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爱与恨的边缘摇摆

“少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乃人生三大不幸，十三岁的小七有猝不及防就与人生的无常和残酷撞了个满怀。一场疾病夺走了他所有的至亲，小七有成了孤儿。乡里人不知他的亲人死于何病，小七有的幸免于难也就背负上了“命硬”克亲的诽议。孤苦无依还未成年的小七有所承受的身体与心灵的磨难，柯江先生只用了一个细小的情节就让读者的情感为之震颤。在陈二爷举起的柴刀下，被嫂子紧紧护在怀里的感觉，“柔软而温暖，象花丛又象阳光。他忘记了陈二爷闪着寒光的的柴刀，他甚至希望那柴刀永远地举着，让他在嫂子的怀里多待一小会。只是那么一小会，他体证到了女人的味道，他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了一个男人。”嫂子母性的呵护，让小七有在感受到温暖的同时，也学会了坚强。家破人亡，无依无靠的他，在那一瞬间，看到了自己灵魂的觉醒和绽放。苦难往往使人早熟，而极端的苦难中的哪怕是一点点的温暖，就可能让人一下子长大。

苦难的泥土润了爱的雨露浇灌而成的心灵是结实的，这样的心灵也必然催生出充满活力的生活信心和能量。几年的辛勤劳作，小七有不但做到了自食其力，过上了经常可以喝酒闹夜的从容生活，而且也出落成了一个让陈二爷“狠着脸来，软着腿回去。”的汉子。成熟的男人不但需要在生活上确立自己，而且更需要在女人那里确立自己，于是，小七有恋爱了，女孩是家庭富裕的王小云。柯江先生对这一情节的安排是耐人寻味的，他没有按自然时序铺排两个乡村青年的情爱故事，而是悄悄收起那发生在野地里的一幅幅既纯朴又火热、既真情又浪漫的画面，在小七有与一个风尘女子邂逅时突然打开，形成鲜明而强烈的蒙太奇视觉对比，让两个反差很大的画面划出了自然健康的性爱与虚假肮脏的性爱的分野。

同时也引发了读者进一步的思考：我们想知道，对嫂子有着母亲和爱人混合情感的小七有，面对另外一个女孩时，他的内心是怎样的一种纠葛？是怎样的一种情感和心理，让已经定婚的王小云在与别人成婚的前夜，义无返顾地把自己的处女之身献给了小七有？柯江先生对此作了留白的处理，既表现了一个成熟作家行文的节制和“计白当黑”的艺术自觉，又是对读者参与其中共同完作品的吁请和尊重。至此我们对小七有进城的内在原因也有了恍然大悟的理解，表姐的安排只是外在的触因，而更为内在的逻辑则是嫂子对小七有向她提出的超越人伦的婚姻诉求的拒绝，以及小云忍痛割爱的离他而去。

一个在乡村没有情感归宿的男人，他的出走注定是早晚的事，表姐不过是加速了这一进程而已。为了行文的流畅和简练，柯江先生是做出了一点牺牲的，他让一个在城里有身份有地位有钱有势，对自已的亲生父亲不管不问，甚至在父亲生命垂危的时候，也没有尽一点孝道的女人，却突然对服侍过父亲几个月的表弟小七有做出了细腻、周全、疼爱有加的善举，这一略显仓促的过渡，虽然留下了交待不清的微暇，但也使故事避免了更多的枝蔓，从而让中心情节更为流畅和简练。

接下来我们应该关注的是表姐给小七有换上的那身衣服，因为在笔者看来，小七有在城里的所有经历都与那身衣服有关。柯江先生让小七有把表姐寄来的新衣服在酒酣狂热的时候随意分送给他的穷哥们，特别是连手机被朋友踩坏也无一句怨言的安排，是新颖、真实而独到的一笔。借此可以反映出一个对城市文化没有任何概念的乡下人的本真心态。这就为小七有后来面对城市生活的种种不适、茫然、烦恼以及最终逃回乡村打下了基础。另外也折射出像表姐一类乡村出身而在都市落户的人，对都市的肤浅理解，以为换上一身行头就成了都市人。所以小七有进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接受表姐的衣着改造，换上西装革履，一个只读过五年小学的乡下人摇身一变就成了四星级宾馆的大堂副理。而小七有后来在都市里的一系列遭遇，像被坚守自盗的洗衣女戏弄，与门童、厕所服务生发生小费冲突而被栽脏，与卖淫女的肉体交易等等，都与那身行头有关。

