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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魔

2023-8-29 17:46| 发布者: 一杯清茶pxb| 查看: 4025| 评论: 0

摘要: 第一章凌晨三点,传来了钥匙在锁孔中转动的声音。原本反锁的卧室门,被缓缓推开。 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我床边。空气安静了好几秒,似乎在观察我有没有醒。 我一动也不动,假装还在睡梦中。终于,人影缓缓掀开 ...

第一章


凌晨三点,传来了钥匙在锁孔中转动的声音。

原本反锁的卧室门,被缓缓推开。

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我床边。

空气安静了好几秒,似乎在观察我有没有醒。

我一动也不动,假装还在睡梦中。

终于,人影缓缓掀开我身上盖的被子,躺到了我身旁。

对方身上传来淡淡的橘子香气,是我浴室常备的那款沐浴露味道。

我深呼吸,开口:“你哪来的我房间钥匙?”

枕边传来一声轻笑:“这里是我家,当然每个房间的钥匙都有。”

我想骂人。

一条修长的胳膊伸了过来,将我捞入怀中,声音极其慵懒:“阿姨,我好困,等睡醒再骂好不好?”

他叫莫槐,是我老公的亲儿子。

七年前,我二十八岁,嫁给了四十岁的莫氏企业总裁,莫沉。

莫沉早年丧偶,有个十二岁的拖油瓶儿子。

所有人都说,我一定是为了钱才嫁过去的。

确实。

虽然我很不情愿给小屁孩当后妈,但好在,孩他爹够有钱。

为了钱,忍忍也无妨。

婚后没多久,我的一位老同学闯到莫沉面前,将我的真面目一一拆穿揭露,并附上了无数证据。

“莫先生,尹望舒以前在学校就是个不检点的女混混,身心早就脏透了!她这些年钓过不少大老板,都没有上位成功,被人家玩完即弃!只有莫先生您大发善心,把这个垃圾捡回了家,她从一开始就是为了钱故意接近你的,您千万别被这个可怕的蛇蝎女骗了!”老同学正义凛然。

他带来的证据详细记录了我的各种丑恶嘴脸,让我连抵赖一下的余地都没有。

于是我摘下婚戒,递向莫沉:“莫先生,您打算几号去办离婚?我随时都有空。”

莫沉接过那枚婚戒,动作温柔地,又戴回了我的无名指:“望舒,难道你以为,那些连外人都能查出来的东西,我会不知道吗?”

在老同学愕然的注视下,莫沉与我十指相扣,低头吻向我:“喜欢钱,并不是缺点。正好,我有的是钱,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还有,记得改口叫老公。”

那一刻,我突然发现,这位孩他爹,似乎还挺帅的。

以我睚眦必报的个性,本该狠狠报复一下那位多管闲事的老同学,可是很遗憾,我的婚姻生活实在太幸福了,幸福到,即便被人当面辱骂不检点,我也只想笑眯眯地给对方发个红包。

如同所有狗血言情剧般,我在莫沉的温柔中渐渐沦陷。

小时候家里穷,生病也是一种奢侈,因为需要花钱买药。

普通感冒倒还好,流几天鼻涕就会自动痊愈,如果发了烧,父母就会大骂我是赔钱货,拖到我因为高烧昏厥过去,才舍得去买药。

生病的人明明是我,心虚、忐忑、仿佛做错事般歉疚的人,也是我。

跟莫沉结婚后,每次生病,他都会把我抱在怀里,耐心地一勺一勺喂我喝药,像在哄小朋友般,柔声安慰:“望舒乖,老公会一直陪着你的。”

我假装嫌药苦,拧起眉不肯吃,他便会凑过来亲亲我的唇,低笑:“这样有甜一点吗?”

俗气。

老套。

老男人的把戏。

但偏偏,我就爱这些把戏。

一年后,我怀孕了。

或许是激素影响,或许是内心本就脆弱,我一下子慌了神,害怕怀胎辛苦,害怕生产疼痛,害怕身材走样,害怕自己当不了一个好妈妈,整夜整夜地流眼泪。

尽管莫沉对那个孩子充满了期待,但他擦掉我脸上的泪,认真地说:“望舒,如果你实在不想生,那我们就不生了,我去请最好的医生给你做人流,保证不会让你留下任何后遗症。如果你永远都不想生,那我就去做结扎,怎么样?”

我紧紧抱住他,哭得更加大声:“我想生!我当然想生!老公,我一定要生下我们的孩子!”

我老公莫沉,是天下第一好男人。

好到,当危难来临时,总会第一时间挡在我身前。

怀孕六个月时,去医院做检查的路上,一辆失控卡车突然撞上了我们的车,莫沉迅速扑向我,替我挡下致命一击后,当场死亡。

他甚至连一句遗言也来不及说,身体被钢筋贯穿,鲜血源源不断地从他伤口涌出来,滴落到我身上。

莫沉,我的丈夫,我唯一的希望,全世界最爱我的男人,就那么死在了我面前。

我颤抖着低下头,看见自己腿间缓慢渗出了血。

如果老天爷真的存在,那它一定毫无怜悯之心。

不仅带走了莫沉,连他的孩子,也不肯留给我。

那是一个已经成型的男胎,就在出门前,莫沉还把耳朵贴在我的肚子上,笑着说宝宝在动来动去地跟他打招呼。

后来的无数个日夜,我脑中总是反反复复浮现这些问题——

为什么我们偏偏挑了那一天去医院?

为什么我们偏偏走了那个十字路口?

为什么,偏偏是我和莫沉?

没有为什么,不过是凑巧而已。

它还有另一种说法,那就是,命。

从小到大,父母常常骂我是条贱命。我偏不信,下定决心要过得比所有人都幸福,以此证明自己命很好。

在莫沉死去的那一刻,我终于,信了命。

这就是我的命。

我彻底地,认输了。

浑浑噩噩地住院,浑浑噩噩地办葬礼,浑浑噩噩地接受朋友慰问。

把莫沉的公司委托给他最信赖的老部下,安排好一切,终于有独处机会后,我拿出一把折叠刀,对着手腕毫不犹豫地划了下去。

幸福,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

未曾拥有它的时候,觉得没有也无所谓,可如果得到之后又失去,便会在瞬间被剥夺所有希望。

曾经为了钱拼尽全力往上爬的我,如今白白继承了一大笔遗产,却再也开心不起来了。

人一旦失去开心这个能力,灵魂便会迅速枯萎,凋谢,麻痹,烂掉。

唯一能让我感受到心脏跳动的,是刀尖划过肌肤之时。

就在我嫌刀口不够深,打算再来一刀时,房门突然被推开,一个白皙瘦弱的阴郁少年出现在了我面前。

我们大眼瞪小眼,僵持了好一会儿。

少年淡淡地看了眼我血淋淋的手腕,开口:“阿姨,我饿了。”

他,就是莫槐。

第一次见到莫槐,是在我的婚礼上。

那天我忙着应付各路宾客,站得腿酸脚疼,好不容易抽出几分钟空隙,想溜去卫生间歇一会儿,却看见莫槐正倚靠在门口,指间夹着一根烟,懒洋洋地吞云吐雾。

我从未见过那样的少年,小小年纪便生得皓齿明眸,五官犹如精心雕琢出来的,带着一股摄人心魄的美,显然是遗传自他的母亲,眉眼间依稀有莫沉的影子,却又比莫沉多了一些阴郁和脆弱,有种生人勿近的疏离感,皮肤异常的白,在烟雾缭绕中,仿若不是真人。

纵然我长得也不差,可还是在见到莫槐的那一刻被惊到了,情不自禁产生自我怀疑:我,真的能比得上莫沉的前妻吗?

莫沉经常提起这个儿子,夸他懂事,乖巧,聪明。

此时此刻,这位年仅十二岁的乖儿子竟然正在抽烟。

我下意识摆出后妈的威严:“你这个年纪,抽烟是不是早了点?”

看他的熟练程度,估计已经抽了不止一次。

莫槐波澜不惊地瞥了我一眼:“怎么,你要去找我爸告状吗?”

“那倒不会。”我伸手抢过他指间的烟,“不过,剩下的半根烟,归我了。”

我撩开碍事的头纱,把那根烟放进嘴里,无比享受地深吸了一口。

莫槐微微拧起眉:“我爸知道他的新娘会抽烟吗?”

我摇头:“本人在他面前可是一闻见烟味就会反胃的柔弱小白花。”

莫槐眼底终于有了起伏,用探究的目光上下审视我。

我冲他笑:“怎么,你要去找我老公告状吗?”

莫槐淡淡地别过头:“无聊。”

“以后就请多多指教啦,莫槐小朋友。”我向他表示友好。

“放心吧阿姨,我明天就去住校,不会留在家做电灯泡的。”莫槐一脸漠然,头也不回地离开。

那是他第一次叫我阿姨。

在往后的很多年,他都将这么叫我。

从那天起,我正式成为了一个孩子的后妈。

我对莫沉前妻了解不多,只知道她在莫槐三岁时因病去世,莫沉当时忙于事业,无暇顾及年幼的莫槐,便把他扔给了保姆。为了防止莫槐对某个保姆产生依赖,导致不必要的纠葛,莫沉还会定期更换不同的保姆,只负责做饭打扫,其他事都让莫槐自己一个人完成,借此培养他的独立。

莫沉心中的儿子,从小就聪明安静,不任性,不淘气。

可是,在我看来,那孩子只是不愿做父亲的拖累罢了。

一个从小失去妈妈、靠自己跌跌撞撞长大的孩子,没有任性的资本。

为了给新婚的父亲腾地方,莫槐长期住校,连周末也不回家,自动消失在我们的视野。

春节的时候,若不是莫沉反复打电话催促,莫槐甚至都不打算回来。

除夕夜那天,我亲手包了一桌饺子,盛了一大碗端给莫槐,笑得慈祥又和善。

莫槐淡淡地咬了一口,头也不抬:“难吃。”

莫沉一拍桌子:“对你阿姨礼貌点!”

我温柔道:“没事啦老公,我下次争取做得好吃点。”

然后,趁莫沉不注意,我转过头,收起脸上的和善,恶狠狠地瞪向莫槐。

小兔崽子。

那可是老娘精心调出来的饺子馅,怎么可能难吃?

亏我之前还暗暗同情怜惜他,结果人家只把我当成恶毒后妈。

行,那我就恶毒给他看。

莫槐察觉到我的视线,抬头看了过来,嘴角扯起挑衅的讥笑,我气不打一处来,冲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在我的白眼下,莫槐起身夹了块肉进我碗里,语气乖巧懂事:“阿姨,您太瘦了,多吃点肉。”

莫沉赞许地点了点头:“这才像话。”

我低头一看,碗里是一块硕大而又油腻的肥肉。

于是,从不吃肥肉的我,在莫家父子的友好注视下,硬生生吞下了那块肥肉。

莫槐扬起眉,笑得狡黠极了。

每逢假期,我就默默祈祷,希望这小子老老实实待在学校,千万不要回来气我。

如今,他还是回来了,在莫沉的葬礼之后。

许久没见,他个头又高了些,表情却还是一如既往那么冷淡。

没有表达对去世父亲的哀痛,也没有慰问正在割腕的后妈,只说了句,他饿了。

我简单包扎了下胳膊,用面包机烤了两片吐司,随手扔在餐桌上。

莫槐拉开椅子坐下,问:“有花生酱吗?”

屁事好多。

我再也忍不下去,瞪着他:“葬礼都办完了,亲爹都火化了,这个时候才回来,你还真是个大孝子呢。”

莫槐一脸平静:“奋不顾身为救娇妻而死,全然没考虑过自己还有个亲儿子,他也真是个好父亲呢。”

……

算了,跟个小孩置什么气。

转身,我从橱柜里拿出一罐花生酱,搁在他面前。

“谢谢。”莫槐往吐司上涂了点酱,斯斯文文地吃了起来。

吃完后,莫槐主动刷了盘子,擦干净手,平静地开口:“阿姨,严格来说,我们并不熟,您也还不到三十岁,肯定不会想要我这么个拖油瓶,所以,让我们把遗产分一下,然后就散伙,如何?”

很难相信,这小子才十三岁。

如果不看他那稚嫩的外表,我会以为自己正在跟某位七十岁长者对话。

也罢,没有发生激烈的争夺遗产大战,也没有破口大骂指责我害死了他爸,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于是,我爽快地点头:“同意。”

在律师的陪同下,我们以极其和平的方式分完了遗产,各自选择了想要的。

莫槐全程都自己一个人处理事务,表现得极其成熟冷静。

张律师意味深长地感叹:“莫槐是我见过最悲惨的孩子,莫先生和他前妻都是孤儿,本就没什么其他亲人,现在他们一个接着一个离世,最终只剩下莫槐一个人。小小年纪就要承受丧亲之痛,还有那么大的家业等着他接管,莫槐肯定会撑不住的,太可怜了,这种时候真的很需要有一个大人在旁边帮助他,照顾他。”

我点燃一根烟:“我也很惨,死了老公流了产,每天都要情不自禁往手臂上划几刀,指不定哪天就成功割腕自杀了,应该没什么闲心去带小孩。”

张律师默默闭了嘴。

工人花了好几天的时间,将我的行李从莫家陆续搬出。

在新房子里安顿好后,我突然发现漏拿了一个包。

价值八十万。

贵不贵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是莫沉送给我的东西。

我连夜赶回莫家,用备用钥匙打开门,拿上包,准备走人的时候,发现莫槐的房门虚掩着。

鬼使神差地,我伸出手,推开了那扇门。

一秒钟。

就是那一秒钟的决定,改变了我往后整个人生的走向。

推开门后,我看见莫槐独自坐在床边,手心正捧着一大把白色药片。

显然,那是致死量。

他完全没了刚开始的冷静和淡然,头发乱七八糟地翘着,脸色苍白又憔悴,眼里布满渗人的血丝,眼周泛着浓重的黑,原本夺目的五官散去了全部光芒,只剩下麻木的死灰。尽管他穿着宽大的睡衣,却依然能看出四肢瘦到只剩下皮包骨,如同一个丧失了灵魂的残破木偶。

再怎么独立早熟,他终究还是个孩子。

莫槐缓缓抬头,冲我颓丧地笑:“阿姨,怎么办?我好像没有了活下去的理由。”

我呆立原地,被他眼中刺骨的绝望镇住。

“从此以后,我考了满分,把成绩单拿给谁看呢?做了好事,有谁会夸奖我呢?孤身在外时,有谁会在家里等我呢?”他低喃着,音量一点点变弱。

可能因为人心在夜晚容易变得柔软。

可能因为他是莫沉留下的唯一血脉。

可能因为我也丢失了活下去的希望。

我一步一步走过去,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他。

有啜泣声从我怀中传来。

压抑了许久的悲伤,终于在这一刻得以宣泄。

我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头,手腕却忽地被他攥住。

莫槐撩开我的衣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胳膊上的刀疤,掌心触上已经结痂的地方,用指腹细细摩挲着,轻声问:“要不要一起死?”

“什么?”我愣了愣。

“阿姨,”他眼角沾着泪,抬眸与我对视,“我们要不要,一起去死?”

这个失去了所有亲人的孤独少年,非常认真地,在向我发出死亡邀请。

我在他幽深的注视下微怔,似是受了蛊惑般,情不自禁点头:“好。”

然后,我翻出一个便笺本,在书桌前坐下,一笔一划写下一段话——

经协商,尹望舒女士和莫槐先生决定在五年后携手自杀,具体死法届时由双方达成一致意见后再决定,五年后如有人违约,守约方有权弄死违约方。

写上日期,签好名字,按下手印,我把笔递向莫槐:“轮到你了。”

莫槐表情复杂:“为什么是五年后?”

我严肃道:“因为你现在还只是个小屁孩,未成年不得饮酒,不得泡吧,同理,也不得自杀。我作为大人,总不能拉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一起死吧,会被大家喷死的。”

莫槐:“……”

我满怀憧憬:“五年后,你十八岁,我三十四岁,你成年了,可以自由选择生死,我也差不多活腻了。其实我从小就想在三十岁之前自杀,那样就不必眼睁睁看着自己一天天衰老下去了。以后大家一提起我,就会用惋惜的语气感叹,那位尹小姐啊,死在了最年轻貌美的时候。不过,为了你,我可以把死亡日期稍微延后几年,放慢脚步等一下你,没关系,我有信心让自己在三十四岁时依然保持美貌。”

莫槐:“……”

我继续絮叨:“而且咱俩继承了这么多遗产,如果一分不花就死了,岂不是太亏?对得起你爸这些年的辛苦付出吗?我们要利用这五年的时间,好好挥霍,认真挥霍,大力挥霍,把你爸的钱花得一分不剩,然后就可以安安心心去死了。”

“知道了,我签。”莫槐懒得再听我絮叨,随手签上他的名字。

字还挺漂亮。

我撕下那张便笺纸,装入文件袋,郑重地放进书房保险箱。

“以后,你考了满分,就把成绩单拿回家给我看,你做了好事,我会长篇大论地夸赞你,你出了远门,有我在家等你。”我认真地说。

莫槐微微一怔。

“所以,在协议生效之前,我们约好了,不准自残,不准自杀,相依为命,不离不弃,怎么样?”我向莫槐伸出手。

他顿了顿,握住我的手,轻声说:“成交。”

那一年,我二十九岁,莫槐十三岁,我死了老公,他死了爹。

当一个不想活了的我,碰上另一个不想活了的他,反而莫名滋生出了想要暂时活下去的力量。

虽然我跟他压根不熟,但我们决定一起相依为命。

工人之前花了好几天时间将我的行李从莫家搬出去,又接着花了好几天时间搬回来。

然后,再也没搬走过。

莫槐不再住校,吃饭睡觉都在家里,正式成为我的拖油瓶。

我动容道:“放心,我一定会尽好后妈的责任,比如接送你上下学什么的。”

莫槐淡淡瞥着我:“不需要,我自己有腿。”

但我还是每天准时出现在学校门口,站在众多学生家长中间朝他用力招手。

毕竟,我懒得做饭,又懒得打扫,更不会辅导作业,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去接他放学了。

一开始,莫槐总是面无表情地从我身旁走过去,假装不认识我。渐渐地,他开始习惯在人群中寻找我,有一次我偷偷躲了起来,发现他在搜寻无果后,脸上竟然有些许失落。

我得意洋洋地跳出来:“承认吧,你还是很需要我这个后妈的。”

莫槐眼底的不安立刻消失了,故作不耐烦地将书包甩进我怀里:“幼稚。”

从小到大,没有一刻把我放在眼里的亲生爹妈,一发现我变成了有钱寡妇,立刻拖家带口地前来投奔我。

莫槐冷冷道:“无所谓,让他们住进来吧,我可以搬出去,反正他们才是跟你有血缘关系的家人,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外人。”

我疑惑地瞪他:“发什么神经呢?”

