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千年的契约

汪小轩

一、起源之梦

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我努力睁开眼睛。

我看着周围陌生的一切，那些人或哭或笑。其中一个已生华发的男人失控地抓住我的手，告诉我，我已经昏迷了一个月。

“请问，你是谁?”我疑惑地问。

空气瞬间凝结，人们的目光让我不知所措。

“小天!是我啊!我是你娘啊!你不记得我了吗?”

扑过来的憔悴女人彻底吓到我了，其他人也一拥而上，问着些我不能解答的问题。

脑子里乱成一团，我眼前突然一黑，失去了知觉。

黑暗里总是有一双眼睛远远地看着我，目光冰冷。而我一旦接近，它又消失不见，每每我松下一口气来，却又赫然发现它就在我身后。

挣扎着睁开眼睛，却发现四周漆黑一片，看来已是深夜。

夜风扬起窗帘，微光映照下，赫然发现有一个人坐在我的床前。我正要尖叫，那人的手按在了我的额头上，绿光莹莹中我看清他的脸。轮廓分明，目光温和，似乎有力量随着绿光渗入我的身体里。不安从心底退去，我只是歪着头打量他。

他对着我微笑，眼睛里的光在这暗夜里令人温暖。他说：“我刚才给你施了个镇心咒，可以让你好好儿休息一下。”

我们就这样对望着，回过神来我才发现气氛有点尴尬，只得转头说道：“非常谢谢你，请问你是大夫吗?镇心咒又是什么？”

他似乎很惊讶，随即摸出一张符咒，左手在空气里画圈。缓缓念道：“今夕何夕，皆如云烟，梦中幻境，洞察三界。”话音刚落，符纸慢慢化成一个个圈。我凑近了一些，依然看不太清楚圈里有些什么。

轻轻的叹气声让我着了急，我皱着眉问：“怎么了？”

他回过神来看了我半晌，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摸了摸我的头发，留下一句会再来看我，便迅速翻窗，离去。倦意袭来，我完全无法抵抗，这一次我睡得很安稳，梦里没有那个抓不住的影子。

时间过得很快，我也从亲人们口中拼凑了一些关于我自己的事。

他们说我叫小天，正是念私塾的年纪，之前醒来时看见的那两个人就是我的父母。不过听说我是一个很皮的孩子，成绩也不好。但是重新醒来的我，变成了他们完全不认识的样子，懂礼貌，守规矩，似乎还变聪明了。

不过，我在意的不是这些，只是好奇那天晚上出现在我床前的男子是谁。是谁有那样包容的目光，想起他我就觉得忘记一些事情也没什么不好，被人用怪异的眼神盯着也没什么关系，至少我的心是踏实的。

然而最近我总是在午夜惊醒，满头大汗。

那个男子替我施咒以后，我确实不做噩梦了，也许咒语也有有效期，那个冷冰冰的影子又开始出现在我梦里。

因为这样，我对他的想念越发强烈起来。奇怪，我明明是个男孩子，但每次想起那个男人，心里都忍不住泛酸。

我……怎么会?

二、梦之再临

一晃眼寒冬已然降临，世间的一切沉睡在白雪之下。

这夜格外冷，我怎么也睡不着，抱着被子站在窗前。今天真是奇怪，明明才月初，月亮却又大又圆。

我正看得出神，一个黑影突然立在我面前。竟然是他!

他盯着一脸惊喜的我，好看的眉毛皱了起来：“雪，你还没记起自己的使命吗?”

“什么使命?”我一脸茫然，“你是谁?我叫小天，不是雪。”话虽是这么说，我却暗自觉得雪这个名字很熟悉。

他听了我的话后摇了摇头，在我房里走来走去，他左边袖子空荡荡的。我大惊之下问他左手是怎么回事。他转过身，表情没有一丝变化，似乎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那天见了你之后发生的事，你不用知道。”

“快告诉我怎么回事?!”我竟然在意一个才见过两次面的人。

他陷入了沉思，许久才开口，语调极平：“数天前，你来到这个时空的时候发生了重大的事故。穿越地点被天帝发现了，在那场战斗中，原本被派来保护你的人都战死了，只剩下我一个。这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他停顿了一下，右手捋了捋袖子，很快有血渗出来。

“你的伤还没有好?”我惊讶地问道。那天到现在，伤口怎么还在流血?我不明白，“究竟……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到底是什么人?”

“你真的一点也不记得了?”他叹了一口气，却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在他的描述中，他似乎是在这个陌生环境中接应我的人。因为莫名出现的事故，他晚到了一个月。而我，则因为强烈的冲击而昏迷不醒。他每天夜里用治疗符咒为我疗伤。可是伤好之后我却失去了记忆。

这时，他察觉到有天兵似乎也通过时空间隙追到了这里，他不能暴露我的身份与行踪，于是暂时离开，意图先把追兵解决掉再回来。可是没想到。这一别就是半年多……

说着他自嘲地笑了笑。看着自己的断臂：“我在他们面前诈死过一回，我的体质无法抗拒这个世界的磁场，所以没办法痊愈了。”

他一口气说了那么多，我呆在当场，脑子里乱哄哄的。

“那么现在，你想起什么了吗?”他忽然凑近，我的心乱得很，吓得几乎从椅子上翻下去。他将我从地上扶起来，也许我的迷茫全写在了脸上，他低着头有些失望，问道，“算了，我换个问题，你的身体有没有出现什么异常?”

