗暗探查此事。后来得知,二弟的怒火非但不会牵连于她,还是因维护她才生了这无名之火。 二婶婶的外甥女自小骄纵,举家回都中后时常来府中作客。因那日听闻子鹤向她母亲讨要了许多鹅掌鸭信,自觉有趣,追赶到府中查看究竟。 却是万般巧合,碰到子鹤刚好出府。那小姐只和她姨母撒娇,说子鹤夺了她最爱的吃食,定要他还些回来才罢。一个叫司棋的小丫头不知深浅,将二弟留给芙蓉的鹅掌鸭信都拿了出去。 二弟回府后气的摔了他平日最喜欢的蚌砚,当日就捻了那小丫头出府。 我惊闻此事,心觉不妥。二叔叔、二婶婶乃至老夫人,一向将子鹤看的很重。静王妃频频登门,倘若知道他为一个丫鬟如此,只怕府中容不得芙蓉。 芙蓉美貌,无论二弟娶了表妹还是王妃之女,正房夫人最忌惮的就是这样贴身侍奉的丫鬟。多少名门望族的公子家中,也是要在娶妻之前清理房中婢女。 果不出所料,二婶婶下手了。老夫人房中,婶婶声情并茂,说那丫头如何懒惰、如何狐媚。母亲心善不忍如此,只有告辞躲出来,和我唏嘘一番。 幽簧院内,二弟苦苦求着看门人放他出去。我向他道明来意,院中安静了片刻,又传出嚎啕大哭。 那日夜里,小小的人缩在我的床上,听我走近时微微抬眼。 眼中血丝遍布,却没有半滴泪珠。 “大公子,你放过我吧。” 那一刻,我觉得心在滴血也不会这般痛了。 “你放心,我不动你。” 特别声明此篇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请作者会员发布小说及论坛帖子作品时,严格遵守国家互联网信息管理办法规定。 本站所收录小说作品、社区话题、书库评论均属其个人行为发表系统收录,不代表本站立场!如有侵权可联系qq2848307643及时删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