然后,我按下对讲机,笑眯眯地通知保镖:“把那群老老小小扔出去,永远不要再让他们出现在我的视线范围内,对,是永远。”

莫槐眼中带着不解。

我冲他眨眨眼:“从此以后,我的家人,只有你一个。”

那一刻,盘绕在少年身上已久的忐忑、彷徨、无助,忽地消散了。

他与我四目相对,轻轻地,认真地,点了下头。

白天,家里有保姆打扫和做饭,到了晚上,偌大的房子里便只剩下我和莫槐。

走出阴影并没有那么简单。

有很长时间,每次我一闭上眼,就能看见满脸是血的莫沉。

偶尔,他怀中影影绰绰地,还会抱着一个死胎。

那是我们的孩子。

我试图靠近莫沉,身体却动弹不得。

我只能站在原地,远远望着他,问:“老公,宝宝长得像谁?把他抱过来给我看看。”

没有人回答我。

睁开眼,我看见莫槐正站在卧室门口。

瞄了眼床头的闹钟,现在是凌晨。

“我很困。”莫槐声音泛着沙哑,“但我怎么都睡不着。”

“需要阿姨给你讲睡前故事吗?”我随口开了个玩笑。

“可以试一下。”他点点头。

然后,他走到我床前,径直躺了下来。

……

所以人不能乱开玩笑。

我很想把他踹下去,警告他不要随随便便爬上异性的床,然而看到他脸上浓重的黑眼圈后,抬起的脚又默默收了回来。自从他爸去世后,他就一直在失眠。

算了,作为一个尽职的后妈,哄儿子睡个觉倒也没什么。

于是,我认认真真讲起了故事:“从前,有一位拥有绝世容颜的美丽仙女下凡历劫,从小受尽父母同学的轻视和欺辱,有一天她毅然觉醒,心想老娘凭什么要受这帮愚蠢凡人的气,于是她凭着坚韧不拔的精神,一举混成了闻名全校的大姐大,带领一帮忠心耿耿的小弟,把曾经欺负过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揍成了猪头……”

莫槐安静地听着,全程都没有插话。

“后来,仙女遇见了一位英俊的国王,成为了他的王后。”

当我讲到这一句时,发现莫槐已经睡着了,身体微微靠向我这一侧,仿佛卸下了所有防备。

原来睡前故事这么管用。

我轻轻叹了口气,替他盖好被子。

从那以后,莫槐经常大半夜飘进我卧室,带着令人不忍拒绝的憔悴倦容,幽幽躺到我床上,听我讲睡前故事。

我语重心长:“莫槐,你不是三岁小孩,连亲妈都不可能天天哄这么大的儿子睡觉,何况我只是个后妈,我们俩每天同床共枕是非常不合适的。”

莫槐垂下眸:“嗯,我亲妈在我三岁时就死了,确实不可能哄我睡觉。”

呵。

小兔崽子还挺会卖惨。

我皱眉:“你以前不是挺独立的吗?怎么现在连独自睡个觉都不行了?”

莫槐盯着我:“因为我以前没有可依赖的人,但现在不同,你承诺要跟我相依为命,还说我们是彼此唯一的家人,所以,我想试着依赖一下你。”

……

莫沉是一个很温柔的爱人,然而作为父亲,他对儿子非常严苛,不准懦弱,不准撒娇,不准依靠他人。

以至于,莫槐连依赖别人是什么感觉都不知道。

一切皆有因果。

莫沉给了我无条件的宠爱,最终又为了救我而死,我永远都欠他的。而他未完成的事,我有义务替他完成。

让一个从未撒过娇的孩子,拥有任性的权力。

虽然我失去了一个孩子,但莫槐还在,他也是孩子。

或许,我应该试着,真心地,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

所以,明知道莫槐的要求有多么不合常理,我还是默许他躺到了自己身旁。

我在心中唉声叹气。

莫槐掌心覆上我的手背,说:“你也可以依赖我的。”

我一愣:“啊?”

莫槐声音很轻:“我知道你也一直在失眠。”

整夜整夜睡不着的人,并不只有他一个。

我盯着天花板:“好多人都说我是克夫命,说我克死了你爸,你不怪我吗?”

莫槐淡淡道:“按他们的说法,那我应该克全家吧,先克死了我妈,后克死了我爸。”

我拧眉:“胡说八道。”

莫槐点头:“所以,没必要把这种胡说八道放在心上。虽然我爸在生死关头挡在了你面前,但那是他自己做出来的选择,他本身就是一个会无条件保护妻子的男人,天性如此,不是你的责任,不必觉得愧疚。”

不可思议。

我竟然,被一个孩子安慰到了。

莫槐关了灯:“晚安,阿姨。”

我闭上眼,耳边是莫槐浅浅的呼吸声。

这一次,我没有再看见满脸是血的莫沉。

五年的时间,对我这种每天重复同样生活的闲人来说,不过转眼一瞬。

而莫槐,有俊美的长相,有优异的成绩,在学校自然大受欢迎,可惜性格太过孤僻,面对老师同学永远一副阴沉沉的冷漠脸,看上去非常不易接近,再热情的人最终都会被他吓退,我苦口婆心地劝他要多笑笑,他一脸无辜:“我经常冲你笑啊。”

我瞪他:“嘲笑不算。”

莫槐勾起唇,清澈的双眸中泛起点点笑意:“知道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冲我笑没用,去冲你的同学们笑,迷倒他们,征服他们,成为校园里最耀眼的那颗星!”

莫槐拧眉:“麻烦你正常点。”

……

有一次我在家看偶像剧,随口夸了句会弹琴的男主好帅,不久后,我以家长身份去看莫槐学校的文艺演出,目瞪口呆地看着莫槐上台坐到钢琴前,熟练而又优雅地弹了一曲卡农,温柔细腻的音乐从他修长的指间缓缓流出,暖色的灯光照在他的头顶,衬得他整个人如梦似幻。

一曲终了,台下的女学生们发出阵阵惊呼,莫槐转头望过来,目光一一扫过人群,最后停在了我身上,微微歪了下脑袋,扯起嘴角。

周围的惊呼声更热烈了。

我与他四目相对,愣了许久,完全不知道这小子是什么时候学会弹钢琴的。

第二天,我立刻给家里添置了一台价值七位数的钢琴,没事就往沙发上一躺,笑眯眯地指挥莫槐弹琴给我听,而他非常乖巧地,把我爱听的曲子都学了个遍。

日子一天天过,莫槐很快迎来了青春期,没等他开始叛逆,我自己先堕落上了。

除去吃饭睡觉,剩下时间便是在喝酒。

曾经立下要花光莫沉遗产的豪言壮志,却在外出旅了几次游后便偃旗息鼓。

因为无论去到多美的地方,我都会觉得,自己本该是和莫沉一起来的。

曾经感兴趣的东西,比如首饰,衣服,化妆品,全都变得索然无味。

毕竟,那个我想要打扮他看的人,已经永远不在了。

于是我只能把钱挥霍在各种昂贵的酒上,大家都说一醉解千愁,可我却只觉得苦。我偏不信邪,打算把全世界的酒都尝个遍,经常喝着喝着就栽倒在沙发上。

起初,莫槐会往我身上盖个毯子,把我没喝完的酒全部倒掉。

后来,莫槐会直接将我打横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到卧室床上。

少年一天天长大,从个头只到我肩膀,到我必须仰起头才能直视他,从单薄瘦弱的小细胳膊,到手臂上隐隐显露出肌肉线条,从只能往我身上盖毯子,到可以轻松抱我回卧室。

五官也愈发精致,没有一丝长残的迹象,美好到,让我有些嫉妒。

青春期的孩子,每一天都在朝着更加鲜活的方向蓬勃生长。

而大人,日渐增长的只有脂肪,皱纹,压力,疲惫。

又一次被莫槐抱到床上后,我睁眼醒来:“我好像很久都没去接你放学了。”

莫槐低头看我:“嗯。”

我叹了口气:“我这样是不是很像酒鬼?”

莫槐面无表情:“你已经是了。”

我有点不甘:“可我明明一点都不喜欢喝酒,苦得要死,难以下咽,喝完还头疼欲裂的。”

莫槐探了下我额头的温度,确定我没有发烧后,沉声道:“那以后就别喝了。”

可能是酒劲上来了,我突然感到无比难过,哽咽道:“莫槐,你真的太可怜了,偏偏摊上我这么个没责任心的后妈,我明明答应了会照顾好你的,结果却一直都是你在照顾我,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莫槐低叹,语气放柔:“你也有在照顾我,你每年都会记录我长了多高,每年都会认认真真帮我过生日,每年除夕都会包饺子给我吃,晚上会耐心地给我讲睡前故事,周末会带我去滑冰场和游乐园,定期往我衣橱里添置新衣裳,总能第一时间察觉出我的小情绪,想方设法逗我开心。你对我很好很好的,阿姨。”

我慢慢清醒过来:“说得也是,我其实挺尽职的。”

莫槐伸手揉了下我的头发:“所以,乖,别哭了。”

……乖?

这个语气,像在哄小姑娘。

可老娘明明是他的监护人。

仿佛是出窍已久的灵魂骤然回归般,我猛地意识到,自己真的该戒酒了。

莫槐即将满十八岁。

我照常为他筹备生日宴,思绪却飘到了我们五年前签订的那张协议上。

莫槐似乎已经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像个正常孩子一样,每天充满活力与朝气,再也不是那个会向人发出死亡邀请的颓丧少年。

这很好。

我原本就没打算和他一起死,那张协议只是为了暂时安抚他而已。

我打算的是,自己一个人去死。


第二章


我花了五年的时间尝试忘记莫沉,最终发现,不行,我忘不了。

一个人在家,我仔仔细细地擦拭着莫沉的遗像,问:“老公,你说我自杀的时候要不要穿着婚纱?以新娘子的模样去见你,比较有仪式感。”

“你在做什么?”莫槐不知何时回了家,幽灵一样出现在我身后。

“在擦你爸。”我偷瞄他的表情,看上去很平静,应该没听见我刚才说的话。

莫槐漫不经心地说:“有个同学非要来参加我下周的生日宴,拒都拒不了。”

我愣了一下,顿时有欣喜涌上心头。

五年了,莫槐从来没带同学回过家,每年说是办生日宴,其实全程只有我和莫槐两个人,仿若在参加什么鬼席。当同龄人放学后到处疯玩的时候,莫槐却雷打不动,每天准时回家,简直是史上最无趣高中生。我一度以为莫槐天生自闭,这辈子都交不到朋友。

“男同学还是女同学呀?”我期待地问。

“女生。”

“热烈欢迎她进门!”我不禁鼓起了掌。

“你那么开心干嘛?只是普通同学而已。”莫槐似乎有点不悦。

“不用解释。”我拍拍他的肩,“放心,我很支持早恋的,你们现在正是最美好最无忧无虑的青春时代,可以尽情地为爱痴狂,就该大谈特谈恋爱才对!等以后步入社会成了大人,需要顾虑的因素就太多了。其实你这个年纪已经算谈得晚了,不像我当年初中就——”

我及时刹住车,差点把自己的过往情史抖了出来。

“初中就怎么了?”莫槐戏谑地追问。

“初中就是闻名全校的清纯校花了。”我撩了下头发。

“哦?不是混混大姐大吗?”莫槐面露微笑。

呃,原来这小子确实有在认真听我讲睡前故事。

莫槐生日那天,我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女同学,眼睛大大的,留着齐耳短发,扑面而来的青春气息。

最重要的是,一见面她就握住我的手,笑容甜美:“姐姐好,你看上去好年轻好漂亮呀!如果你穿上校服跟我们一起去学校,门卫大叔一定不会拦的!”

我当即决定,要让莫槐娶了她。

开开心心吃完饭,送走可爱女同学后,我欣慰道:“多好的儿媳啊。”

莫槐警告我:“不要发疯,都说了我跟她只是普通同学。”

我恨铁不成钢:“你瞎了?人家女孩子分明在暗恋你!”

莫槐神色平静:“那是她的事,与我无关。今后我不会再跟她有任何多余的牵扯,以免让她产生错误的希望,给彼此都添麻烦。”

我的热情瞬间熄灭:“莫槐,你就是无数少女青春中都会遇见的那种男孩,帅气,迷人,却又狼心狗肺。”

莫槐勾起唇:“你在夸我迷人?”

我瞪着他:“重点是狼心狗肺!”

莫槐不以为然:“我只是不喜欢她而已,假如现在也有个人在暗恋你,难道你就会无条件跟对方在一起?”

我亮出无名指上的婚戒:“不好意思,本人是已婚妇女。”

莫槐冷冷提醒:“你老公已经死了五年了。”

我恼羞成怒:“死的也是你爹,不孝子!”

思来想去,我还是偷偷往莫槐书包里塞了几个安全套。虽然他看上去对恋爱毫无兴趣,但难保不是在长辈面前装矜持。他好歹也是个正值青春的俊美男高中生,追他的女孩一大把,万一哪天擦枪走火,害哪位小女生意外怀孕,那我只能砍了他给人家谢罪了,所以一定要提前做好预防。

结果被莫槐逮个正着。

我咳了咳:“呃,我就是想告诉你,早恋可以,但一定要做好安全措施。”

莫槐盯着我,嘴角勾起若有似无的笑意:“可是阿姨,我不知道该怎么用,您要不要也教教我?”

……

这小子显然在故意让我难堪,想看到我为此窘迫尴尬。

我偏不。

“好啊,我现在就可以教。”我走近他,拿起一个安全套,利落地撕开包装,“先这样——”

“突然想起我还有作业要写。”莫槐慌忙转身,耳朵迅速红透了。

呵,跟我斗。

老娘死都不怕,怕什么尴尬。

不久后,我打开电脑,正式开始写遗书,初步暂定为三千字。

该教给莫槐的东西,我差不多都教了。事实上,以莫槐的头脑,很多事根本不需要我瞎掺和。因此,遗书上的主要内容,是叮嘱他要好好活下去。

没有我的陪伴,也要好好活着。

刚写到一半,我就趴在电脑前睡了过去,简直比写论文还要耗神。

迷迷糊糊醒来后,发现莫槐正站在一旁,眼睛直直盯着电脑屏幕。

屋内死一般的寂静。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掩饰的必要了。

“这只是初稿。”我说。

“第一句就用错词了。”莫槐平静地开口。

我定睛一看,第一句话是:再见,莫槐。

“哪儿错了?”我问。

“再见这个词,是人们道别时希望能再一次相见的意思,你人都死了,跟我再什么见?”莫槐说。

“也可以是到了阴间再见的意思啊,凡人皆有一死,大家总有一天都会在阴间团聚。”我乐观道。

莫槐眼底渐渐泛起阴霾,我立刻怂了,默默把“再见”改成“拜拜”。

“你就那么想去见我爸?”莫槐声音很低。

“他和宝宝在等我。”我轻声说,“活着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煎熬。”

吃到美味的食物时,做了一个美梦醒来时,被偶像剧情节逗笑时,一想到毫不犹豫挡在我身前的莫沉,笑容就会瞬间凝固在嘴角。

仿佛,我只要有一秒钟的开心,都是对莫沉巨大的背叛。

“好啊,那我跟你一起去。”莫槐语气随意,“当初我们本来就约好了要一起的,你干嘛丢下我?我可不打算违约。”

“不可以,莫槐。”我摇头,“当年你还那么小,突然失去了世上唯一的亲人,瞬间变成了孤零零一个人,一时想不开是很正常的,但随着时间推移,你已经慢慢走出来了。现在的你,脸上有了笑容,会被学校女生追求,还会照顾我这个大人。莫槐,你很聪明,很独立,适应能力很强,还这么有钱,未来一定会遇见很棒的爱人,组建属于自己的家庭,拥有无比幸福的人生。求你,好好活下去。”

莫槐抬手拨弄了下我额前的碎发,低声道:“不如我去找个废弃大楼,趁着夜晚,我们爬上天台看会儿星星,然后在天亮之前一起跳下去,怎么样?”

我彻底失去耐心:“你听不懂人话吗?非要死皮赖脸当个电灯泡?留点二人世界给我和我老公行不行!”

莫槐目光一寒,缓缓扯起嘴角,笑道:“你以为你就不是电灯泡?”

我皱眉:“什么意思?”

莫槐表情冰冷:“人死如灯灭,死了就是死了,彻底消失了,终结了,根本就不存在什么阴间。就算真的存在,你凭什么认为我爸一定会在那边等你?阿姨,你是不是忘了,他还有个已逝前妻?”

我呆立原地。

突然之间,失了言语。

“尹望舒。”莫槐用极其温柔的语气念着我的名字。

“怎么了?”我怔愣地问。

“好巧,”莫槐嘴边带着残忍的微笑,“我妈的名字,叫林望舒。”

时间在那一刻静止了。

指尖冒出细细麻麻的汗。

整个世界都在剧烈摇晃。

有铺天盖地的阴霾朝我压下来。

我听见自己在用故作惬意的语气死撑:“那又怎么样?”

莫槐如同在宣判死刑般,平静而又笃定地回答:“这就是我爸娶你的理由。”

我想起第一次见到莫沉那天,当我介绍自己的名字时,他原本平静的瞳孔骤然泛起光芒,眼神温柔得仿佛可以融化一切。

我低下头装含羞,心想,老男人果然好骗,这么快就被我迷住了。

那之后,便是热烈的追求,无条件的宠溺,惊喜而又隆重的求婚。

从小精于算计的我,却没有一秒钟怀疑过莫沉对我的爱。

一直一直坚信着,他是真的爱我。

“我爸妈从小在孤儿院认识,相依相伴,没有一天分开过。我爸深爱我妈,在她得了绝症后,他不顾一切地要陪她一起死,我妈哭着哀求他,自杀者无法上天堂,如果他选择自杀,那他们永远也无法重聚,如果他好好活下去,她一定会在天堂耐心等待他。我爸悲痛万分地答应了。”

“我妈去世后,我爸很长时间都处于崩溃状态,如同行尸走肉般,只能没日没夜地沉浸在工作中,连年幼的儿子也没心思管了,多年都没有碰过任何女人。直到有一天,他娶回了又一个望舒。巧了,我妈死于二十八岁,而你嫁给我爸时,也是二十八岁。”

“其实,除了名字,你跟我妈没有一处相似的地方。我妈温柔节俭,喜欢烹饪,喜欢种花,总是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是我爸心中最完美的女人。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没能在我妈还活着的时候,多多陪伴她,宠着她。”

“所以,即便你成功自杀,恐怕也只会见到如胶似漆的我爸妈,他们应该懒得搭理你这个局外人。”

莫槐俯视着我,眼中满是怜悯。

——不可能,莫沉一定是真心爱我的。

我本该第一时间大声吼出这句话。

我本该激烈地反驳莫槐,跟他吵,跟他闹。

可我呆了许久,一个字也没有底气说出口。

望舒。望舒。

莫沉总喜欢一遍又一遍地,用动听的嗓音温柔唤着这两个字。

那般深情,饱含爱意。

原来,这个我以为全世界最爱我的男人,最爱的人并不是我。

起身,我拿起莫沉的遗像,用力地,摔在了地板上。

“你干什么?”莫槐攥住我的手。

“发个疯。”我微笑着,一脚踩上遗像。

“他对你并不是一点感情都没有。”莫槐显然还是向着他爸。

“一点?”我冷冷看着他,“谁他妈,稀罕一点?”

摘下那枚戴了好几年的婚戒,用力扔进垃圾桶。

翻箱倒柜找出我和莫沉的所有合照,一张接着一张撕碎。

撕到最后一张时,我再也使不上任何力气,缓缓蹲下来,眼泪滴在了碎照片上。

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拭去我眼角的泪。

我抬起头,与莫槐四目相对,然后,一把推开他。

莫槐怔在原地,眼底满是无措。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莫槐,当年我之所以提出跟你相依为命,全都是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我以为他是真心爱我的,所以我也要爱他,回报他,照顾好他的儿子。如今我才知道他更爱他前妻,但无论如何,他确实为了救我而死,是我的恩人,而我也为他守了五年的寡,这件事我并不后悔。”

“在你父亲去世的这几年,无论你提出多么任性的要求,我都尽可能地满足你,迁就你,哪怕每一天都想死,也还是努力撑着做了五年的后妈,应该也算仁至义尽了。但现在,我已经没有义务再陪着你了。你已经是一个十八岁的成年人,完全有能力对自己负责,而我也有自己的人生要过,总不能把时间都浪费在亡夫以及他儿子身上。”

“所以,从今天起,我们散伙吧。”

莫槐的脸色一点一点变得惨白,他微微抬起手,似乎想要拉住我的衣角,我退后一步,躲过了他的触碰。

于是,他什么也没有说,木然地转过身,离开。

我瘫坐在地上,一个人发了许久的呆,遗像框里的莫沉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脸上还带着鞋印。

我冷笑:“看什么看?有意见吗?我脾气够好了,又没去刨你的坟,扬你的骨灰!”