“异常?”我想了想，对他说，“经常在晚上梦到黑影算不算？”

“黑影？”他用右手摸着下巴上的胡楂儿想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对我说，“也许我还有办法让你想起来发生的事情!”

“真的吗?”我惊喜地叫起来，原来潜意识里我对雪的事情产生了兴趣。

“不过这个办法很极端。”他有些犹豫。

“会有生命危险吗?”

“那倒不会。”

“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我急切地接过话，他坐到我面前，抿紧了嘴唇，半晌才说话。

“你一定要挺住，这个方法是使用强烈的刺激强行将埋藏在你内心深处的记忆唤醒，肯定不会好受。”

“嗯……我不怕疼。”我也做出了决定，这段属于我的记忆我一定要找回来。

“这个会让你好受些。”他取出一粒药丸，我毫不犹豫地就着他没喝完的半杯水将药吞了下去。

药效来得很快，我刚把杯子放好就开始觉得四周变得模糊起来，只能隐约看出些形状，身体也变得软绵绵的，但意识也没有完全离开。

迷糊中，我能感觉到他把我扶到床上，我想问他接下来会做一些什么，却怎么也喊不出声来。只感觉他朝着我的方向，在空中指指画画，不一会儿，我的身上居然出现了莹莹发光的不知名纹样。

这时他将一张符纸贴在了手上，并且对我说：“别乱动，这个东西会让你想起来之前发生过的事情，你忍着点，可能会很痛。”我刚想说些什么，就感到有强大的力量如洪水般向我涌来，他刚才所画的纹样渐渐发出了红色的光芒，而且越来越热，最后竟变得好像火烧一般。

虽然我是男孩子，不该哭，却完全控制不住眼泪。

因为疼痛而来的眼泪是最直接的，不带任何虚伪造作。

最初的黑影再次出现，这一次我终于看清了一个女人的脸。可爱的脸庞，大大的眼睛，薄薄的嘴唇，面色红润仿佛纯甜的苹果。就在她如玉的手指碰触到我的时候，我像触电一般猛地打了一个冷战。

画面不停地旋转，时光不停地变换。

过去，现在，未来。

而我猛地睁开眼睛，直挺挺地坐起来。

三、真实之梦

各种错乱的画面闪过我的脑海，一个苍老的声音将我带入如现实般真实的场景。

“对不起小雪，你是唯一一个通过了测试的人!”

发出声音的并不是人，而是一块石头，那上面还有一张会动的老人脸。它的表情不知为何那样哀伤。在它的指引下，我走进了一间房。

只见一位瘦弱的老者坐在轮椅上，他的脸和石头上的脸一模一样。

他招呼我过去。递给我的茶还是温的，他的声音十分苍老：“小雪，虽然你可能已经了解了现在的情况，不过我还是要再度向你确认一遍。”

是的，我想起了一切。天帝为了惩罚人的罪孽想要将天地毁灭，只因为有人在频繁的求仙问道中发现了神的力量的源泉——符力。这是一种在特殊的符纸上写下与自然空间交换能量的公式后，就能获取的强大的力量。

这本是属于神的力量，而人却在无意中拥有了它。一切的毁灭变得合理化，那自称仁慈的天帝也不会有一丝怜悯。

突然一阵巨大的魔爆让整个房间都为之颤抖。老者微微皱了皱眉，话越说越快：“现在唯一能避免毁灭的方法，就是将身体和精神与发掘者最相近的两个人合体，毁灭让人发现符力的那个机会。”

“而我就是你们选中的那个人对吗?”

老者沉重地点了点头：“发掘者本身是男性，但是却只能让身为女性的你与他融合，不光要忍受异地他乡的孤独之苦，还要忍受肉体改变的痛苦，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而且你跟云崖那孩子明明是两情相悦的，到头来却只能变成现在这种结果，实在是……你……要是不愿意的话……”

他在的时候我会觉得安心，他说的话我全都相信，看到他受伤我会无端端心疼。原来是因为我们曾经相爱。即使是变换了时间地点，记忆与躯壳都不再是本来的自己，爱的本能却仍然没有消失。我的指甲掐进肉里。心似乎有些痛，却重重地点头：“我愿意。”眼泪却不知为什么掉下来。

画面突然中断，又几经变换，等再次清晰起来时。我和老者已经站在了一片荒芜的岩地。眼前的断崖慢慢向空中延伸，空中悬浮着许多碎石。

“这里就是人世间的尽头了。”老者的声音似乎来自很远的地方，“你看谁来了。”

我循着老者的目光看去，发现一队人马向我们这里赶来。跑在最前面的那个人果然是他。

“雪!”他离我那样近，我却不敢应答，只怕一出声，这难得的相见就成了泡影。

我默默地看着他，他握住我的手，对我说：“雪，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你到最后一刻。”

谁会知道，今天以后，我会在哪里?