他们那贪婪、恶俗、势利的言行，是有着积极的祛魅意义的，即扯下沐猴而冠的小七有的行头，还他一个真实的乡土形象。这其实是一个现代版的“皇帝新装”的滑稽故事，皇帝是没有穿衣服却以为穿着衣服，所以就演出了裸体招摇过市的闹剧；最后被一个天真的小孩一语道破的时候，我们不免会心一笑并且沉思了；而小七有是以为穿上那身标志身份的衣服就成了有身份的人，因此同样也是滑稽可笑的，但因着小七有本身的自省和乡下人的善良与朴实，这笑也就成了“含泪的笑”，当风尘女子与小七有赤身裸体躺在床上构想她与小七有未来的乡村生活计划时，小七有就被彻底还原成了原来的乡村形象，那身行头是无法再穿上了，逃回乡村也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在这一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出柯江先生的良苦用心，他让“把人生无价值的东西撕碎给人看”悲剧，与“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的喜剧水乳交融在一起，从而为自己的写作设置了难度。对比“刘姥姥进大观园”和“陈奂生上城”，柯江先生对人物小七有的安排自有一种内在的张力。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还是刘姥姥，上了城的陈奂生还是陈奂生，这两个人物的身份并没有内在的分裂，但小七有的情况则不同，穿上标致西装的小七有同时具有了四星级宾馆大堂副理和只读过五年小学的乡村青年两重身份，而这双重身份之间的落差和错位所造成的人物内在心理感受的焦虑、迷茫、失重和苦闷，正体现了现时代人们一种普遍的“在而不属于”的漂浮感。

柯江先生对小七有这一略带传奇色彩的身份转化，既是一个独特的视角，借此可以一窥都市浮华中的阴暗，展示城乡两种文明相遇时的磨擦与龃龉；同时使得人物的内心更趋饱满和充盈。虽然在喜剧的效果上没有“刘姥姥进大观园”和“陈奂生上城”那样抢眼，在悲剧效果上也没有《人生》中高加林拼搏、挣扎的厚重，但却有力地揭示出了商品时代人们的一种普遍的生存困境，从而也就使得小七有这一人物塑造具有了双声部合奏的立体美学魅力。

小七有从都市返回乡村的部分，应该说柯先生写得是很丰满而有力的。他既写出了小七有“衣锦还乡”被乡里人簇拥的热闹，也写出了小七有热闹后的空虚和无聊，由此而揭示出人物的一种复杂的漂泊心理和情感。有过几个月的都市体验的小七有，已经是一个具有双重人格的形象，他的心理不可能再是一个非此即彼的简单的二元对立结构。或许他在情感上是亲近乡村的，但都市金钱的诱惑不可抗拒地挤压扭曲着他的乡村情感，更何况他返回乡村所受到的追捧、关注，主要原因是来自他耳闻目睹的各种都市资源，一旦这种资源像祥林嫂一样，在一遍遍的讲述中消耗殆尽，乡里人也就失去了对他的兴趣，他的一切也就真的回复到了进城前的况态。这样的一种落差是他所不能接受的，他也只有再次进城才能继续他在乡民中的焦点形象，于是在小说的结尾，我们就看到了悲壮的一幕：一帮穷哥们在菲红的天空下，迎着飞升的太阳成群结队地向都市进军了。

他们将如何在都市闯下自己的天地呢？小说的结尾部分已经初露端倪，小七有给他的穷哥们讲述的道听途说而来的四种取财之道，苦钱、挣钱、赚钱、搞钱，或许就是他们进城后的四种境遇和混市轨迹，而他们最终的结果恐怕也可以在那位风尘女子、门童、服务生、小胡经理、小七有的表姐身上看到朦胧的影子，在这一看似轮回的过程中，却可以演绎出乡土灵魂的失重、挣扎、虚空、破碎的心路历程。如果真是这样我们不仅要为柯江先生的结构安排的巧妙而叹服了。他把小七有在城里听到的挣钱经验放到小七有回乡后来写，既写出了乡里人对都市的幻觉想象，又为下面小说的情节走向开启了幕布，从而带给读者一种欲知后事如何的阅读想象和期待。

从小七有“进城”、“返乡”、“再进城”的三步曲中，我们大约也可以照出我们自己对都市的一种爱恨交织又无所适从的徘徊心态。记得一位贤哲说过“我们的每一次选择都是后悔。”乡下人向往都市，而都市的灯火又让他们眩晕，等逃回乡村回望都市的时候，那灯火又散发出诱人的光环。城里人何尝不是如此呢，对于他们来说最大的惬意莫过于闲暇时乡村的“农家乐”了，但如果让他们在乡村定居的话，怕也是无法忍受那无边的冷清和贫困的。“距离产生美”，“生活在别处”，就象那都市的灯火，离得太近眼睛看到的只是一片残白，拉开一定的距离，它也就成了迷人的霓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