莫沉眸中满是温柔。

这张遗像是我亲自为他挑的,因为看上去最英俊。

当时我还顺便也为自己挑了一张,想着未来我们葬在一起后,墓碑上的照片定要艳压全墓园。

我继续冷笑:“亏我还斥巨资给你买了个豪华双人墓,以为自己死了能够舒舒服服住进去,搞了半天,原来你更想和林望舒葬在一起。”

混蛋,渣男,大猪蹄子。

骂了半响,我伸手抚上他的脸,轻声问:“老公,那个时候,你毫不犹豫地扑过来挡在我面前,是因为爱我,还是因为想去见林望舒?”

自然不会有人回应我。

我从垃圾桶里翻出刚才扔掉的婚戒,将被撕碎的照片一一放回相簿。

最后,我捡起遗像,用衣袖轻轻擦掉上面的鞋印,说:“傻瓜,早点告诉我不就好了,也不至于跟她分开五年。也对,她去的是天堂,我要去的却是阴间,我们好像从来都不属于一个体系呢。好啦,改天我就挑个吉利日子,把你们俩葬到一起,让你和她在天堂也能做一对合法夫妻,不用谢。”

没关系。

像我这种人,被忽视,被抛弃,被厌恶,都是常态。

成为莫沉的新娘,被他呵护,宠爱,才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意外。

只是被当成替身而已,没什么好气的。

我已经算赚到了。

所以,没关系。

屋外忽然开始狂风暴雨。

莫槐那小子跑出去还没回来。

该不会正缺心眼地淋着雨吧?

我拿起一把伞,匆忙出门,走到楼下时,果然看见他正傻站在雨中,低垂着头,一动也不动。

嗯,果然是个缺心眼。

我走上前,将伞举到他头顶,板着脸:“你该不会以为这样我就会心软吧?”

莫槐垂眸看我:“那你有心软吗?”

我握紧伞,移开目光:“一点点吧。”

下一秒,他掌心贴上我的腰,将我用力攥入怀中。

我愣住,手中的伞直直坠落到地上。

莫槐抱紧我,将下巴抵在我的肩上,哑声说:“撤回。”

“什么?”我在他怀里动弹不得。

“撤回你刚才说的话。”莫槐的身体在剧烈颤抖,“只是看在我爸的面子上才跟我相依为命,没有义务再陪着我,从今天起跟我散伙,以上,全部撤回。”

我沉默下来。

实不相瞒,我确实有散伙的意图,也不全然是在讲气话。

箍在我腰间的手越攥越紧,我快要喘不过气,只好开口:“撤回,我撤回。”

怎么会有这么幼稚的小孩!

他没有松手,潮湿而又滚烫的身体紧贴着我,低声说:“我之所以能够这么顺利走出来,不是因为我多么独立,而是因为你。你是我微笑的理由,坚强的理由,继续活下去的理由。换成谁都不行,我只要你。如果失去你,我会重新跌入深渊,再也爬不上来。”

少年睫毛上沾着水滴,不知是雨还是泪:“所以,永远不要丢下我,好不好?”

……

原来,我这条贱命,也并不一无是处。

至少,面前这个少年,将我视作了他的全世界。

我拿出哄小朋友的语气:“好,永远,永永远远。”

莫槐真的像个小朋友般,伸手勾住我的小拇指,笑起来:“一百年不许变。”

幼稚鬼。

我叹了口气,一手捡起伞,一手牵住他,把他拽回了家。

当晚,我冲完澡出来,莫槐正坐在我床上,也刚洗完澡,头发乖顺地垂下来。

他拉起我的手,闻着我的手腕,低笑:“是橘子味。”

“喜欢的话,我明天给你的卫生间放一瓶同款沐浴露。”我说。

莫槐用指腹轻轻摩挲我的掌心:“我想来你这儿洗。”

我皱眉,抽回手,拍了下他的脑袋:“睡觉去!”

他定定地看着我,坐在床上没有动。

我猜到他不会回自己房间,叹气,默默上床睡觉。

莫槐也随之躺下,翻身抱了上来,将我紧紧裹进怀里。

“你还抱上瘾了?”我无奈。

“嗯。”他的呼吸洒在我脖颈,“怕你跑了。”

这几年,莫槐时常以听睡前故事为由,跟我睡同一张床。起初他年纪小,睡着的样子又安静乖巧,我便一直没当回事。可现在,他已经成年了。

十八岁的少年,脸上还带着青葱的稚气,然而当我试图推开他的时候,才会意识到自己的力气已经远远小于他了,被他那双修长的胳膊圈住后,我根本没有丝毫抵抗的余地。

我瞪着莫槐,想严肃训斥他几句,可他却已经睡着了。

不久后,我将莫沉和林望舒迁入了双人墓,这是他们的心愿,时隔五年才得以实现。

墓碑上是莫沉与林望舒昔日的婚纱照,两人依偎在一起,脸上满是柔情蜜意。

当年我和莫沉并没有拍婚纱照,他总说忙,直到举行完婚礼也没拍成,相簿里那些合照都是我从手机上打印出来的。

现在想想,莫沉应该是不愿跟林望舒之外的女人再拍一次婚纱照吧。

林望舒比我想象中更漂亮,一切用来形容美貌的词汇都可以套用在她身上,气质温婉,眼神清澈。她死于二十八岁,永远停留在了最美好的年纪。

莫槐别别扭扭地站在墓前,一句话也不肯说。

亲妈在他三岁时就去世了,亲爸沉浸在悲痛中常年忽视他,在莫槐眼里,父母一直是向往却又触不可及的存在。

我清清嗓子,对着墓碑开口:“二位放心,我一定替你们好好看着莫槐,保证不会让他误入歧途!”

莫槐低下头,默默扯起嘴角。

离开的时候,他弯下腰,轻轻抚去墓碑上的一片落叶。

嗯,果然内心深处还是个爱着爸妈的乖宝宝。

我望向婚纱照上的莫沉,轻轻笑了一下。

老公,我想通了。

就算你最爱的人不是我,就算你只是我把当成替身,我也不后悔爱上你。

谁说爱情必须是双向的?我是有权单方面爱着你的,对不对?

可是老公,人总要往前看。

从此以后,想开心的时候,我就开心,想大笑的时候,我就大笑,你应该不会怪我的,对吧?

如果你敢怪我,那我就也怪你,反正我们俩谁也别想吵过谁。

当然,我知道,你一定是没空搭理我的。

老公。

老公。

莫先生,拜拜。

“走了,回家。”一旁的少年拉起我的手。

我任由他牵着,踩着地上的落叶,埋头跟在他后面。

无须抬头看路,莫槐去哪儿,我便跟去哪儿。

因为,我们拥有同一个归处。

自从那个雨天过后,莫槐似乎更加依赖我了。

经常若无其事地牵我的手,揉我的头发,以及,抱我。

尤其是睡觉的时候。

动作自然地就好像抱着我睡觉是一件无比正常的事。

每天我一睡醒,就会发现自己正被他用力箍在臂间。

哪怕我好几次故意往外挪,试图离他远点,也会被他长臂一伸,捞入怀中。

任何事情,如果在第一次发生时没能立刻阻止,那么之后会越来越难开口,直至一发不可收拾。

莫槐升入大学后,我暗暗松了口气,喜笑颜开地送他去住校,满心期待着一个人自由自在的幸福时光。

结果这小子在宿舍住了没多久就拖着行李回家了。

正穿着吊带裙对镜子搔首弄姿的我,愕然呆立原地。

每个人身体里都藏着不同的人格,与爱人在一起时是一个人格,与闺蜜在一起是一个人格,自己一个人独处又是一个人格。

而我一个人独处时,最喜欢拉上窗帘,调出蓝紫色的灯光,把音响开到最大,换上衣柜里最性感的那条裙子,手上摇着酒杯,随心所欲地跟着音乐乱扭。

这几年被迫跟一个孩子同居,实在把我压抑坏了,睡觉时连个吊带也不敢穿。

现在,我这个疯样子全被莫槐看见了。

他愣愣地注视着我,眼神扫遍我全身,眸中渐渐浮起笑意。

我强忍下跳楼的冲动,问:“你跑回家干嘛?说好住校的呢?”

莫槐靠近我,将我拉入怀中,下巴蹭了蹭我的颈窝,在我耳边低语:“我想你了。”

“那也不能就这么跑回家,大学住校生活很值得体验的,错过这一次你会后悔一辈子!”我很着急,“莫槐,你不可以这么恋家,很没出息的!”

“嗯,我没出息。”莫槐掌心覆在我的肩带上,低眸凝视我,“阿姨,你现在这个打扮,很好看。”

脸颊忽地一烫。

我竟然,被一个小屁孩夸脸红了。

没出息的人,好像是我。

那之后,我不得不再次过起了跟莫槐同床共枕的日子。

作为大人,我当然知道这样非常不妥。为了避开他,我时而假装要追剧,直接睡在沙发上,时而趁他还没回家,早早溜进房间反锁上门。然而千算万算,没算到莫槐会有我房间钥匙,凌晨三点像鬼一样飘到我床上。

我只好硬着头皮去找纪薰诉苦。

纪薰是我最好的朋友,离婚好几年了,孩子被判给了前夫,每次聚会都是我听她大骂前夫,她听我思念亡夫,然后两人抱头痛哭。

如果说我是个没什么底线的败类,纪薰则属于截然相反的类型,看似脾气火爆,其实内心非常古板,离婚是她迄今为止干过的唯一大胆的事,还是男方甩的她。当年我贪图钱财嫁给莫沉,她骂了我三天三夜,婚礼当天不情不愿地换上伴娘服,全程都在恨铁不成钢地瞪着我。

果然,听完我的诉苦,纪薰又骂了起来:“你俩真是伤风败俗!道德沦丧!一个不知道怎么当妈,一个不知道怎么当儿子!做家长是不可以事事都顺着孩子的,否则只会把他惯成巨婴!下次他再敢爬上你的床,你直接一巴掌抡上去!”

一巴掌抡上去?

我盯着莫槐白皙的脸颊,掌心蠢蠢欲动。

然而我抬起胳膊,手腕却被他轻巧地握住。

莫槐拉着我的掌心贴到他脸上,勾起唇:“今晚讲什么睡前故事?”

这小子的脸,触感软软的,滑滑的。

我迅速抽回手:“莫槐,你已经是大学生了,也该成熟点了吧。”

莫槐倾身靠过来,压低声音:“你觉得我不够成熟?”

我讥笑道:“哪位成熟的大学生会天天抱着妈妈睡觉?还缠着妈妈讲睡前故事?”

莫槐直勾勾盯着我:“你又不是我妈。”

我心一凉:“你怎么翻脸不认人呢?后妈也是妈!”

莫槐沉下脸,挪到了离我一米远的位置,语气淡漠:“知道了。”

他在生气。

难道是气我嘲讽他不成熟?

也是,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普遍都自尊心很强。

可他本来就是个幼稚鬼。

我作了什么孽,要这么如履薄冰地伺候一位敏感大少爷!

屋内的气氛降到冰点,我果断关灯,翻身睡觉。

累了,懒得哄。

半夜,睡得模模糊糊间,感觉背后有个胸膛贴了上来,我整个人都被束缚进了一个滚烫的怀抱,隐隐有柔软的触感扫过我耳畔,低沉而又沙哑的声音自我耳边响起:“尹望舒,我已经够成熟了。”

这个不孝子。

居然又直呼我大名。

我的神智并没有完全清醒,动了几下试图挣脱他,未果,因为实在太困,很快又沉沉睡去。

睡着之前,唇畔似乎也传来了柔软的触感。

第二天醒来时,莫槐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去上学了。

困意消失后,大脑便开始活络起来。

我躺在床上没动,想到昨晚那个柔软的触感,手心有点发凉。

莫槐心情好了很多,弯腰凑过来,鼻尖几乎要贴上我的脸,柔声说:“我下午没课,会早点回来。”

我下意识往后缩了缩,与他拉开距离:“快滚。”

莫槐毫不气恼,揉了下我的头发,低笑:“乖乖在家等我。”

我身形一僵,虽然正躺在被窝里,胳膊上却还是冒出了层层鸡皮疙瘩。

他刚才的举动,太过亲密了。

不,我们之间,从很早开始,就太过亲密了。

目送莫槐离开后,紧绷的身体终于松懈下来,我伸手摸着自己的唇,陷入沉思。

那个触感,会是吻吗?

可是,莫槐有什么理由去吻一个三十五岁的后妈?

是的,我三十五岁了。

很遗憾,我没能把生命结束在三十岁之前,像世间所有普通人一样,正在不可避免地一天天老去。

记得生日那天莫槐准备了一个巨大的蛋糕,很没情商地插上两根数字蜡烛,一根是三,一根是五,笑眯眯地祝我生日快乐,被我恶狠狠瞪过去,警告他以后再也不许给我生日。

三十五岁,似乎并没有快乐的理由。

每一天都是虚度。

就,还挺无聊的。

于是,我灵光一闪,决定去谈个恋爱。

守了这么多年寡,也是该给自己找点乐子了。

与其一个人在家胡思乱想,不如打起精神去结识些新男人,把注意力从那小子身上移开。

纪薰泪如雨下:“很好!你终于决定重回情场了!放心,我一定认认真真帮你挑个好男人!”

她介绍的对象叫段锦书,是一位儒雅教师,我起个大早打扮得花枝招展,却被他带去了图书馆,站着听他讲了整整一天的古希腊神话研究,生生磨破了穿高跟鞋的脚。

我咬牙切齿地打电话给纪薰:“我知道,咱们是好姐妹,你发自内心认为我有文化有内涵,但是小薰,承认吧,我就是个浮躁又没耐心的废物,真的配不上段老师。”

纪薰恨铁不成钢:“人家段老师很喜欢你的,还夸你长得花颜月貌,倾国倾城!都把我听吐了!”

好复古的夸赞。

我点点头:“那他眼光还行。”

纪薰问:“所以,还打算继续见吗?”

我想了想,道:“容本废物考虑一下。”

晚上回到家,屋内没有开灯,莫槐独自坐在钢琴前,在黑暗中弹着一首我没听过的曲子,曲调透着丝丝幽冷。我随手开了灯,音乐声立刻停了,莫槐悠悠抬头,目光落到我脸上,眸中没有一丝情绪。

他细细打量着我身上的裙子,耳环,高跟鞋,淡淡地开口:“去哪儿了?”

我莫名有些心虚:“跟纪薰逛了一天街。”

莫槐没再开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我换好拖鞋,往沙发上一坐:“果然还是瘫在家里最舒服。”

莫槐起身走向我,忽地拧起眉,蹲下来,一把握住我的脚踝,低声问:“脚怎么破了?”

“站了太久。”我想把脚从莫槐手中抽回,无奈他握得太紧。

莫槐眸色更深,隐隐压抑着怒火,一句话也没有说,拿来酒精和棉签,单膝跪在地上,仔细地替我脚上的伤口消毒,贴上创口贴。

“你不要大惊小怪的,又不是要截肢。”我试图缓和气氛。

莫槐并没有松开我的脚踝,抬头望向我,开口:“期末学校有个舞会,每人都要带舞伴参加,你愿意陪我去吗?”

我果断摇头:“不去。”

莫槐愣了一下:“为什么?”

我不以为意:“一群大学生办的舞会,我这个老太婆去凑什么热闹?而且你们学校屁事好多,课上明白了吗?搞什么花里胡哨的舞会?演偶像剧呢?”

莫槐表情冷下来。

我惊觉自己刚才的态度像极了老古董家长,连忙找补:“舞伴肯定得邀请同龄女孩子呀,少男少女踩着青涩的舞步撞个满怀才有意思嘛,你们学校漂亮女生不是挺多的吗?”

“我只想邀请你。”莫槐声音低柔。

“莫槐。”我摇头叹气,“如果同学知道你邀请后妈做舞伴,会嘲笑你是妈宝的。”

“那就暂时放下后妈的身份。”莫槐起身靠近我,“只做我的女伴,好不好?”

他专注地凝视着我,眼底溢满依恋。

我避开他的目光,轻咳:“后妈就是后妈,怎么可能放得下?”

空气陷入沉默。

半响,莫槐淡声道:“那算了。”

我有些过意不去,伸手戳了下他冷冰冰的脸:“生气啦?”

莫槐盯着我:“嗯。”

我皱眉:“别这么小心眼。”

莫槐压低声音:“那你哄哄我。”

我一愣:“怎么哄?”

莫槐握住我的肩膀,将我缓缓按在了沙发,他的身体与我越贴越紧,直至整个人都压了上来,我心口一滞,躺在他身下一动也不敢动,手脚刹时变得僵硬无比。

生平第一次,我竟然对莫槐产生了忌惮。

他本该是跟我最亲密最熟悉的家人,我们曾经同床共枕了数个晚上,关系好到不是血亲胜似血亲。

然而此时此刻,我在怕他。

莫槐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紧张,把我拥进怀里,细声呢喃:“阿姨,让我抱一下就好。”

我默默松了口气,暗骂自己神经过敏。

想到自己三番两次胡乱揣测莫槐,我倍感心虚。作为老油条,我很多想法都会偏向成年人视角,而他只是个缺爱的孩子,某些看似越矩的行为,或许只是在跟长辈撒娇而已。

可他也抱太久了。

我推了下他:“差不多行了。”

莫槐抱得更紧了些:“还不够。”

心好累。

舞会那天,莫槐丝毫没有出门的打算,坐在餐桌前慢条斯理地吃着花生酱吐司。

我忍不住问:“你不去舞会了?”

莫槐一脸平静:“没有舞伴,去不了。”

靠。

不关我事,不关我事。

不用愧疚,不用愧疚。

尽管我在心里不停地推卸责任,双脚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步入衣帽间,换上珍藏已久的红丝绒礼服裙,将每根头发丝都精心打理一番,化上仿若要去参加时装周的红毯妆,喷上最贵的香水。

在莫槐愕然的注视下,我朝他优雅地抬手:“扶哀家去舞会。”

他表情微怔,握住我的手,缓缓翘起嘴角:“遵命。”


第三章


我就是,想证明给莫槐那些同学看。

莫槐并不孤僻,并不自闭,他是请得起舞伴的。

而且,他的舞伴还是个艳压群芳的超级大美人。

咳,这一点存疑,但我已经拼上全力打扮了。

莫槐带我去了市里最贵的一家高档酒店,舞池已经聚满了年轻人。

我有些吃惊:“你们学校疯了?把舞会开在五星级酒店?”

莫槐温柔笑着,牵起我的手,在众人的目光洗礼中,带领我踏入那个如梦似幻的舞会。

仿若童话世界成了真,让我可以短暂地,冒充一下仙女。

那一晚,我不清楚自己有没有成功艳压群芳,但所有人都在用意味深长的眼神打量我。

也是,全场只有我一个三十多岁的社会人士,其他全是大学生,人家能不好奇吗?