“云，你——”我并不想他太过坚持。

我的话还没说完，他就将手指抵在我的唇上：“雪，你不要说了。我知道这是你的愿望，我想说的，只有一句。”

云说着在我的额头上烙下一个吻，久久不肯离开。

“为了你，我不惜与天地为敌。”

我抬起头，微笑起来，然后头也不回地向老者指的方向走去。

来不及说忘了我，因为从来不想你忘了我，来不及说我爱你，因为我的爱不属于自己。

天空中忽然出现一个巨大的旋涡，炸裂的声音响彻寰宇。

“是天兵!他们发现这里了!该死！”云大喊道，“大家快点保护雪，一定要让她成功地穿越过去!”

我看了一眼在我身旁的老者，他的眼神变得很复杂，但又充满了希冀。他转过头来对我说：“你把这张符纸贴身带好，他会在你到达过去的时候自动释放合体之法，让你跟发掘者合体。”

我收下了老者给我的符纸，将它放在了贴身的口袋中。老者转过身去，背对着我说：“去吧，所有人的命就全靠你了。”

时间不允许我再犹豫，多看他一眼也是奢侈，我走进无尽的虚空中。

这一次该是亘古的梦了吧，再也，不会醒来。

意外的是，我们竞很快就找到了那个传说中符力的缘起之地。云崖亲眼见到我将那个地方毁灭，终于松了一口气。

“现在，轮到我了……”他忽然露出一个苍凉的笑，举手就要朝自己的身上点去。

我呆在原地，半晌才反应过来：“你要做什么?”

云抓住失控的我，将我揽入怀中，沉沉地说：“如果最后一个会符力的我不消失，神界又怎么可能放过人类?”

这一切我都知道，可是为什么就非他不可?我以为被选中要牺牲的是我。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可是谁来告诉我，为什么忽然之间一切都变了？

他低下头亲吻我，我却看见莹莹绿光，那是他要使用符力的前兆。我不停地摇头，他却紧紧钳制住我。

连告别也不能完整。我的意识在剥离。

我看不见他的脸了!惊慌失措地想要挣脱，却不能控制自己的手脚。

你会遇见我，在时间的尽头。

遥远的声音仿佛最古老的咒语。我不愿睡去，却不能抗拒。从头到尾，我都不能主宰任何事情，他终于离我而去。

四、梦之尽头

“啊——”入侵者惨叫一声后，便倒在了地上，鲜血源源不断地从他的体内涌出。擅自闯了进来，结果还要弄脏我的地板，真是一个不懂礼貌的入侵者。

唉，这是第几个了呢？我转过身去望着背后的石墙。嗯，原来是第九百九十八个。

“这下好了。”我在墙上又添加了一道划痕。

随着石块摩擦的声音，头顶的石门关闭了，我把门口因为战斗而倒下的石像扶起来后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黑暗慢慢地吞噬了我，我闭上了双眼，在下一位入侵者来之前我会一直沉睡下去，这就是我作为守护者的使命。

沉睡中的我是不会做梦的，准确地说并非不会做梦，而是没有梦可以做了，看来时间确实可以冲淡一切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梦到了跟他离别的那个晚上。

那天他就这样死在了我的面前。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竟然在神之庭院里，我想不起天帝为什么要救我。那些事情发生了太久，我已经全都不记得了。

“你还愿意守护那些愚蠢的人吗？”天帝用他那毫无感情的声音问我。我点头，因为我的任务就是如此。

他又问我，是不是愿意守护那座封有禁忌符力的遗迹?我点头，因为我的任务就是如此。他又问我，愿不愿意用今后全部的时间来守护那里?我点头，因为我的任务就是如此。

可是我自己真正想要的呢，却再也没有了。

天帝赐予了我永恒的生命跟强大的力量，可是我也被永远地禁锢在了这个遗迹之中不能离开。因为一旦离开不仅我的生命会因此而结束，就连整个人类也会因为我对神之契约的背叛而遭受惩罚。

于是我舍弃了人身，接受了神的力量。但我有我所信奉的，我曾发誓不会伤害一个人类。可是终于有一天，我渐渐地明白，明明刚刚才放走他们，可是没过几天，他们又带了更多的人来。有一次，我被逼急了，失手杀死了所有的入侵者，这下，终于清静了。

原来人的欲望是这么可怕。

而我呢?作为人的感觉、情感似乎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变淡，现在的我已经不会对任何人手下留情了。因为我只想安安静静地沉睡在这如同死一般的黑暗中……

“轰——”随着一声巨响，原本关上的石门又被打开了。我也从沉睡中醒了过来。我扶着额头回想着刚才的梦，这次的我是怎么了？本应该被千年时光所冲洗掉的记忆竟然又再次觉醒了，也许是因为上次杀的那个人长得太像他了吧。明明身为人类的我在那天晚上就已经同他一起死去了，可没想到，心底却还是有忘不掉的梦。我自嘲般地冷笑了一下。

这次的入侵者是一位矮小的黑发少年。真可惜，这么年轻就要命丧于此。我一边感叹着，一边拿起了自己的武器，朝着入侵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