期间我去卫生间补了个妆,出来时瞧见莫槐正靠在露台上懒洋洋地抽烟,一副纨绔模样,身边还围了一群漂亮女孩。我悄悄溜了过去,借着窗纱的遮挡,想偷听他们在聊什么。

我以为莫槐终于开窍了,知道撩拨女孩子了,一时好奇想看个热闹。

然而,我听见一个女孩在问莫槐:“莫少爷,你办这个舞会就是为了尹小姐吧?”

……

原来舞会是莫槐办的?这得花了多少钱?

莫槐淡淡地点了下头:“嗯,她喜欢跳舞。”

竟然,真的是为了我。

那天我只不过是一个人在家跟着音乐乱扭而已,却被莫槐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然后,特意为我举办了一场盛大的舞会。

怪不得舞会上的音乐、甜点、饮品、场景布置等,每一处都恰巧符合我的喜好。

还真是,钱多烧得慌。

倒不如带我去一趟夜店,省事多了。

我一边暗暗抱怨着,一边又在心里升起慰藉。

无论如何,这小子还挺有孝心的。

“原来你偏爱熟女型的啊,怪不得大家追了你那么久一个都没成功,你跟这位尹小姐是怎么认识的?发展到什么程度了?亲过吗?睡过吗?快讲出来让我们死心!”女孩们七嘴八舌地追问。

我头皮一麻。

虽然我很欣慰能有这么多女孩子喜欢莫槐,可这些丫头未免也太爱胡说八道。

“谁说我偏爱熟女型的?”莫槐微微拧眉。

我满意地松了口气,对,就该及时澄清,及时辟谣,严肃声明我们是无比纯洁的继母子关系。

“我只爱尹望舒一个人。”莫槐继续说。

心跳忽然停滞了几秒。

我试图从莫槐脸上寻找出开玩笑的痕迹,可他的表情平静而又认真,仿佛只是随口说了一个再正常不过的既定事实。

女孩们一脸八卦:“原来莫少爷这么痴情啊,你们怎么认识的呀?”

莫槐慢悠悠地开口:“那年,我十二岁,她穿着婚纱,从我手上抢走了一根烟。”

他声音轻柔,可每句话,每个字,都像刀片一样刮开我的皮肤。

“从那时开始,我和她的命运,注定会长长久久地缠绕在一起,永不分离。”莫槐吐了口烟,眼神幽远。

“那么久?”女孩惊呼,“等等,婚纱?尹小姐该不会已婚了吧?她究竟是你什么人?”

莫槐垂眸,没再回答。

我僵硬地转身,逃离了露台。

原来,舞会上的人之所以都在好奇地打量我,是因为他们早就知道,这场舞会是莫大少爷为他喜欢的人办的。

那之后,我的大脑短暂失去了思考能力,直到回家路上莫槐自然地牵起我,我才恍然回过神,如触电般猛地甩开他的手。

莫槐有些意外:“怎么了?”

我默默与他拉开距离:“都几岁了还手牵手。”

莫槐眼神暗下来,静默半响,低声问:“你讨厌刚才的舞会吗?”

“没有。”毕竟处处都是按照我的喜好布置的。

“那就好。”莫槐重新攥住我的手,力气大到让我挣脱不开。

纪薰说得对,是我惯坏了莫槐。

我根本不懂得如何当好一个后妈,明明早就察觉出不对劲,却一再否定自己的猜想,没有及时跟莫槐保持距离与分寸,放任他对我产生男女之情。

孩子对身边某个亲近的大人产生好感,是很普遍的现象。我小时候也曾暗恋过一位远房表舅,但随着年纪增长便意识到那根本不是爱慕之情,而是对温柔长辈的憧憬与崇拜,长大后回忆起来,只当是个童年趣事,一笑了之。

莫槐显然也是如此,他现在还太小,把对我的依赖错误理解成了爱情。将来某一天,当他遇见真正令自己怦然心动的女孩后,就会意识到,曾经对我的感情有多幼稚。

一番深思过后,我慢慢冷静下来,停止了想把莫槐踹出家门的冲动。

当晚,我将莫槐拦在卧室外,故作轻松地说:“以后别一起睡了,让我享受一下独自霸占整张床的滋味。”

莫槐站在门口不动,低声问:“你生气了?”

不,我没生气。

我很清醒,很理智。

之前,是我太糊涂了。

从当年第一次纵容他跟我同床开始,就错了,大错特错。

我不动声色:“别多想,我就是单纯喜欢一个人睡,况且你们男孩子应该也很需要属于自己的个人空间吧。”

莫槐直直盯着我:“我只需要你。”

我正视他:“莫槐,你已经长大了,该学着别那么依赖长辈了。”

莫槐眼底染上阴霾:“所以,我长大了,你就不要我了,是吗?”

谁不要他了?

这小子会做阅读理解吗?

我咬牙切齿,懒得再跟他废话,一把关上门,自顾自睡觉去。

反正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心软!

第二天,我起床,洗漱,更衣,然后打开卧室门,发现莫槐正蹲在门口。

他脸色苍白,头发凌乱,顶着浓重的黑眼圈,缓缓抬头看向我。

从昨晚到现在,整整一夜,他竟然一直守在我房间门口没离开过。

我心口一紧,想恶狠狠训斥他,鼻子却忍不住发酸:“疯子。”

莫槐抬起胳膊,轻轻拉住我的手,哑声问:“消气了吗,阿姨?”

那一刻,我由衷感受到,养孩子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

心狠,是错。

心软,也是错。

我这颗心,究竟应该捏成什么形状才好?

我垂头丧气地找纪薰诉苦,被她扯着领子骂了两小时:“尹望舒,你做人还有底线吗?起初,他要进你房间睡,你默认了,后来,他要抱着你睡,你也默认了,如果未来有一天他要跟你做爱,你是不是也会默认?”

我后背冒出鸡皮疙瘩,怒道:“不可能!莫槐只是个孩子!”

纪薰冷笑:“少装纯,您当年可是初中就谈恋爱了,凭什么认为如今快要二十岁的莫槐只是个孩子?他懂的东西不一定比你少!再这样下去,你们俩的关系迟早会越界!那小子已经不正常了,你可不能也跟着发神经!我命令你现在立刻、马上展开一段新恋情,趁早让莫槐断了念想!”

我拧眉:“跟谁?”

下一秒我就被纪薰推到了段锦书面前。

我尴尬地笑:“段先生,抱歉,其实我对你没……”

他打断我:“没事,感情是可以培养的,我们慢慢来,以后约会地点都由你挑,保证不会让你觉得无聊。”

我无奈:“我丧过偶,有个继子,以后打算只谈恋爱,不会再结婚生子了。”

段:“没关系,能跟尹小姐长久地保持恋爱关系也是一种幸运。我不会勉强你立刻答应我,只求给我一个追你的机会,先从普通朋友做起也好。”

我失笑:“我哪一点值得你追?”

段:“尹小姐天生丽质,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姑娘。”

啊,原来是因为漂亮。

还以为他是被我的内在吸引了呢。

想了想,我好像也没什么值钱的内在。

我:“其实我卸妆后状态很差的,年纪大,人品也很差。”

段:“原来尹小姐不仅漂亮,还这么谦虚。”

算了,没辙。

“好的,那你追追看。”我点头。

“多谢,我会加油的。”他微笑。

礼貌,郑重,严肃,宛如在进行某项工作交接。

晚上回到家,我坐在镜子前,用卸妆巾一一擦去脸上的粉底、遮瑕、眼影、口红。

天生丽质。

上了年纪后,如果不保养,不美容,不化妆,还有个屁的天生丽质。

以前简单打个底就能出门,青春与胶原蛋白,是世间最珍贵有效的化妆品。

如今却要在脸上堆叠一层又一层东西,遮住皱纹,遮住疲态,遮住不耐烦。

我扯了下嘴角,轻叹:“我还能漂亮几年呢?”

“不漂亮也没关系。”

身后突然传来莫槐的声音。

我回过头,看见他正倚靠在墙上,定定地注视着我,不知站了有多久。

“你的意思是我不漂亮?”我瞪他。

“当然漂亮。”莫槐眼神真挚,“只是,就算有一天不漂亮了,也没关系的。人是由性格、喜好、阅历等各种因素组成的,正因为有了这三十多年的经历,你才会成为今天的尹望舒。我们生命中的每一岁,都有其存在的价值。所以,不必为了年龄与容貌而焦虑,即便脱离这副皮囊,即便到了八十岁,喜欢你的人,依然会喜欢你。”

前不久还疯里疯气地在我房间门口蹲了一夜,此刻却像模像样地扮起了成熟睿智。

从一个风华正茂的大学生口中听到这些话,实在很没说服力。

他又没老过,哪里能体会到老去的滋味。

“小朋友,别天真了。”我嗤笑,“等我未来吃成两百斤,满身赘肉与皱纹,再去看那些口口声声说喜欢我的男人是什么反应。”

“我又不是在说他们。”莫槐声音变轻。

我愣了愣,忽然不敢再回话。

莫槐转移了话题:“我带了份烧烤回来,放在客厅,吃不吃?”

“废话。”我瞪他一眼,起身去客厅。

莫槐抿起唇,低下头偷笑。

这小子每天回家都会给我带各种小吃,说不定我真的会被他喂成两百斤。

一年时间很快过去,我与段锦书始终以朋友的身份相处。

他在慢慢尝试着改变,从刚开始的让我在图书馆站一整天,到后来每次见面都会送上一束花。他依旧很爱跟我聊希腊神话,讲一大堆拗口的名字,什么乌拉诺斯克洛诺斯俄狄浦斯,为了跟上他的节奏,我连夜补了三部《雷神》,迷上了洛基,兴致勃勃找段锦书讨论,他默默提醒:“洛基是北欧神话里的。”

我:“……”

虽然我们看上去是如此不搭,但他从未放弃过追我。

纵然我再怎么铁石心肠,也情不自禁开始慢慢融化。

每次把段锦书送的花拿回家,我都会莫名心虚,躲躲闪闪生怕遭到莫槐盘问。

后来转念一想,我堂堂正正丧着偶,又不是在劈腿,怕他一个继子干什么?

又一次捧了束花回来后,我看见莫槐正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没有看电视,也没有玩手机,就只是一个人静静地坐着,等我回家。

我没理他,自顾自将红玫瑰插进花瓶里,摆放在桌上,拍照发朋友圈。

莫槐终于开口:“你不会接受他的,对吧?”

“谁?”我一怔。

“姓段的。”莫槐语气平静。

“你怎么知道他姓段?”我头皮有点发麻。

我从未带段锦书回过家,也从未向莫槐提起过他。

“稍微查一下不就知道了。”莫槐惬意地笑。

“你派人跟踪我?”我声音发颤。

“很惊讶吗?”莫槐笑得灿烂无比,“从你踏入莫家的第一天开始,我就已经开始派人跟踪你了。毕竟是要做我后妈的女人,不把你彻头彻尾地调查清楚,我怎么能放心呢?怎么?不相信一个小孩子会有那么深的心机?多亏了父亲当年对我的无情教导,让我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很多事,只要有钱,什么样的人都能雇得到,什么样的事都能办得到。”

这一年莫槐表现得很正常,没什么过分的举止,也没有再为分开睡的事纠缠过。

我一直以为,他学乖了。

原来,他从未乖过。

“莫槐,你越界了。”我脊背发凉。

事到如今,我终于意识到,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有些事,有些感情,我必须去面对,否则只会酿出更深的恶果。

“越界?”莫槐一步步逼近我,“我又没杀了那个姓段的,越什么界了?”

“你还敢杀人!?”我想给他一巴掌,手腕却被他用力攥住。

莫槐顺势一拉,将我拽向他,低头凑近:“我一直在等段锦书主动放弃你,没想到他居然那么有毅力,真是令人厌烦。不过无所谓,反正你也不会接受他。”

他的气息近在咫尺,仿佛随时会碰上我的唇。

我僵着背:“谁说我不会接受他?段锦书样样都好,还跟我年龄相仿,我凭什么不能接受他?”

莫槐沉下脸,一字一顿:“因为我不准。”

我忍不住讥笑:“莫槐,摆正你的位置,作为一个继子,你有什么权力限制我跟别人交往?不要因为我这些年处处惯着你,就忘了我是你的长辈!就算没有段锦书,也会有张三、李四,反正不会是你,决不可能是你!收起你的歪心思!就算我跑去大街上随便拉个人上床,也轮不到你来管!”

此刻,所有伪装都被卸了下来。

我不必再假装不知道他的心意,他也不必再装成正常的继子。

莫槐呆在原地,错愕,惶恐,悲恸,万般情绪都从他眼中慢慢褪去,最终只剩下空洞。

然后,他微微勾起唇:“干嘛拆穿我呢,阿姨?明明都装了这么久了。”

我猛然一怔,瞬间明白过来。

以莫槐的性格,怎么会跟外人讲那么多私事?

那天在舞会,他分明知道我在偷听,才会故意暴露自己的心意。

他在有意试探我。

这一年里,我的忧虑,挣扎,逃避,都被他看在眼里。

现在想想,莫槐十八岁生日那年,带女同学回家参加生日宴,或许,也是一种试探。

试探我对他的态度,试探我对他的感情,带着心机,又带着孩子气的试探。

我刹时从头凉到脚,转身想走,却被他抵在墙上无法动弹。

莫槐冷笑着:“尹望舒,这些年被惯坏的人,难道只有我吗?当初我亲眼目睹你割腕,一时心生怜悯,所以才没去跟你争遗产。事实上,作为莫沉唯一的儿子,只要我稍微使点手段,就能让你一无所有地从莫家滚出去。你现在拥有的一切会瞬间化为泡影,比如司机,保姆,豪宅,以及花不完的钱。在这世上,你最喜爱的东西就是钱吧?既然如此,就得乖乖听话。”

“所以,不准跟其他男人在一起。”他撩起我耳边的头发,绕在手指上把玩,“我说不准,就是不准。”

人在撕破脸时,第一反应总是挑出对方的把柄,肆无忌惮地进行嘲讽,攻击,威胁。短暂地遗忘了自己有多么在意对方,一门心思只想赢,不肯输。曾经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对方,不忍触碰对方的痛处,此刻却把那些痛处当成锋利的武器,互相戳进对方心口上。

所以,我不怪他。

小孩闹脾气而已。

我只是觉得难过。

这些年,我颓废过,堕落过,自暴自弃过,但这一切都建立在有足够的经济支持下。因为拥有花不完的钱,所以我不需要操心生计,可以专注地思念莫沉,专注地伤心颓废,专注地酗着价值六七位数的酒,专注地躺在家里不出门不见人。

如果没有莫家的财产,那么我在伤心之余,还必须早起上班,打扫家务,通宵做报告。我甚至连自暴自弃的机会都没有,因为要忙着赚钱养活自己,只能在加完班的深夜,去便利店买一罐打折的啤酒。

原来,那些我已经享受惯了的、习以为常的东西,随时可能会被收回去。

一瞬间,我仿佛被扔进了没有尽头的黑洞,在偌大的宇宙中,孤身一人,无依无傍。

“哭什么?”莫槐脸上的阴霾散去了一些,语气放柔,“我也不会跟其他女人在一起的,就我们两个人,相依为命,一直到老,不让任何第三者过来打扰。”

不等我开口,莫槐的呼吸便贴了上来,用唇瓣温柔地拭去我眼角的泪,一只手箍住我的腰,一只手抬起我的下巴,柔软的触感从眼尾扫到脸颊,然后,一点点朝我的嘴唇靠近。

我浑身一僵,憎恶地瞪向他:“莫槐,你敢!”

莫槐顿了顿,停下动作,眼神幽暗,没有说话。

我用力推开他,凛声道:“作为你父亲的配偶,我有权继承他留下来的遗产,每一分钱我都花得理所当然!我就是要花着莫家的钱出去睡一万个男人!你能奈我何?打算使什么手段让我净身出户?杀了我?派保镖把我丢进海里去?不妨试试看,反正我也不怕死。如果你做不到,那就不要妄想控制我,更不要碰我,刚才的举动,不准再有第二次!还有,你不必向我承诺不会跟别人在一起,我巴不得你滚去谈恋爱,把心思放在其他女人身上,少他妈来烦我!”

我只是稍微掉几滴眼泪而已,这小子居然就蹬鼻子上脸了。

哭归哭,老娘可不会因为被男人威胁一下就立马逆来顺受。

莫槐脸色发白,刚才的嚣张气焰霎时化为乌有,颤抖着攥紧了双手。

这一刻,我确信,他不会对我使手段,更不会让我滚出去。如果有一天我真的离开了莫家,最痛苦的人反而是他。他在用他根本办不到的事威胁我。

莫槐对我的感情,是不正常的,可又正是因为这份不正常的感情,给了我对抗他的底气。

只要他还在乎我,就一定不敢忤逆我。

果然,莫槐慢慢退后了几步,与我拉开距离。

“好啊。”他扯起嘴角,明明在笑,眼神却无比漠然,“不就是恋爱吗?我去谈。”

从那天起,原本从未恋爱过的莫家大少爷,一夜之间变成了知名花花公子。

几乎每个周末他都会带不同的女孩子回家,当着我的面,调情,嬉闹,接吻。有很多次,他怀中抱着香软的女孩,与对方唇舌交缠,目光却冷冷地落在我身上,似挑衅,似赌气。

我警告他:“我是让你恋爱,不是让你滥交。”

莫槐点了根烟,语气惬意:“大家你情我愿,各取所需,有何不可?每个女孩都深知我的脾性,依然选择主动贴上来,在一起的时候纵情享乐,到了该结束的时候就好聚好散,不矫情,不纠缠,她们可比某些人直率多了。”

小畜生!

曾经的他,发现女同学暗恋自己后,便立刻与对方保持距离,不忍让她产生无谓的希望。如今的他,却对每一个追求自己的女孩,来者不拒。

少年总有一天会长大。

纯净的眼神,天真的依恋,幼稚的梦想,都会随着时间被一一打碎,再也无法修复回原来的模样。

只是,莫槐长大的方式,比我想象中更疯狂。

而这似乎是我的错。

纪薰劝我:“大姐,您就别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了,说不定他只是暴露出了本性而已,毕竟世上哪个富二代不花心?莫槐也不能免俗!亏我当年还以为这小子懂事乖巧,想讨他做女婿来着,没想到他骨子里竟然是个极端恋母狂,现在又堕落成了花花公子!罢了罢了,随他去吧,你替他操心这个操心那个,殊不知人家左拥右抱爽得很!还是多关心一下自己吧,你跟段锦书发展的怎么样了?”

确实。

最近被莫槐气的,跟段锦书联系都少了。

难得出来跟段锦书吃了顿饭,用完餐准备离开时,碰见了一个他的同事,对方调侃道:“段老师,什么时候交了个这么漂亮的女朋友?”

段锦书温和地笑:“别误会,尹小姐还不是我女朋友。”

认识一年了,他从未给过我压力,没有紧追不舍地催我答复,也没有频繁地打电话发消息示好,始终保持着礼貌和分寸。

就像此刻,他也并没有选择默认同事的调侃,而是第一时间认真解释。

情不自禁地,我伸手挽住段锦书的胳膊,粲然一笑:“现在是了。”

段锦书微微一愣,侧头看着我,眼中迸发出巨大的惊喜。

于是,在莫沉去世七年后,我正式交了新男友。

今年清明,我估计会在给莫沉扫墓时忍不住笑出声,喜上眉梢地通知他:嗨,你在那边过得好吗?反正我过得不错,新男友是个风度翩翩的老师,学识渊博,儒雅随和,改天带他来会会你。

回到家,莫槐像往常一样,正抱着个女孩在沙发上温存,换作以前,我会狠狠瞪过去,今天我可没空搭理他,一进门就匆匆奔回卧室,躺在床上跟段锦书打了一晚上电话,直到他说出“晚安,女朋友”,我才依依不舍地放下手机。

没想到,我这个年纪还能体验到做别人女朋友的滋味。

半夜,我在睡梦中醒来,发现一个人影正坐在我床边。

虽然身处黑暗中,仍能清晰感受到对方的目光正紧紧落在我身上。

“又发什么疯?”我问。

“你接受他了,是吗?”他声音很低。

“你还在让人跟踪我?”我皱眉。

“不需要,看你回家时的表情就能猜到。”他自嘲地笑。

我沉默。

他掌心贴上我的脸,语气微颤:“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带女孩子回家气你的,其实我跟她们根本没发生过关系。你也别气我了,好不好?现在就发消息给姓段的,撤回跟他交往的事,好不好?”

我挥开他的手:“别碰我!不是什么事都可以说撤回就撤回的,另外,我跟段锦书交往并不是为了气你,而是发自内心想跟他在一起,不要自作多情,回你自己房间去。”

莫槐坐在床边一动也不动。

我起身开灯,拽着他用力往门外拖,忽然,他双一弯,膝盖重重地砸在地板上,发出一记惊心的钝响,整个人跪在我面前。

“莫槐!你做什么?!”我想把他拉起来,却被他抱住了腰。

他直直跪着,把脸埋进我怀里,声音嘶哑无比:“阿姨,我以后只把你当阿姨,当继母,再也不惹你生气,再也不逼你讲睡前故事,再也不会有任何逾越行为。如果你还是担心我会越界,就把我绑起来,关进笼子里,打我,骂我,罚我,随便怎么对我都可以。我保证会乖乖听话,会做一个懂事安分的继子。阿姨,我求你,不要跟别人在一起,好不好?”

我看不清莫槐的表情,却能感受到自己胸前的衣裳正被眼泪迅速浸透,他身体冰凉无比,剧烈颤抖着,两只胳膊紧紧环在我腰上不肯松开。

他的这份感情,已经浓烈到近乎畸形。

如果我不曾嫁给他父亲,或许我会很欣慰,感叹世上竟有人如此爱我。

我嫁给了他父亲,怀过他父亲的孩子,还亲眼看着他父亲死在了我面前。

如果我的孩子顺利生下来,现在会用脆生生的声音喊我妈妈,喊莫槐哥哥。

他永远都是我孩子的哥哥。

从小到大,我最渴望得到的,便是热烈的、疯狂的、独一无二的爱。没想到,当它终于出现时,我却必须要亲手斩断它。

不知静默了多久,我轻声开口:“如果我真的爱上了段锦书呢?”

莫槐后背一僵。

我继续说:“莫槐,如果我是真心爱他的,你也要拦着我跟他交往吗?会不会太自私了点?你以为我跟你一样还有大把青春可以挥霍吗?我已经不年轻了,能遇上一个喜欢的人很不容易,难道你希望我为了你放弃自己的真爱?”

大人的残酷之处,在于他们总能精准刺痛孩子的心,并自以为那是对孩子好。

小时候的我一定不愿相信,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那样的大人。

对莫槐而言,没有什么比我真心爱上其他人更令他万念俱灰。

如果我永远沉溺在对他父亲的思念中,即便不会接受他,却也不会离开他,我们可以一直相依为命下去。

可现在,我告诉他,我爱上了其他人。

莫槐缓缓松开我,站起身,一句话也没说,踉跄着离开了我的房间。

不一会儿,客厅传来一声响动。

我走出去,看见莫槐的左手正握着一个刀柄,而刀刃,直直贯穿了他的右手掌心。

鲜血顺着他的指间源源不断往下滴落。

他一脸无所谓地拔出刀刃,歪头冲我笑:“你不想让我碰你,那这手就不要了。”

疯子。疯子。

那可是弹钢琴的手。

我努力让自己站稳,立刻打电话给保镖,让他们送莫槐去医院。

然后,抛下惨白如纸的他,面无表情地转身,回了房间。

我关上门,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听见保镖进屋带走了莫槐,才缓缓瘫坐在了地板上。

尹望舒,挺住,再也不能心软了。

没关系,他才二十岁,招一招手,便会有大把年轻女孩投入他的怀抱,不需要多久,他就会迅速放下曾经的执念。

没关系,我已经有段锦书了,他尊重我,喜欢我,跟他在一起,才是正常的、健康的、合适的。

我和莫槐都会幸福的。

一定。


第四章


小时候,连短短一个学期都觉得无比漫长。

上了年纪后,眨眼之间,两年便已经过去。

仿佛只是过去了两个周末而已。

这两年间,莫槐看上去彻底清醒了,再也没带女孩子回过家,待我客气而疏离,渐渐不再以我为中心,有了属于他自己的交际圈,就像所有正常男孩子一样。

有一次我犯了胃病,疼得蹲在地上起不来,被莫槐撞了个正着。

我的胃长期不好,以前每次疼起来,莫槐都会把我抱到床上,一边喂我吃药,一边轻轻揉着我的胃部。

而现在的莫槐,只会一声不吭地倒杯温水,拿出胃药,放在桌上,离开。

虽然我内心避免不了有种儿大不中留的悲凉感,但,我的心情不重要。

如果他继续像以前一样亲近我,爱慕我,那会更可怕,现在这样才是最合适的。

哪怕是一对亲生母子,也不可能永远那般亲密,儿子大了总要跟母亲保持距离的。

我常常想,如果我的宝宝能够平安出生,会是一个什么性格的儿子呢?

希望比莫槐可爱点。

很快地,莫槐以优异的成绩从大学毕业,正式进入莫氏集团工作,先从副总裁干起,开始慢慢承担起家业。

我偷偷询问莫沉以前的老部下:“莫槐表现如何?不会把公司搞破产吧?”

老部下笑道:“夫人放心吧,小莫总杀伐决断,很有商业天赋,工作能力不输公司元老,颇有莫总当年的风范。”

小莫总。

没想到,当年那个眼角沾泪的少年,有一天会被人这样称呼。

我扯起嘴角,忍不住笑了一下。

我跟段锦书这两年交往得很顺利,神奇的是,我们竟然一次都没吵过架,连小小闹一下别扭都没有过,没脾气,没缺点,有想去的地方时,他陪我去玩,有想看的电影时,他陪我去看。

最让我欣慰的是,当我们的同龄友人已经忙着生第三胎时,段锦书却从未向我提及过结婚生子的话题,牢记我当初对他的提醒,只恋爱,不结婚。

纪薰劝我:“其实你可以考虑一下再婚的,虽然婚姻和男人是世上最不可靠的东西,但段老师很值得。”

我微笑:“管好你自己,离异单身妇女。”

没错,段锦书值得。

但我已经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婚姻,我永远无法忘记莫沉,更加无法抛下莫槐。如果我再婚,必然要从莫家搬出去,那就意味着我将彻底离开莫槐。虽然他看上去已经不再需要我,可我曾经答应过他,永远不会丢下他。在这种顾虑重重的情况下结婚,对锦书不太公平。

如果,我能把莫槐的事处理好,或许……

等等,人家段锦书好像并没有跟我求婚。

我自嘲地笑,立刻停止幻想,换上一件素色的衣服,出发去段锦书家。他喜欢我打扮得素净点,为了讨这位男朋友欢心,我把衣橱里大红大紫的裙子全都收了起来,一律换上浅色系。

锦书最近放寒假,我经常跑去他家一待就是一整天,两人携手做上一桌菜,比去外面餐馆吃更有成就感。段锦书不仅学识高,厨艺也很好,教会我不少东西,跟他在一起后,我渐渐没那么懒了。

用备用钥匙打开门后,发现他家沙发正坐着一个非常眼熟的女孩。

女孩很年轻,穿着一件白裙子,脸上半点妆容也没有,只有天然的稚气与纯净。

果然还是少女这样打扮更好看,对比之下,我像是老牛扮嫩草。

她难道是段锦书的妹妹?

我刚想打招呼,便听见女孩挑衅地开口:“嗨,大妈。”

桀骜的语气与她的清纯外表完全不符。

呃,该不会是小三吧?

本大妈呆立原地,问:“锦书人呢?”

女孩抬手指了下卧室:“老师还在睡觉,昨晚我们做了一夜,他累坏了。”

靠。

她叫他老师,该不会是段锦书的学生吧?

真是伤风败俗!道德沦丧!

不过,以我对段锦书的了解,他不可能劈腿,更不可能睡学生。

我决定冷静,轻轻放下手里拎的购物袋。

袋子里是刚买的蔬菜和水果,可不能摔坏了。

卧室门被猛地拉开,段锦书衣衫凌乱地走了出来,看了看沙发上的女孩,又看了看门口的我,无力地叹气:“望舒,不是你想的那样。”

女孩冷笑:“老师,睡完就不想认账了吗?”

段锦书凌厉地瞪向女孩:“向秋,不许胡说!昨晚什么都没有发生!”

从认识到现在,这是我第一次目睹段锦书动怒的样子。相比那个在我面前永远没脾气的恋人,这样的他似乎更加鲜活。

等等。

女孩叫向秋。

好熟悉的名字。

我愕然想起,这是纪薰女儿的名字。

自从纪薰离婚后,我就没怎么见过她女儿。

上一次见到向秋,她还是个小奶娃娃。

此时此刻,十八岁的她正在冲段锦书哭喊:“我哪点不如这个大妈!?我比她更年轻,更热情,更爱你!从高一到现在,我爱了你整整三年!你一直都那么关心我,爱护我,你明明也是喜欢我的,只是碍于师生的身份才不敢回应我!现在我成年了,毕业了,再也不是你的学生了,我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

啪的一声。

向来温文尔雅的段锦书,竟然给了向秋一巴掌。

他双手颤抖着:“我关心你,爱护你,那是因为你是我的学生!我对所有学生都一视同仁!”

向秋凄然一笑:“一视同仁?我不信,我不信你对我一点好感都没有!昨晚我吻向你的时候,分明感受到了你心跳在加速!三年前我第一次向你告白,你狠狠呵斥了我,然后马上答应了我妈安排的相亲,就为了让我死心!可是老师,你低估我了,就算你恋爱结婚,就算你子孙满堂,我也会一直一直纠缠你,纠缠到死,你休想逃离我!”

我呆立原地,从她脸上看见了一种似曾相识的癫狂。

我下意识过去挡在向秋面前,担心段锦书气急了又给她一巴掌。

无论如何,她是纪薰的亲闺女。

向秋不耐烦地大力推开我:“滚开!你这个寡妇哪里配得上老师!?”

我踉跄着撞上桌角,小腹顿时一痛,段锦书立刻朝我走来。

向秋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整个人钻入他怀中,用身体堵住他的去路。

“老师,你是不是嫌我没她漂亮?那我明天就去整容!把鼻子换了,下巴换了,骨头也削了!我底子好,又年轻,整完一定比她更好看!”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他停下走向我的脚步,低头注视着向秋,无奈地叹了口气。

“不许整容。”他伸出手,温柔擦掉她脸上的泪,“你现在这样就很好。”

好一对痴男怨女。

可惜,作为怨女她妈的闺蜜,我必须通知她妈。

纪薰抄了根棒球棍火速赶来,瞬间吵闹成一团。

我在一旁劝也不是,参与也不是,已然成了个局外人。

我好像总是在扮演局外人这个角色。

最终,我转过身,悄然离开。

马上快过年了,街上处处张灯结彩。

我没有坐车,一个人在路上走了很久。

快走到家门口时,纪薰发来消息,说她已经把向秋带回家禁足了。

然后,段锦书也打了电话过来。

我握着手机,听了好一会儿电话铃,缓缓按下接听键。

段锦书语气有些不稳:“昨晚向秋突然找上门哭了很久,我一时心软就留她在家里睡了一晚,但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作为老师,我不可能,也不应该对自己的学生产生特殊感情。刚才纪薰发了很大脾气,对向秋又打又骂,如果可以的话,麻烦你多劝劝纪薰,让她不要对向秋太苛刻,虽然向秋有些行为看似叛逆,但其实骨子里很脆弱敏感。望舒,在我们认识的这三年,我是真心待你的,可现在向秋状态很不好,我实在放心不下她……”

他提了很多很多句向秋,最终,他轻声对我说:“对不起。”

不是求我原谅,也不是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而是,对不起。

看来,他做出了选择。

我开口:“门口购物袋里有速冻饺子,记得放冰箱。”

他静了许久才出声:“好。”

“那么,拜拜。”我挂了电话。

于是,就这么分手了。

礼貌,友好,和平。

没什么。

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扯平了。

回到家,屋内空无一人。

保姆全都休假回家了,莫槐忙于工作,动不动就出差离开好几天,时常整夜不归家,我已经不记得上次跟他坐在同一张桌子前吃饭是什么时候,家里那台钢琴也再没人碰过。

泡了碗面,拿了灌酒,往沙发上一躺。

四周万籁俱寂,所有吵闹声都被隔绝。

我对着空气轻声说:“尹望舒,欢迎回到孤独。”

屈指一算,我已经三十八岁了。

二十八岁,我风风光光地嫁给莫沉,以为会从此幸福一辈子。

如果可以死在那一天就好了。

几罐酒下肚,我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醒来时,屋外的天已经黑透了,我翻了个身,结果从沙发上直直滚了下去,后脑勺扑通一声砸在地板上。

再也不会有人把醉酒后的我抱回床上了。

我躺在地上,胳膊懒得动,腿也懒得动,发了一会儿呆后,摸着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脚踝不小心撞上了茶几腿,顿时刺痛钻心,又倒回了沙发上。

“操!”我骂道。

回应我的,只有无尽孤寂。

不知在黑暗中坐了多久,客厅门忽地被推开,灯也被打开。

随着亮起的光,一个人影出现在我面前。

我的视线缓了好几秒才适应灯光,随后,看清了一身黑西装的莫槐。

许久不见,他似乎又成熟了些。

他垂眸打量着一地空酒罐,低声道:“醉了?”

我摆摆手:“微醺而已。”

他目光淡淡的:“我回来拿份文件,晚上睡公司。”

我在失恋酗酒,他临近除夕还在天天加班。

一个废物,一个工作狂。

我顿时有点心虚,埋头收拾起了地上的酒罐。

莫槐进了书房,不一会儿便拿了文件出来。

出门前,他转头望向我,语气平静:“晚饭吃了吗?”

我连忙说:“吃了吃了。”

生怕他不信,还答了两遍。

莫槐瞥了眼茶几上的泡面,一只手已经碰到了门把,忽然,目光无意间落在了我的脚踝上,立刻拧起眉。我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过去,才发现刚才被撞到的地方破了块皮,正在流血。

他放下文件,拿来医药箱,单膝跪地,抬起我的脚踝,熟练地给伤口消毒。

“我自己来就行。”我想拿他手上的棉签,却被他躲了过去。

莫槐垂着头,一句话也不说,空气异常静谧。

似曾相识的场景,却已经是完全不同的心境。

我将目光落在他的右手掌心,修长而纤细的,曾经弹奏过许多曲子的那只手,留下了一道永久的、触目惊心的疤。

胸口猛地揪起来,隐隐发痛。

我试着缓和气氛:“那你吃晚饭了没?”

莫槐点了下头:“嗯。”

我们曾经是世上最亲密的两个人,如今见了面却生疏到无话可谈,只能平淡地互相询问对方吃了没。

处理完伤口,莫槐抬头注视着我,轻声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糟糕。

眼泪骤然不受控制地往上翻涌。

明明内心很平静的,明明没什么大不了的,明明完全可以自我消化的。

可偏偏,被他这么一问,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防御机制,顿时土崩瓦解。

我连忙从沙发上站起:“没事没事,我上个厕所,你快回公司忙去吧。”

一瘸一拐地冲向卫生间,拧开水龙头,一边用凉水冲洗着脸,一边任由眼泪倾涌而出。

一直哭到双眼通红肿成鱼泡,才慢慢停下来。

我照了下镜子,被自己丑得吓一跳,心里暗骂:没出息的东西。

走出卫生间,才发现莫槐一直站在门口,静静地倚靠在墙上。

我愣在原地,下意识抬手遮脸,不想让他看见我红肿的眼睛。

莫槐握住我抬起来的那只手,将我缓缓拉向他,低头凝视我:“分手了?”

我无奈:“又被你看出来了。”

莫槐垂了下眸:“你的事,我全都知道。”

我急忙解释:“其实我内心深处很洒脱,很拿得起放得下的!我之所以哭得这么撕心裂肺,是因为——”

因为,被你关心了。

莫槐凑近我:“因为什么?”

我顿了顿,说:“因为我没出息。”

莫槐将我拉入怀中,越攥越紧,低叹:“抱歉,我又擅自碰你了,但我真的很想抱一抱你。”

熟悉的,温暖的,他的胸膛。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抱过我了。

我将额头抵在他胸口,闷声说:“我还是穿大红色好看。”

莫槐用掌心轻抚我的头发,语气放柔:“我们明天就去买裙子,全买大红色,以后我每天都回家陪你,我们一起吃饭,聊天,看电视,就像以前一样。”

我盯着他胸前的西装扣子,材质讲究,精致贵气。虽然才刚毕业没多久,但他已经以飞快的速度适应了集团副总的身份,游刃有余地管理着一家那么大的公司。

不,只是看上去游刃有余而已。

私底下究竟付出了多少努力,只有他自己知道。

“工作很累吧?”我抬头看他。

“嗯。”莫槐歪头靠在我肩上,动作亲昵得像是这两年从未跟我疏远过。

我们,这算是彻底和好了吗?

我说:“累就好好睡觉,你黑眼圈又重了。”

莫槐贴紧我,薄唇划过我的耳垂:“陪我一起睡?”

我愣住了。

他刚才那个举动,算是在吻我吗?

或许,只是说话时嘴唇不小心碰到了耳朵而已。

我佯装无事地摸了下耳朵:“你不是要睡公司吗?”

他低眸看着我:“以后都回家睡。”

洗漱,上床,莫槐躺到我身旁,将我圈进怀里,温软的唇贴上我的额头:“晚安。”

这一次,我确定了,他就是在吻我。

难道,在莫槐的认知里,当我跟段锦书分手后,就意味着重新属于他了?

亏我还以为这小子变成熟了。

莫槐闭眼安静地睡着,低低的呼吸声就在我耳边。

我伸手捏了下他的脸,触感还跟以前一样柔软光滑。

他没有变。一直都没有变。

我似乎,已经没力气再继续保持理智了。

那天以后,我和莫槐又恢复以前的亲密,或者说,比以前更亲密了。

白天他是大家眼里沉稳干练的副总裁,下班回到家就变了模样,进门第一件事必是凑上来抱住我,用低低懒懒的语气撒娇:“今天好累。”

我无奈地哄他:“好啦,辛苦了,我做了纸杯蛋糕给你吃,放了你最爱的花生酱。”

莫槐搂着我不放,问:“你什么时候会做甜点了?”

呃,还是当初段锦书教的。

“在网上学的。”我尴尬一笑。

“哦。”莫槐语气淡淡的,呼吸贴上我的脖颈,细细密密地吻了起来。

被他如此轻柔地浅吻着,已经成了常态。

如同吃饭睡觉一般,仿若是他用来缓解疲惫的安慰剂。

我知道,这样是错误的,畸形的。

可莫名的,我再也做不到像以前一样推开他,制止他。

或许,他也是我的安慰剂。

用来疗愈失恋、驱散孤独的安慰剂。

两年的疏离,似乎把我的脾气磨没了,连一丝抵抗也没有,每次都老老实实地被莫槐箍在怀里,任由他吻上我的额头、脸颊、脖颈、锁骨。

除了嘴唇。

每当他炙热的气息靠近我的唇,都会下意识停顿几秒,隐忍着转移到别处。

他在害怕。

二十岁那年,他试图吻向我的唇,被我嫌恶地拒绝,最终导致我们彻底撕破脸。

所以,他不敢了。

害怕会再一次被我厌恶,害怕会再一次跟我决裂。

他不敢,我更不敢。

目前种种行为,尚且可以假装只是家人之间的撒娇与亲近,在失控之前及时停下来,便能维持住表面上的继母子关系。

可他一旦吻上我的唇,就等于彻底捅破了那层纸,再也无法停下来了。

明明只是自欺欺人而已,我和莫槐却不约而同地遵守着这条荒谬的底线。

在这段不正常的关系里,自以为能够保持正常。

除夕那天,纪薰打电话跟我拜年,顺便为向秋和段锦书的事向我表示安慰:“向秋那个混账丫头,我恨不得打断她的腿!我和她爸现在严防死守,坚决不允许她再靠近段锦书!虽然他们之间确实没发生什么,但你跟段锦书估计也不可能了,别难过,我一定会介绍更优秀的男人任你挑!”

“还好啦,我没有很难过,你对向秋别那么凶。”我咳了咳。

“我了解你,嘴硬心软,最近一定每天都悲痛欲绝。”纪薰哀叹。

事实上,此刻我正被莫槐抱在怀里,依偎着躺在沙发上。

电视上播放着喜庆的晚会,餐桌上摆着吃剩的饺子,茶几上堆着我们一起采购回来的年货。

接完纪薰的电话,我倍感心虚,想从莫槐怀中离开,却被他拽回去按在了身下。

莫槐压了上来,表情阴郁:“更优秀的男人?”

我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哪有那么多男人给我挑,纪薰只是随口一说而已。”

莫槐定定地注视着我,沉默不语。

我与他四目相对,认真道:“人需要把大部分事都先尝试一遍,才能知道自己最适合什么样的生活,我已经试得差不多了,最终发现,我还是喜欢现在这个样子,不想再有任何改变,也不打算再找一个陌生人展开新恋情。所以,我已经决定了,不会再去相亲的。”

“喜欢现在这个样子?”莫槐勾起唇,眼底终于有了笑意。

“我是指喜欢现在的单身状态。”我连忙解释。

“嗯。”莫槐还是在笑,温热的唇贴上我的颈窝。

他身体紧紧压着我,我的睡衣扣子不知何时被蹭开了几颗,他的手顺势探进睡衣里,滚烫的掌心灼烧着我的肌肤,肆无忌惮地在我腰间游走,缓缓往上,滑向我的胸口。

——快要失控了。

我僵住背,出声道:“莫槐,我手机好像响了。”

莫槐骤然停下动作,迅速将手从我睡衣里收回去,调整了下呼吸,从我身上离开,拿起茶几上压根没响过的手机,递向我。

我坐起身,低头胡乱按着手机。

莫槐忽然又凑了过来,将我松开的睡衣扣子一颗一颗扣好,垂眸看我,哑着嗓子开口:“生气了吗?”

我避开他的目光,轻轻摇了下头。

电视里传来倒计时的声音,新的一年,开始了。

过完年后,莫槐的工作又繁忙起来,常常飞去各地出差。

莫槐每天那么忙,我却在优哉游哉地当个寄生虫,隐隐有点过意不去,于是我决定也给自己找点事做,忙忙碌碌几个月后,成功开起了一家酒吧,亲自参与选址、装潢、酒品设计等,正式升级为美艳女老板。

纪薰叹为观止:“原来你也并不全然是个废物呢。”

我洋洋得意:“老娘这么多年酒不是白酗的。”

纪薰又摆起了红娘的架势:“我正好认识一个老板,四十多岁的单身大叔,在运营酒吧方面很有经验,他对你挺有兴趣的,不如跟他约个会试试吧,顺便请他指导一下你,免得你到时候把莫家的钱全赔光了。”

我立刻拒绝:“不去,这次我要靠自己。”

纪薰狐疑道:“真打算孤独终老了?你该不会背着我跟莫槐好上了吧?”

这女的好敏锐。

我激烈反驳:“开什么玩笑!?我疯了吗!?”

事实上,我的确疯了。

莫槐最近出差,已经大半个月没有回家,我竟然,很想他。

内心深处汹涌溢出的,对他的思念,让我觉得羞耻又不堪。

忙碌一天后,我躺在浴缸里一边听歌一边泡澡。

闭目养神了一会儿,睁开眼时,竟然看见莫槐正站在我面前。

他低头注视着我:“我刚才敲门了,你没理我。”

我连忙摘下耳机:“你不是明天才回来吗?”

莫槐声音有点哑:“工作提前完成了,所以我立刻赶回来了。”

我点头:“辛苦了。”

莫槐似乎没有要出去的意思,安静地站在原地,目光牢牢黏在我身上。

气氛有点尴尬。

我默默把身体往水里缩了缩,庆幸浴缸里大部分是泡沫,重要部位都被遮住了。

莫槐缓缓靠近,坐在浴缸边沿,伸手将我拉入怀中,用力箍紧我,任由我身上的水浸湿他的昂贵西装。

“我好想你。”他滚烫的唇落在我耳畔,身体不由自主地压向我,一点点浸入水中。

当我反应过来时,发现莫槐整个人都进了浴缸,浑身湿了个遍。

“快出去,你这样会受凉的。”我推了下他。

“我想跟你一起洗,可以吗?”莫槐压低了声音。

我身体一僵,下意识要拒绝,可看着他湿漉漉的委屈模样,心又猛地软下来。

见我没有阻止,莫槐开始脱他身上的衣服,我神经紧绷着,不知该把视线放在何处才好,衣服被他一件接着一件脱去,匀称的肌肉在水中若隐若现,还好浴缸够大,多了个一米八几的他也不显得拥挤。

莫槐又贴了上来,低头吻上我的锁骨:“那你呢?有没有想我?”

我被迫与他的身体紧紧相贴,中间没有任何衣物遮挡,这是我们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赤身相对,他的手探入水中握住我的腰,将我更加用力地按进怀里,在我耳边呢喃:“到底想不想我?”

一切都是滚烫的。

水是烫的,掌心是烫的,呼吸是烫的,身体是烫的。

我也想你。

很想,非常想。

我张口,又闭上。

我警告自己不要昏了头,急忙转移了话题,聊酒吧,聊生意,聊自己最近有多忙。

莫槐耐心地听着,扯起嘴角:“我们尹老板真棒,我一直都相信,只要是你想做的事,就一定能做得很好很好。”

我拧起眉:“你对我滤镜好厚,如果我做不好该怎么办?”

莫槐低笑:“做不好也没关系,有我在,可以尽情依赖我。”

好拽的语气。

在我面前装什么大人。

莫槐抱着我坐到他腿上,唇瓣轻柔地在我脖颈处游走,低声说:“以前是我依赖你,以后换你来依赖我,我们就这么过一辈子,好不好?”

跟已经是成年男人的继子赤身泡在浴缸里,还坐在了他的大腿上,就算我再怎么想要自欺欺人,此刻也必须承认,我们,正在乱伦。

我正在跟自己去世老公的儿子搞暧昧。

脑中骤然浮现出莫沉满脸是血的画面,我浑身一滞,立刻想要从莫槐腿上下去,他用修长的胳膊禁锢住我,我试图挣脱,却不小心碰到了一个令我瞬间僵化的地方。

灼热的,坚硬的,危险的。

我自然明白,此情此景下男人会起反应再正常不过,如果是一个普通的约会对象,我说不定还有闲情逸致调戏对方一番,可他是莫槐。

我是老同学眼中不检点的女混混,是员工眼中雷厉风行的女老板,可在莫槐面前,我却只剩下颤抖和惊慌失措。

莫槐的呼吸徘徊在我胸前,渴望触碰,却又带着小心翼翼,察觉到我的身体在发抖后,他用掌心细细摩挲着我的后背,语气透着压抑:“别怕,我只是太想你了,不会做什么的。”

呃,这种鬼话我可不信。

我还是想离开,却发现莫槐眼底正翻涌着浓烈的欲望,似乎只要我再乱动一下,他就会抑制不住立刻爆发。

我僵硬地坐在他怀里,顿时再也不敢动弹。

这是我泡过最漫长的一次澡。

直到水温泛了凉,莫槐要将我抱出浴缸,我断然制止:“我自己出去,你,闭上眼睛。”

我又开始自欺欺人了。

虽然已经肌肤相贴过,但我还是做不到光着身子在莫槐的注视下站起来。

莫槐松开了我,听话地闭上眼。

我立刻起身出了浴缸,以最快的速度披上浴袍,把自己紧紧裹起来,回头偷瞄了下莫槐,发现他始终乖乖闭着眼睛。

混乱的心,在那一刻悄然平复下来。

视线无意间落在镜子上,我发现自己正在笑。

嘴角微微弯起,笑得充满幸福,悸动,羞赧。

就好像,我真的配得上似的。


第五章

莫槐二十三岁生日那天,纪薰主动上门蹭饭。

我想着多个人能热闹点,就随她了。

谁知莫槐一回家就像往常一样凑上来抱住我,吓得纪薰呆了好几秒。

我迅速推开他:“纪阿姨带了礼物给你,快去拆吧。”

莫槐低头看着我:“那你呢?送了什么礼物给我?”

我送的是条领带,虽然敷衍了点,但好在实用,刚准备去拿过来,却忽地被莫槐攥入怀中,他箍紧我,将唇贴上我的脖颈,柔声说:“让我亲一下就够了。”

纪薰顿时从呆愣变成了愕然。

那顿饭我全程吃得心惊胆战,好几次用眼神制止莫槐过分亲昵的行为。

送纪薰回家时,我忙跟她解释:“你别误会,他那只是习惯性撒娇而已。”

纪薰大惊:“撒你妈的娇!这小子是在故意跟我示威吧?从他一进门,到我刚才吃完饭离开,他压根就没把我放在眼里过,目光每分每秒都黏在你身上,那分明是想睡你想到快疯了的眼神!不,不是快疯了,是已经疯了,大疯特疯!”

“说得好像您闺女就没疯一样。”我微笑。

“别提那个不孝女!十八九岁的花样年纪偏偏爱上一个老男人,段锦书都拒了她一万次了,她还是要死要活缠着不放,我真想把她送去电疗,治治她的疯脑子!这些小屁孩怎么一个个都又瞎又疯的,专挑老掉牙的货色喜欢!”纪薰咬牙切齿。

又开始指桑骂槐了。

我皱眉:“还好莫槐比你女儿乖多了。”

纪薰瞪我:“放屁!我们向秋只是青春期叛逆而已,而您家莫槐,那叫走火入魔!”

走火入魔。

莫槐看向我的眼神中,如痴如魔般的欲望,我自然比谁都清楚。

每当濒临失控,他就会立刻像做错事一般放开我:“抱歉,我去处理一下。”

他的处理方式就是冲冷水澡。

把自己从头到脚冲得冰冰凉凉。

冲完后,他笑得一脸乖巧,弯腰将湿漉漉的脑袋凑到我面前,让我帮他擦头发。

我拿干毛巾胡乱揉着他的头发,指尖不小心触到他冰凉的肌肤,皱眉:“你这样迟早有一天会生病的。”

莫槐忽然靠了过来,俊美的五官渐渐放大,呼吸离我的唇越来越近,就在唇与唇即将碰上之际,他停了下来,将温热的掌心贴到我脸上,低低笑着:“瞧,现在温度升上来了吧。”

我在怔愣中惊觉,他刚才差点吻上我的唇,而我竟然忘了推开他。

不久后,我心血来潮,去了一趟公司,想看看莫槐工作时的样子。

莫槐很惊喜,笑道:“欢迎来考察。”

嗯,果然是非常自信可靠的副总裁。

几个老部下热情招待了我,拉着我聊了很久。

“夫人把小莫总培养得这么优秀,莫总在天之灵一定会很感激您的。”

“多亏夫人这些年的辛苦抚育,才让公司有了希望,您真是位好母亲。”

“虽然你们并没有血缘关系,但在小莫总心里,一定把夫人当成亲生母亲看待。”

大家左夸一句,右夸一句,把我夸得从头凉到脚。

我将目光投向不远处正在开会的莫槐,原本表情肃冷的他,无意间望见我后,眼底立刻溢满柔情,隔着会议室的玻璃窗,朝我勾唇一笑。

我立刻移开了视线,手心冒出细细冷汗。

“伯母,请喝茶!”

一个年轻女孩端了杯茶递向我。

如果说夫人这个头衔尚且在我接受范围内,那么伯母这个称呼则属于致命打击。

“伯母,我叫小麦,是莫槐的秘书。我们关系很好,每次出差都是我陪他去的。”女孩活泼又明媚。

我冲她笑,默默握紧手中的茶杯,胸口不受控制地发闷。

聊了几句后,小麦便去找莫槐汇报工作了,他在她面前表情舒展,态度放松,谈话间,小麦笑嘻嘻地随手拍了下莫槐的肩,莫槐毫不在意,显然已经把她当成了非常信赖的自己人。

我垂眸,一个人坐在会客区,发了许久的呆后,起身准备离开,手腕却忽地被握住。

莫槐无比自然地牵起我的手,柔声道:“抱歉,我刚忙完,现在带你去参观一下我的专属休息室,好不好?”

我迅速抽回手,确认刚才我们牵手的画面并没有被任何人看见后,才默默松了口气。

莫槐愣了一下,关切地问:“怎么了?”

我没有回答,反问道:“你还有专属休息室?”

莫槐勾起唇,带我去了他的办公室,推开内侧一扇门,一间宽敞的休息室映入眼帘。房间里配套很齐全,有一张很大的双人床。

很适合带秘书进来腻歪。

莫槐将我拉入房间,低低笑着:“你是除我之外,唯一可以进这个房间的人。”

仿佛一个向家长炫耀自己秘密基地的小屁孩。

明明刚才还在员工面前一副雷厉风行的领导模样。

莫槐坐在床上,轻声说:“以前有段时间我经常不回家,就是留宿在这里,一个人躺在这张床上,整夜整夜地想着你。”

我注意到床头贴满了一整面墙的照片,每一张都是我。

从二十几岁,到三十几岁。

懒懒抽着烟的我,对着镜头竖中指的我,笑容张扬的我,扮可爱的我。

有些相片我早已忘记是哪一年拍的,却都被他悉心珍藏着。

我轻叹:“你真是有毛病。”

莫槐低笑,将我拉入怀中:“现在是休息时间,陪我躺一会儿好吗?”

我没说话。

他将我缓缓压倒在床上,嘴唇贴上我的脖颈。

屋外的人应该怎么都想不到,在他们心中辛苦抚育继子长大的我,此刻正躺在继子身下,被他扯开衣领,解开衣扣,吸吮着我颈部的每一处角落。

我抬手捂住脸,觉得自己无耻极了。

莫槐停下动作,拉开我的手,拧起眉:“告诉我,怎么了?”

我摇摇头,还是沉默。

莫槐观察了我一会儿,语气变柔:“你是不是吃醋了?”

我立刻瞪向他:“怎么可能?”

莫槐专注地盯着我,认真解释:“小麦只是我一个可靠的秘书以及朋友而已,没有半点其他关系,她知道你是我最在乎的人,刚才是故意去逗你的,我已经教训过她了。”

故意去逗朋友喜欢的人,小孩子才会玩的把戏。

是啊,他们也的确还是孩子,比我小十六岁的孩子。

“不过,我很开心。”莫槐把玩着我领口的扣子,“你会吃醋,说明开始在意我了。”

我望着他,轻声说:“莫槐,我一直都很在意你。”

莫槐微微一愣,眼底泛起无数种情绪,惊讶,欣喜,雀跃,期待。

“因为我们是家人。”我继续说,“你忘了吗?我们是彼此唯一的家人,是永远的继母与儿子。”

欣喜瞬间从他眼中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灰暗。

希望破灭的滋味,痛苦到,让人宁愿从未拥有过希望。

宁愿,永久地沉溺于绝望中。

吃醋。

我当然有吃醋。

当他与同龄女孩站在一起,看上去是那么般配,那么青春洋溢。

无论如何,都比跟我在一起要般配。

然而比起吃醋,我心中更多的,却是懊悔。

如果没有我,莫槐本可以跟小麦那样的女孩展开一段健康正常的恋爱。

如果我能够及时推开他,阻止他,或许,莫槐是可以渐渐对我死心的。

可我没有。

我纵容,默许,并配合了这段畸形的感情。

与我疏远的那两年,莫槐的生活一直很正常,很平静。如果继续下去,他是一定能够放下我的,或许会认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正常地恋爱,结婚,生子。

可偏偏,我跟他和好了。

当我陷入伤心失意之时,第一个想到的人,永远是莫槐。于是我自私地利用了他,放任自己沉溺在他的拥抱和亲吻中,以此慰藉自己悲凉孤苦的人生。

我亲手将莫槐从正常人的行列中,拉回了不正常。

如果莫沉的在天之灵目睹了这一切,一定会唾弃我,厌恶我,憎恨我。

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感激我?

幸好,莫槐还年轻。

年轻真好啊,即便陷入了一段错误的爱恋,也终究,还有挽回的余地。

毕竟,他还拥有很长很长的未来。

于是,我找上纪薰,认真道:“给我介绍个小帅哥吧,大学生也好,男模也好,成年了就行,我想包养一个玩玩。”

纪薰愣了足足半分钟:“你发什么疯?”

我挽住她的胳膊,笑道:“谈恋爱太费事了,要互相了解,互相磨合,定期约会,维系感情,一整套流程下来搞得人筋疲力尽,岁数大了实在吃不消,还不如直接包养个缺钱的小帅哥,乖巧,懂事,活好,有需求的时候就一个电话叫过来,没需求的时候就让对方自动消失,没有任何负担,省时省力,轻松惬意。”

纪薰大骂:“你真是年纪越大越不知羞耻了!我怎么可能认识那种男的!”

我点点头:“那算了,我自己找,最近酒吧招了好多帅哥服务生,有个小薛还不错。”

纪薰一掌劈过来:“尹望舒!你这个人渣!祸害一个莫槐还不够吗!?”

我慢慢收起笑容,轻声说:“我就是不想再继续祸害他了。”

想让莫槐彻底死心,那就得先让他对我失望。

所以,我必须做个人渣。

巧了,我本身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无非是,让自己比以前更坏一些而已。

口口声声拒绝他的女人,转头就包养了别的小帅哥,他必然会觉得我烂透了。

当失望积攒到一定程度,再深的感情,也会自然而然地蒸发,消散。

纪薰叹了口气,抱住我:“懂了,放心,姐妹去帮你挑一个干干净净的。”

我拧眉:“你语气好像老鸨。”

自然又挨了她一记铁掌。

见小帅哥那天,我在酒店开了间高级套房,准备了厚厚一摞现金,事先洗了个澡,然后披上酒店睡袍,坐在窗口静静地抽着烟。

小帅哥刷着房卡走进来时,我刚点燃第四根烟,侧头望过去,看见了一张比莫槐还要年轻的脸。

嗯,眉清目秀的,纪薰挑男人的眼光确实不错,除了她前夫。

“成年了吗?”我吸了口烟。

“十九岁了。”小帅哥乖乖回答。

靠,又一个能当我儿子的。

“叫什么?”我问。

“黎散。”小帅哥又答。

“很缺钱?”我点了下烟灰。

小帅哥默默点头。

也好,我提供钱,他提供人,大家各取所需。

我随手指了下床头那摞厚厚的信封:“全拿去吧。”

小帅哥露齿一笑,靠向我,目光炯炯:“那么,姐姐,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我迟疑几秒,刚要回答,房间门忽然被大力推开。

莫槐大踏步走了进来,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骨头上,表情阴云密布。

我的第一反应,是他又派人跟踪我,刚要斥责,便收到了纪薰发来的消息。

——舒啊,我深思熟虑了一番,实在不想眼睁睁看着你走错路,与其花钱养着一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那你还不如老老实实跟莫槐好,现在他应该到酒店了吧?姐妹,珍重。

这个叛徒。

这个叛徒!

莫槐冷冷瞪着小帅哥:“滚。”

小帅哥胆怯地往我身旁靠了靠,我顿时升起了保护欲,瞪向莫槐:“这是我的人,你凭什么赶他走?”

莫槐掏出一张卡,递向小帅哥:“随便刷,滚。”

那张卡里的钱可比我准备的信封多多了。

我继续护住小帅哥:“人家不吃你这一套。”

然而小帅哥已经飞速接过了卡,冲我们灿烂一笑:“祝哥哥姐姐幸福!”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还没来得及爆粗,便见莫槐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我下意识退后,直到后背撞在墙上,退无可退。

莫槐贴近我,拿走我手上抽了一半的烟,缓慢地吸了一口,然后,掐灭。

忽地,我身体一轻,被莫槐打横抱起,扔在了床上。

“既然阿姨那么想睡小男生,”莫槐柔柔笑着,眼底却泛着令我毛骨悚然的戾气,“不如,先试一下我?”

然后,他扯开领带,重重地压上来,吻向我。

那条领带还是我前不久送的。

我伸手抵住他的胸膛:“求你清醒点,行吗?我就是个烂人,可以稀里糊涂地跟别人交往,也可以随随便便睡一万个男人,没有真心,也没有底线。”

莫槐目光幽冷:“那一万个男人中,为什么不能有我?”

我语气坚决:“因为你是莫沉的儿子。”

莫槐修长的手指探向我的腰间,勾起我睡袍上系起来的带子,轻轻一扯。

“如果,我偏要睡你呢?”他眼神戏谑,仿佛只是在开玩笑。

然而透过他玩笑般的表情,我看到了孤注一掷的疯狂。

虽然我很想痛斥这个小畜生,但我知道,人一旦被激怒,只会更加不理智。

于是,我逼自己冷静,严肃地开口:“莫槐,我刚刚才意识到,我从来都没有好好教育过你,当年发现你对我的感情后,我只知道推开你,训斥你,丝毫没想过冷静下来认真引导你,后来我又在失恋后利用你的感情,自私地纵容着我们之间过分亲昵的关系。作为长辈,这无疑是我的重大失职,对此我感到很愧疚,很抱歉。”

莫槐脸色微沉,缓缓松开我。

我耐心地往下说:“现在我想告诉你,你把对我的感情搞混了,你以为那是爱情,但其实只是从小到大积累下来的依赖与亲情而已。你从小就渴望母爱,于是把记忆深处对妈妈的眷念全部投射在了我身上,妈妈的去世对你造成了巨大的创伤,你非常害怕再一次失去妈妈,所以才会那么紧张我,对我患得患失,但那真的不是爱情。”

“事实上,你是完全有能力与其他女孩子交往的。你那么优秀,那么受欢迎,只要你认清自己并不爱我,就能立刻从执念中解脱出来。莫槐,我不会离开你的,没有妈妈会离开自己的孩子,你可以放心地在外面展翅高飞,放心地恋爱结婚生子,不用担心会因此跟我疏远,我永远都是你的家人,永远希望你幸福快乐。所以,我们真的不能再以那么畸形的方式相处下去了。”

我抬起手,像个母亲一样轻抚莫槐的脸,语重心长:“莫槐,你得清醒过来,我也要清醒过来,我们试着一起正常起来,好吗?”

莫槐目光落在我脸上,淡淡点了下头:“嗯,我是该清醒过来了。”

他听进去了。

我长舒一口气,忽然觉得自己还挺有教育天赋的。

就在我以为已经友好结束谈判时,蓦然间,莫槐又将我重新按在了身下。

“还有事吗?”我疑惑。

他紧紧钳制着我,自嘲地笑:“我就是太不清醒了,所以才会一直在你面前克制着自己,处处小心翼翼,生怕惹你不高兴,生怕被你讨厌和抛弃,结果到头来,我越克制,你离我越远。既然如此,干脆,什么也不用顾忌了。”

我预感到有危险在逼近,却完全动不了。

莫槐掌心贴上我的脖颈,似掐住,似爱抚,压低声音:“与你疏远的那两年,我每一天都像活在炼狱中。你冲他笑,与他接吻,拥抱,为他改变自己的喜好,亲昵地称呼他为男朋友。而我,眼睁睁看着你在胃痛,却连上去关心一下你的胆量都没有。我陷入了无尽的妒恨中,浑身每一处细胞都在被烈火焚烧,即便把自己整夜浸泡在冰冷刺骨的凉水里,也逃不过那个剧烈的灼烧痛。”

“明明小时候还有自杀的勇气,长大后却再也不敢了。因为我有了你,你是我坚强的理由,却也是我懦弱的理由。如果我死了,会害你难过的,哪怕我在你心中只有一点点的位置,但你一定会为我难过的。我也不敢去伤害段锦书,如果他出了事,你说不定又会伤心到割腕。我只能每分每秒都煎熬着,忍耐着,痛苦着,如行尸走肉般,眼睁睁看着你在他人的怀抱中微笑。直到跟你和好的那一刻,我才真正活了过来。”

不是的。

并不是,只有一点点而已。

他的唇落在我耳边,语气微微发颤:“尹望舒,我爱你,爱就是爱,我还没有蠢到会把感情搞混的地步。就算是执念又如何?我心甘情愿被困在这份执念里,不想解脱,也不需要解脱。你想推开我,想跟段锦书在一起,好,我放你去了,只要你能幸福,我可以一个人留在炼狱里受折磨。可段锦书并没有给你幸福。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试一下我?我可以的,我可以给你幸福的。”

“接下来我要做的事,可能会让你恨我,但是没关系,即便你恨我,厌恶我,排斥我,我也决不会再放开你了。我已经给了你太长时间做心理建设,足够了,你理应做好准备了。”莫槐扯开了我身上的睡袍。

未着寸缕的胸口顿时大片暴露在空气中。

他俯下身,温热的唇微微张开,迷离地,虔诚地,低头吮上我的胸部。

……

我一个激灵,条件反射地狠狠甩过去一巴掌。

莫槐半边脸迅速红了大一片,看起来剧痛无比。

我顿时愣住了,没想到自己这一掌内力如此深厚。

在我愣神的间隙,莫槐又压了过来,呼吸缠绕上我的唇,舌尖一点一点探进来,直至袭遍我整个口腔,温柔却又无法抵挡。

这是我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接吻。

他的舌头滚烫无比,烧得我心尖发痒。

我的四肢不受控制地开始泛软,原本就被莫槐压在身下难以动弹,此刻更是浑身都软成了一滩水,再也使不出一丝力气。

“今夜,由我来为你讲睡前故事。”莫槐在我耳边低语,“从前,有一位孤独的王子,母亲身体不好,生下他后加重了病情,没几年就去世了。国王认为,这都是王子的错。于是王子常年受到忽视和冷落,陪在他身边的,就只有佣人们。或许是因为王子太孤僻,太不讨人喜欢,有时候,佣人会把他锁进漆黑的储物间,许久许久都不准他出来,有时候,佣人会将王子的脑袋浸入水里,拎起来,再浸下去,周而复始。”

“起初,王子天真地以为大家只是在陪他玩游戏而已,他经常一个人蜷缩在储物间的角落,在黑暗中默默数着数,假装自己正在玩追迷藏。渐渐地,虐待变本加厉,甚至有一次,他还被关进了宠物笼子里。王子终于鼓起勇气告诉了国王,渴望得到父亲的保护,哪怕只是抱抱他也好。可国王的第一反应,是认为王子在撒谎,批评王子不够坚强,然后不耐烦地换了一批佣人。”

“年幼的王子在那一刻意识到,原来,在这世上,真的没有人爱他。宠物笼子,多讽刺啊,连宠物都会得到主人的爱,可王子却得不到。”

第一次见到莫槐时,我很疑惑一个小屁孩抽起烟来居然那么熟练。

大人抽烟,是为了排解心中苦闷,靠尼古丁短暂地麻痹神经。

我曾以为,他无非是在学大人,扮成熟。

原来,那时他遭受的苦,并不比大人少。

莫槐声音低沉:“后来,国王迎娶了美丽的新王后,王后很快怀上了孩子,国王将所有温柔都给予了王后和那个未出生的孩子,他们看上去温馨极了,而王子,越来越像个局外人。王子陷入了深深的惶恐和不安,尽管他的家人并不爱他,可他却无比害怕被他们抛弃,每一天都在害怕,害怕到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灰色。王子甚至绝望地想,与其等着被他们抛弃,不如他先去抛弃他们。”

我竟然从未考虑过,当年我怀孕时,年少的莫槐会陷入怎样的惶恐和绝望。

当他孤独地离开家去住校,他的父亲和后妈,却在幸福地期待着另一个孩子的出生。

我望着近在咫尺的莫槐,感觉自己眼角有泪渗出,缓缓滑落到枕头上。

他伸手拭去我脸上的泪:“突然有一天,一个邪恶的魔王从天而降,带走了国王,以及王后肚子里的孩子。于是,王子彻底变成了孤身一人,他失去了所有希望,化作了一具空洞的躯壳,对着魔王缴械投降,也想跟着离开。可美丽的王后挺身而出,挡在了王子面前,驱散了魔,带来了光,救赎他,陪伴他。与她相依的每一天,都如同幻梦般美好甘甜。她的笑容,她的眼睛,她的呼吸,她的每一根头发丝,都是支撑王子活下去的药,入骨入髓的药。他无法不爱上她,他怎能不爱上她?可她是王后,那么耀眼,而又遥不可及。你猜,王子会怎么做?”

魔王,是指死亡吗?

莫槐将手探入我的睡袍中,打断我的思考,眸色渐深:“王子努力攀登上了遥不可及的神坛,卑劣而又偏执地将耀眼的王后拽了下来,摘下她的王冠,撕开她的裙摆,抱紧她,按倒她,亲吻她,爱抚她,拉着她一起堕入罪恶的深渊。”

我再也听不下去,伸手捂住他的嘴,他却趁势亲吻我的掌心,探出舌尖逗弄地舔舐着,望向我的眼神似能勾魂夺魄,整个手掌似乎都酥麻了起来,我僵硬地收回手,继续听他讲。

“王子清楚,他违背了世俗与伦理,世人会唾弃他,辱骂他,嘲弄他,朝他身上吐口水,扔石子,可他不在乎世人,只在乎她,只想抛下一切去爱她,如果不能跟她在一起,光明没有意义,宝石没有意义,活着也没有意义。还好,他们身处童话世界,即便再大的疯狂与罪恶,也可以镶上七彩斑斓的亮片,手牵手走向幸福。”

“所以,”莫槐与我十指相扣,笑容中带着决然,“尹望舒,陪我一起发个疯,好不好?”

我在他的笑容中微怔,短暂失了神。

当我回过神,身上最后一件遮挡物已经被他扯去。

莫槐与我紧紧相贴,体温烫得惊人,声音暗哑:“我可以继续吗?”

我猛然清醒了些,心知肚明他在问什么,下意识咬住唇,陷入挣扎。

莫槐耐心地吻了我许久,又问:“回答我,可不可以?”

他看似温柔地征求我的意见,却又始终在用他早已起了反应的下身抵着我。

搞得我很想回一句不可以,看他会不会就此停下来。

但我张了张口,却说不出来。

我竟然,无法拒绝他。

莫槐亲了下我的脸颊:“点头。”

我有些不解:“嗯?”

莫槐低低地说:“如果不好意思回答,就用点头来表示同意。”

我霎时窘迫不已,仿佛从身到心都已被他看穿。

是啊,刚才还在以家长身份苦口婆心教育他的我,此刻又怎么好意思开口同意跟他发生关系?岂不是在打自己的脸?

我只想闭上眼睛,装傻,装死。

莫槐柔声哄着我:“乖,点一下头就好。”

他是故意的。

执拗地一定要我用行动表示同意,以此证明我已经接受了他,正式答应与他在一起。

丝毫不给我事后反悔的机会。

他太了解我了,知道我一定会翻脸不认人。

算了。算了。

我在心中微叹。

然后,我与莫槐四目相对,轻轻地,点了下头。

在他进入的那一刻,我知道,从此,再也回不去了。

我再也无法自欺欺人地逃避这段感情,再也无法假装我们是正常的继母子关系。

终于可以卸下负担,卸下虚伪,卸下责任感,尽情地,疯狂地,肆无忌惮地,与他一起沉沦下去。

我感受着他在我体内一点点升温,冲撞,燃烧,莫槐彻底失了控,用力咬上我的唇,脖子,胸,留下一个又一个泛红的牙印,似乎连进入也不够满足他的渴望,他想要更多,更多,更多。

肌肤变成了多余的阻隔,妨碍了我们更紧密的相连,想用掌心抚遍对方腹腔内每一处器官,想将唇瓣贴上对方火热跳动的心脏,想让我们浑身浸满彼此的血,仿佛只有把对方嚼碎吞进肚子里,才能真正拥有彼此,真正融为一体。

剧烈的冲撞,以及他齿间带来的隐隐痛感,让我忍不住低吟出声,莫槐附到我耳边,声音沙哑,却又带着笑意:“你在为我呻吟,真好听。”

我恼羞成怒地推他,可是哪里推得动,他贴上来,再次用舌头撬开我的唇,啃咬着,吸吮着。

我报复性地咬了下莫槐的舌头,他丝毫不觉得痛,舌尖舔上我的耳垂,命令着我:“咬得再用力一点。”

小混蛋。

我在心底埋怨着,然后,伸手抱紧了他。

莫槐眼底泛起惊喜,扬起唇,笑得纯真无暇。

他狡猾又贪心,一步步引诱我踏入陷阱,可他却也很容易满足,哪怕只是被我主动抱一下,也能令他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

神啊,如果你真的存在,请晚一点再惩罚我。

哪怕只给我短短一夜的时间也好,请让我去尽情拥抱他。

“利用我吧,纵容我吧,我甘之若饴。”

他的声音带着蛊惑,引领我缓缓下坠。

昏暗的灯光,灼热的呼吸,散乱的床单。

交缠的王子与王后。

恐惧中带着亢奋,罪恶中泛起欢愉。

直至,地狱的尽头。


第六章

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

我缓了很久才意识到自己正身处酒店。

莫槐紧贴着我,安静地依偎在我胸前,长长的睫毛低垂着,乖巧极了。

我盯着天花板,愣了好一会儿神,试着把他从我身上推开。

莫槐立刻醒了过来,凑到我耳边,声音沙哑:“生气了?”

这人真的很怕惹我生气。

我无奈:“我只是想去洗个澡。”

莫槐低眸:“我可以一起吗?”

事到如今,他还在担心我会拒绝他。

昨晚的疯狂模样已然消失,只剩下做错事般的忐忑。

我叹气,玩笑道:“允许你抱我进去。”

莫槐微怔,笑意溢满了眼底与嘴角,立刻将我打横抱起。

进了浴室,他全程都把我抱在怀里,动作温柔地帮我冲洗,抹沐浴露,指尖缓缓抚过我身上每一寸肌肤,洗着洗着他就不由自主地将脑袋埋入了我颈间,轻嗅着,浅吻着,直至又一次失控。

于是,原本简单冲一下就能解决的澡,磨蹭了三个多小时。

回家后,保姆张嫂正在打扫卫生,疑惑地问:“夫人,少爷,你们昨晚没回家?”

莫槐回答的无比自然:“在外面睡的。”

直到这一刻,我才猛然回到现实。

那些冲动与迷离仿佛都留在了酒店里,一回到熟悉的家,负疚感便立刻涌上心头。

张嫂欲言又止:“夫人,你的脖子……”

我迅速步入卧室,照了下镜子,才发现自己脖子上布满了牙印和吻痕,有昨晚的,有今早的,触目惊心。

莫槐靠了过来,将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语气懒懒的:“我今天不去公司了,陪你一整天,好不好?”

我瞪着他,心中冒火。

莫槐眉间多了困惑,仔仔细细打量着我,目光落到我颈处后,才终于意识到我在气什么,低低一笑,将他的脖子凑到我面前,柔声说:“那你也给我留一些痕迹。”

我瞪着他白皙光洁的脖颈,越想越气,踮起脚尖就咬了上去,牙齿碰到肌肤后,顿时又心软了,改成了轻柔的吸吮,却因为力度太小,效果不太好,红红的印子总是转瞬即逝。我拧起眉,一下子被勾起了好胜心,毅然放下对他的怜惜,专注而用力地啃起了他的脖子。直到莫槐伸手箍住我的腰,我才发现他眼神变得炽热,呼吸也微微急促起来。

年轻人啊,真是一点都不经撩。

我火速放开他,把他赶出了房间:“上你的班去!”

自那以后,我每次见到张嫂都觉得心虚,生怕被她看出点什么。

有一次正被莫槐按在沙发上亲,屋外忽然传来风声,我以为是张嫂进来了,立刻神经一绷,条件反射地一脚把莫槐从我身上踹了下去。

莫槐摔坐在地上,一脸怔愣和受伤。

我忙把他拽起来:“对不起,我以为是张嫂来了。”

莫槐低声道:“你很怕被人知道我们在一起吗?”

我反问:“你不怕吗?”

莫槐直视着我,目光灼灼:“为什么要怕?我恨不得昭告天下,尹望舒从此只属于莫槐一个人,谁也不准抢,不准碰。”

呃,天下恐怕会很疑惑:你俩谁啊?

我轻轻捧住他的脸:“莫槐,我们的关系不适合公开,也不应该公开,甚至有可能需要一辈子都瞒着认识的人,你要听话,好吗?”

莫槐垂了下眸,表情透着低落,沉默不语。

我只好凑过去主动亲了一下他的唇:“乖,别生气啦。”

莫槐眼神微微一动,轻声说:“继续。”

我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是在让我继续亲他。

这个幼稚鬼。

我环住他的脖子,再次吻了上去,在他唇上停留了十几秒才离开。

他伸手抱紧我,附到我耳边低声问:“舌头呢?”

我脸颊一烫,怒道:“莫槐,你有点蹬鼻子上脸了!”

莫槐静静地盯着我。

在他压迫感十足的眼神下,我无奈地投降,再一次凑上去,压上他的唇瓣,将舌尖轻轻探入他口中,挑逗,舔舐。

然后,被莫槐一把按在了身下。

他压了上来,吻着我,哑声说:“尹望舒,我爱你。”

他最近总是一遍遍重复这句话。

我摸了摸他的头:“我知道。”

他嗓子更哑了些:“你也是爱我的,对吗?”

我愣了愣。

喉咙突然有点发紧。

原来,他是为了确认这件事。

僵持片刻后,我换了个话题,问:“莫槐,你想要孩子吗?”

莫槐仿佛早已猜到我会转移话题,眼神黯淡了一下,没再追问下去,平静地说:“不想要,我讨厌孩子。”

“为什么?”我问。

莫槐拧起眉:“有了孩子后,你一定会把全部的重心都放在孩子身上,哄孩子睡觉,喂孩子吃饭,带孩子做游戏,目光时时刻刻盯在孩子身上,在你心中占据第一位的人再也不会是我,我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发生。我说过,不想让任何第三者来打扰我们,包括孩子。”

……

我陷入沉默。

“难道你想要?”莫槐表情有点紧张,小心翼翼地问,“想跟我一起生个孩子?”

“想得美。”我冷冷瞥着他,“我这个岁数怀孕叫高危妊娠,严重了会死人的。”

我当然没有生孩子的打算。

我曾经以无比惨烈的方式失去过一个孩子,而且,孩子还是莫沉的。

我不愿,也不可能再去跟他儿子生个孩子。

我只是,担心莫槐会想要孩子,担心自己会耽误他。

莫槐紧紧抱住我:“反正我不要孩子,永远都不要,我只要你。”

他的爱,是如此炽烈。

可我,究竟何德何能呢。

酒吧生意如火如荼。

每次我一过去,就立刻被一群年轻英俊的员工围绕,甜甜地叫我老板,恭敬地为我点烟,殷勤地帮我倒酒,甚至还有要给我捏肩捶背的,让我深切感受到了当富婆的快乐。

周末,我又一次坐在吧台,一边悠闲地喝着鸡尾酒,一边笑眯眯地听着员工们的奉承,突然,一只手伸过来端走了我面前的酒杯。

我皱起眉,心想谁这么胆大包天敢抢本老板的酒,定睛一看,正是西装革履的莫槐。

他仰头喝光了我杯子里剩下的酒,无比自然地坐在了我身旁,冲我温柔笑着:“看你迟迟没回家,我就过来找你了。”

大概是莫槐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场太过瘆人,刚才还围在我身旁叽叽喳喳的小男生们顿时退后几步,默默与我保持距离。

我随口介绍:“他是莫槐。”

有员工追问:“尹姐,这位莫槐先生是您什么人啊?”

……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莫槐脸上笑容依旧,眼底却又藏着暗涌,一言不发地直视着我,等我回答。

我硬着头皮回答:“是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

大家立刻开始起哄。

正当我以为顺利敷衍过去时,却听见莫槐淡声问:“有多重要?”

气氛顿时很尴尬。

这小子又开始了。

我用眼神示意其他人离开,等吧台只剩下我和莫槐后,瞪向他:“你想干嘛?”

莫槐勾起唇:“想要个名分。”

一副不正经的语气,表情却无比认真。

我也开起了玩笑:“哦?莫槐先生是想上位吗?”

莫槐冷冷瞥着不远处几个英俊服务生,点头:“毕竟觊觎你的人太多了。”

我失笑:“大哥,你想太多了吧?我是他们的老板,他们亲近我只是为了涨工资而已,我早已不是年轻时的尹望舒了,像我这种老太婆,全世界也就你会当个宝。”

莫槐眸色一深,收起脸上的醋意,严肃地注视着我:“才不是,你就是很好,无论是以前的尹望舒,现在的尹望舒,还是未来的尹望舒,都很好很好。大家亲近你,是因为你漂亮,亲切,有趣,虽然我讨厌有情敌觊觎你,恨不得让他们全部消失,但不代表他们不存在。除我之外,还有很多很多人喜欢你的。”

我愣了愣,无数情绪翻涌上心头。

“当然,我不会给他们机会得逞的。”莫槐优雅地拉起我的手背,放在唇边轻轻一吻,“你是我的。”

我低下头,忍不住弯起嘴角。

很多年前,在莫槐还是高中生时,一向安静的他,有一天突然跟同班男生打起了架。

我气喘吁吁地赶到学校,正准备黑着脸狠狠训斥他一番,却被班主任告知,是因为那个男生当着莫槐的面取笑他后妈,莫槐才冲上去跟对方撕打起来。

青春期的男孩子,凑一起开开过火的玩笑,再正常不过。

我并不当回事,莫槐却认了真。

我看向站在办公室的莫槐,眼睛青了一块,嘴角被揍出了血,一脸倔强孤傲。

我一句话也没有说,走过去,牵起他的手,带他回家。

少年握紧我的手,轻声说:“谁也不许取笑你。”

他从来都不许任何人取笑我。

包括我自己。

我随口取笑自己一句老太婆,他也一定要严肃反驳我。

昔日的孤傲少年早已褪去校服,变得西装革履风度翩翩。

不变的是,他永远都会握紧我的手,无条件维护我。

不久后,纪薰约我出来,万分焦急:“我被黎散缠上了!”

我陷入沉思:“谁是黎散?”

纪薰瞪着我:“那个差点被你包养的大学生!当初我想着挑个大学生应该会清白干净点,谁知他竟然是向秋的同学,现在还赖上我了,说什么损失了一个金主,让我负责到底,老娘一巴掌拍不死他!如果被向秋知道就彻底完了,她本来就吵着闹着要跟段锦书在一起,一旦被她抓到我的把柄,就更不会听我的管教了!都怪你这个祸害!”

我冷笑:“你还敢怪我?明明是你这个叛徒偷偷通知莫槐,坏了我的好事!否则我现在跟小帅哥指不定怎么逍遥快活!你他妈活该!还有,为什么你每次给我介绍的男人都跟你女儿有关系?你要不要干脆把向秋介绍给我得了?让我做你女婿吧!”

纪薰叹气:“莫槐过生日那天,我其实是故意去你家的,就是想看看你是不是跟莫槐勾搭上了,因为你前阵子太不对劲了,一看就知道有事瞒我!作为姐妹当然得去亲自考证一下了!结果验证了我的猜想,你们二人,注定要纠缠不清。毕竟向秋和段锦书的事实在是我对不起你,把黎散介绍给你后,我担心万一将来再出点什么岔子,岂不是会更自责,所以就无奈地通知莫槐那小子了。”

这位万年老古板居然对我心软了。

我有些感动:“薰啊,莫槐当初给了黎散不少钱,而我连摸都没来得及摸一下他,越想越觉得亏,不能白白便宜了他,不如你代替我去睡了他吧。自从你离了婚,光顾着当我的红娘了,自己却一次恋爱都没谈过,也是该找个帅哥睡一睡了。”

纪薰火速翻脸:“睡你妈!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道德沦丧没有下限吗!?”

我顿了顿,说:“对了,从酒店那晚过后,我就跟莫槐正式在一起了。”

他想要个名分。

我想,我应该给他。

我应该试着在朋友面前承认他。

纪薰毫不惊讶,冷笑:“遮一下脖子上的吻痕吧,天天亲就亲不腻吗?没羞没臊的东西!”

我默默理了下衣领:“你不反对了?”

纪薰翻着白眼:“当初我之所以反对你们在一起,是因为莫槐年纪太小了,根本无法对一段感情负责,万一你陷进去后,他却变了心,那对你的打击就太大了,你的人生已经够苦了,承受不了更多的痛苦了。可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莫槐对你的感情始终没有变,你都老成这样了,他依然死心塌地爱着你,说明这小子对你确实是真心的。其实,严格算起来,你跟莫沉才结了短短一年婚而已,但你跟莫槐却是实打实相伴了整整十年,撇去身份,只论感情的话,当然是后者比较深。所以,我懒得管了,你们能幸福多久就幸福多久吧。”

果然,无论何时,姐妹永远是最替你着想的那个人。

我无比动容:“那你是不是也不再阻止向秋喜欢段锦书了?”

纪薰立刻沉下脸:“一码归一码!只要我还活着一天,他们就休想在一起!”

……


见完纪薰,我心情大好,迫不及待地奔回家。

我是如此幸福。

有支持并祝福我的姐妹,有专一而又深情的爱人。

爱人。

爱人。

我脚步突然顿了顿。

推开家门,黑暗中,一个人影正坐在沙发上。

“莫槐?”我叫道。

对方没有回应我。

我打开灯,发现那个人影是莫沉。

我的,昔日爱人。

他衣冠楚楚地坐在那儿,仿佛从未离去过。

很多事,很多人,你以为自己早已想开了,忘记了。

命运却会在不经意之间,无情地提醒着你,不可能。

不可能忘记的,不可能就那么算了的。

我一直以为,我已经走出来了。

但其实,并没有。

从没有。

我一步步走向他。

莫沉冲我温和地笑:“望舒,我把我们的宝宝照顾得很好,你呢?把我儿子照顾得怎么样?”

我呆愣了许久,艰难地开口:“莫沉,对不起。”

莫沉盯着我:“望舒,还记得我是怎么死的吗?”

我喃喃地答:“因为我。”

莫沉表情变冷:“是啊,因为你,从头到尾都是因为你。当我将你娶进莫家的那一刻,就注定会死在那个十字路口,死得悲惨,凄凉,冤恨。”

我哑着嗓子:“莫沉,我比世上任何人都要痛恨那场意外!我无数次想要回到那一天,把你留在家里,再也不走那个十字路口,那样就能改变我们的结局了。”

“改变不了的,望舒。”莫沉叹气,“不是那一天,也会是另一天。”

“什么意思?”我怔愣。

莫沉眸中有怜悯,有讽刺,有悲凉,静默半响,道:“因为,你就是条贱命。”

忽然间,心口似乎裂了一条缝。

冰冷刺骨的风,直直灌进我心上。

我试着抗争:“莫沉,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你根本就不爱我,生前把我当成林望舒的替身,死后又要来阻止我的幸福,你于心何忍?”

莫沉讽刺地笑起来:“不爱你?如果我不爱你,会毫不犹豫为了救你而死吗?如果我不爱你,我们在一起相处的那些细节,我向你流露出来的那些温柔与偏爱,难道都是演出来的吗?望舒,你心里明明清楚的,你知道我是爱你的。深爱你的丈夫为你而死,而你所报答他的,是勾引他唯一的儿子堕入地狱!儿子犯了错,无论多严重,做父亲的当然要原谅他。可你不一样,望舒,我爱着你,宠着你,你不该这么对待我的。”

我轻声说:“如果我们真的身处地狱,那也是你儿子把我拉下来的。”

莫沉眼神漠然:“你固然可以狡辩,强调是莫槐先主动的,可是望舒,当一个孩子迷恋上大人,难道应该责怪孩子感情太丰富吗?罪魁祸首当然是那个做了错误引导的大人。一个从小唤着你阿姨、把你当成家人去依赖的孩子,却被你一步一步引诱出了欲念。你明明承诺过不会让他误入歧途的,可如今你都干了什么?在想到爱人这个词时,你为什么会产生犹豫和迟疑?因为你知道,你和莫槐之间的关系糅杂了亲情与性欲,是扭曲的,畸形的,肮脏的,不是简单一句爱人就能概括的。你根本,不配做莫槐的爱人。”

我低喃:“可是莫槐说他爱我,他很爱我。”

莫沉嗤笑:“可怜的望舒,小孩子的话怎么能当真呢?明年你就四十岁了,衰老,颓败,疲惫,而莫槐,依然青春。眼睁睁看着自己在莫槐眼前慢慢老去,那么爱美的你,真的受得了吗?为什么你从来不跟莫槐告白?去照照镜子,数一数自己眼角的皱纹,你敢去坦坦荡荡地告诉莫槐你爱他吗?不会觉得羞耻、心虚和难堪吗?你以为你的好姐妹是真心支持你?她祝你能幸福多久就幸福多久,你听不明白吗?你们的幸福,是有期限的。”

“莫槐看似浓烈炽热的爱,又能坚持到几时呢?他身边有那么多的年轻女孩,无穷无尽,绵延不绝。那个叫小麦的秘书,真的只是单纯的下属而已吗?以你的阅历,难道看不出来小麦喜欢莫槐?他连出差都带着她,他每天上班都跟她待在一起,他们相处起来是那么自然又般配,然而他下班回到家,迎接他的,是一个日渐苍老的你。男人的本性就是热爱年轻的肉体,连段锦书那样的温柔好男人都抵抗不了诱惑,何况才二十三岁的莫槐?你真的相信,他会做到对你始终如一吗?”

“我相信他。”我重复着,“我相信莫槐。”

莫沉语气冰冷:“莫槐当然值得相信了,他从小就是个乖孩子。然而,因为你,他生出魔,生出贪,生出痴,甚至连延续莫家血脉的孩子都不要了,强制性地,让自己的生命里只有你一个人。哪怕未来真的出现了一个女孩,带给他悸动,带给他愉悦,带给他新鲜感,他也决不会跟对方有所牵扯的,因为他要逼自己忠于你!就像一个担心惹妈妈生气所以不敢偷玩游戏的小朋友,你敢说,那个小朋友真的对游戏毫无兴趣吗?他只不过是,不想让妈妈难过罢了。”

心口裂开的缝,迅速蔓延着,扩大着,最终,成了一个黑漆漆的洞。

似乎有密密麻麻的虫子从洞中爬出来,散布至我全身每一个角落,啃噬,咀嚼。

我垂眸,任由眼泪往下滴落:“对不起,对不起。”

我分不清自己在向谁道歉。

对不起莫沉?还是对不起莫槐?

莫沉叹息:“如果你能够及时把莫槐引回正道,跟他做一对正常的母子,那么你们的感情会一天比一天深厚,他会永远尊敬你,爱护你,孝顺你,你永远都不会失去他,因为亲情永远比爱情更加牢固坚挺。可惜,你偏偏选择蒙住双眼,陪着他一起堕落了下去。在罪恶中沉沦,或许会得到片刻欢愉,但终有一天会遭到反噬。未来,还有更加残忍的真相在等着你。往后的每一天,你们都在走向破碎与决裂。”

“什么真相?”我抬头看他。

“望舒,你那么聪明,很多事不需要我提醒,你应该能猜出来的。”莫沉笑得凄婉,“去问问他吧,把你心底的疑团问出来,只要你问,他肯定会乖乖回答的。”

黑暗角落中,那个隐藏了许久的东西,似乎在呼之欲出。

犄角,獠牙与利爪一点一点暴露出来,随时等待着现原形。

我愣了很长很长时间,然后,缓缓摇头:“我没有疑团。”

莫沉慢慢收起笑容:“很好,你还是那么擅长自欺欺人。那么,从此以后,你会永远活在无尽的痛苦与歉疚中,你会在无数个失眠的夜晚被罪恶感淹没,当莫槐吻向你,你脑中会立刻浮现出我这张鲜血淋漓的脸,当莫槐压倒你,我们的宝宝会站在床头冷冷瞪着你,当莫槐外出时,你会不由自主幻想他正在跟年轻秘书暧昧调情,幻想有一天他会热情冷却,离你而去。世俗,年龄,焦虑,猜疑,将永远缠绕你,无休无止。”

我苦笑:“可是莫沉,你也是在四十岁时娶了我,也是在人到中年时开始了新的爱情与篇章,凭什么我就不可以?凭什么我就要为此而痛苦?”

莫沉怜惜道:“傻瓜,因为,我死了啊。我幸运地及时终止了人生,再也不会老去,再也不必焦虑,而你却还在煎熬地活着,瞧,再过两年,你都要比我更老了。”

是啊,曾经调侃莫沉是老男人的我,很快就要比他还老了。

他附在我耳边,诱哄着:“其实,你也可以的。还记得那个自杀协议吗?到了该守约的时候了。去吧,穿上你最爱的红裙子,化上精致的浓妆,挑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安安静静地解决掉自己。把生命停留在莫槐最爱你的那一刻,他将永远都不会忘记你,你们之间畸形的爱,会因死亡而染上永不磨灭的绚烂之色,多么美好,多么有仪式感。虽然你永远都无法实现在三十岁之前自杀的梦想了,但四十岁之前还是来得及的,乖,加油。”

瞬间,我被夺走了呼吸。

有绳索套住了我的脖子。

有刀片割开了我的动脉。

有大把药片灌入我口中。

我挣扎着朝莫沉伸出手,可他却只是冷冷看着我。

“抱歉,我该去找望舒了。”莫沉扯起嘴角,“别误会,是另一个望舒,永远年轻,永远貌美,更值得被爱的那一个。”

周围陷入死寂。

空荡荡的客厅,只有我一个人。

我知道,他不是莫沉。

那只是我的心魔而已。

永远盘绕在我周围的,潮湿而又阴暗的,无尽的心魔。

日复一日地,撕扯,对抗,侵蚀。

我蜷缩在沙发一角,发了许久许久的呆,直到被拉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我抬起头,看见了笑容和煦的莫槐,白皙俊美的脸上,闪耀着璀璨的光芒。

就好像,真的是王子一样。

莫槐带着熟悉的橘子香气,抱紧我,吻向我:“尹望舒小姐,周末可不可以跟莫槐先生去约个会?正式的,浪漫的,恋人之间的那种约会。”

他的声音,宛如天籁。

世间独一无二的,最有效的安慰剂。

我依偎在他怀里,听他兴致勃勃地讲着对初次约会的计划。

只是一个约会而已,也能令他这么开心。

虽然我们一起去过很多地方,但还从未以恋人的身份约会过。

在莫槐的构想中,我们会十指相扣,把每种约会方式都体验一遍。

我们会去坐摩天轮,会去开卡丁车,会去泡温泉,会买情侣票进游乐园。

以我的体力,估计没逛几步就会皱起眉嫌累,坐在路边长椅上赖着不肯走,莫槐买来两支甜筒,陪我一起坐着,给我一支草莓味,给他一支香草味,他凑过来偷吃我手里的,我再报复性地咬下一大口他的,结果牙齿被冻到失去知觉,引得莫槐忍不住低笑。

幼稚,平常,但无忧无虑。

“如果你不想让熟人撞见我们在一起,那我可以挑个安静人少的地方。”莫槐语气低柔,将我抱坐到他腿上。

他一直在小心翼翼地迁就着我。

虽然他那么渴望公开我们的关系,但只要我没同意,他就依着我。

我胸前的扣子被莫槐一一解开,他的唇轻轻落到我身上,自从第一次给我留下满身牙印后,他后面就再也舍不得那么用力咬我了,动作始终克制而温柔。

我抬起手,想要摸一摸莫槐的脸,却发现他身后似乎隐隐约约站着一个人影。

是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

眉眼一半像我,一半像莫沉,似乎,还有那么一点像莫槐。

他在用嫌恶的眼神盯着我:“妈妈,你为什么要跟哥哥亲热?”

我后背一僵,猛地挣脱莫槐的怀抱,想仔细看清小男孩的长相。

然而男孩的脸迅速被鲜血覆盖,腐烂,脱落,流脓,张开嘴模糊不清地呜咽着:“妈妈,我好痛啊。”

尖利的哭喊声直直灌进我耳朵里。

天花板上,墙壁上,地板上,无数张嘴在讥笑着,奚落着,诅咒着。

——放弃吧。

——认输吧。

——去死吧。

源源不断地,朝我席卷而来。

就在我即将被吞噬之际,一只手伸了过来,抚平我紧皱的眉头。

“怎么了?”低低的嗓音自我耳边响起。

我看向他:“莫槐。”

莫槐眼神温柔:“嗯?”

只要我问,他一定会答。

无论什么事。

无论过去,还是将来。

可最终,我什么也没问。

我穿过无数幽暗的心魔,坚定地,用力抱住了他:“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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