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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毒仙

累了睡觉和| 2021-10-13 23:58 阅读 8071 评论 0

大三元

001【三虫三草】

自从隐退,章沐白便带着年幼的儿子回洛城祖屋定居。

江湖人送美称“玉子真君”虽不好再提,但他嗜棋之习并未改变——于祖屋门前梧桐下设好珍珑棋局,但凡有人能破局,悬赏黄白不在少数。

章府的管事在江湖上也有些名气,此时,那令人闻风丧胆的毒王摇晃着手里的白玉瓶,兴奋地冲章沐白吼:“家主猜怎么的!今个儿下人来报,说有个穷酸女娃儿未能破局,因身无分文便拿了传家仙丹来做罚金!现下还在门外徘徊。”

年逾四十的精壮汉子如孩童般手舞足蹈,嘴上却可惜、可恨道:“真是蠢货!这药千金难寻,怎好用来做未破棋局的赔偿?”

章沐白听后怔了怔,口气平淡:“既然说了是千金难寻,又是祖传宝贝,还给那人便是,何苦为难……一个姑娘家。”

“那怎么行!”双臂往后一缩,毒王满脸肉疼,“那女娃儿说明年今日还来,到时候她要多少钱便给她多少,就当是买下,你又何必内疚?再说这药,与你的伤可是真真对症,哪里求都求不来的……”

章沐白不回答,毒王便在一旁啰啰唆唆,嗤笑那个不长眼的丫头片子,竟将稀世珍药当寻常赌资舍了出去。

章沐白侧首看向窗外,影壁旁的那人不远不近地映入眼帘,一贯云淡风轻的面上,终于有了微妙的变化。听起来愚不可及的行为,若毒王知道是谁做的,大概就不会这般吃惊了。

说起来,那人毒王也是识得的。

就算特地扮成女乞儿,就算将面上抹得乌七八黑,那双比星子还要亮的漆黑眼睛,还是叫自己顺利地认出了她。

貌美绝伦,眼高于顶,性情乖张的小毒仙倪千千,不拿人命开玩笑已是极限,如今弃毒从医,怎么不叫从前栽在她手上的十大高手恨得牙痒痒。

当初不辞而别时章沐白就想过,凭她在江湖上的耳目,用不了多久一定能赶到洛城。如今她不远万里从大理追来,大抵又怕他不肯承她的情,才挑了这么个拙劣的法子将药送上。

世人都知毒王爱毒、惜药,这只瓷瓶但凡辗转到了毒王手上,自然会物尽其用。她以为这一切他不知情,她以为她做得天衣无缝。

章沐白摇了摇头,觉得心口淤了气。那粒丹药怕是金贵得能活死人、肉白骨,用在自己这个身中奇毒的废人身上,续个一年半载的命总不成问题。

只是不知道为了助他续命,她这次又会只身去到哪里?犯尽何种险境?

江湖上声名远播,年方十五的红衣美娇娘,慕名追求的年轻公子不在少数,而他章沐白已近而立,连孩子都快五岁了。

无论日后有命没命,他只觉得这情,终是他无法承得了的。

002【五毒天水】

托了金丹的福,这一年章沐白过得还算舒坦,连平日负责为他治疗的毒王都不禁一日数次感叹:哪家的金药丸,能多来几粒便好了。

多来几粒,又待如何?不过是续命,以他如今脚不能行,肩不能扛,与活死人能有多大的区别?

原以为等死的日子会过得奇慢,不想眨眼间一年过去,很快又是梧桐茂密的时节。章沐白不明白自己在期待什么,只是临窗眺望似已成为习惯。

“我知道了!我知道这药里加了什么了!” 毒王猛一拍桌,将午后安宁的观景气氛破坏殆尽,“是赤火朱鹫胆!就是赤火朱鹫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本欲斥责毒王的无礼,怎知此言入耳,章沐白整个人都僵住了,不多时额上居然覆了一层汗。

“赤火朱鹫是大理妖兽,不是当地人哪能寻得到它?就算寻得,也要有命杀得,就算能杀得,也要有本事从全身剧毒的兽体中取出化毒圣物的鹫胆!”毒王为自己的推断感到无比自豪,浑然未觉章沐白早已一脸惨白,“听说赤火朱鹫举世难寻,只有大理炙山焰泽有过它的踪迹,但炙山焰泽何等凶险,就算是我那本事了得的姑姑,也曾半路打了退堂鼓……真不知那小乞丐是谁家之后,居然有本事弄到赤火朱鹫胆入药。”

毒王每多说一句,章沐白便感到手心更凉一分,心口一阵翻涌,张嘴就吐了出来。

毒王见状大惊失色,连忙上前点了穴与他调息,狐疑道:“好好儿的,怎么突然动了气?”间或嘟囔,待穷丫头如约再来,定要好好儿问她这祖传药的秘方。而后还说,距约定的日子已过十日,她不会说话不算数,不来了吧?

章沐白闭了眼睛,不想再听,不想再想。

去年那日,他以为她刻意将脸涂得漆黑只是为了掩饰真容,现今再想,炭黑泥巴下,会不会是一张因捕杀赤火朱鹫而被毒得乌青的面庞?

倪千千历来说一不二,说了次年同日到,便会如约而至,如今迟迟不来,是不是,是不是……

迟了十三天,让人惶惶的未知有了结果。

由于埋伏多时,一看到有人对家仆掏出白玉瓶低声嘱咐,毒王便冲出去逮人。当毒王发现自己千等万等的人居然是小毒仙,莽汉原地石化了——他曾大放厥词提过的那个本事一等一的姑姑,不是别人,正是眼前这不过十几岁的红衣美娇娘。

真是傻!他早就该想到天底下没有这等傻子,这等美事?分明就是姑姑她舍不得他家家主受苦……

“姑姑恕罪,不知姑姑大驾光临……”毒王的客气话还未说完,红衣姑娘皓腕一伸,嫣红嘴唇抿得紧紧的,又是一只白玉瓶。

她言简意赅:“给他吃了,我明年再来。”

至于为何时隔一年才匆匆现身一次,知情人只待想想便知——从四方奔波寻稀世药材,到亲手制药炼药试药,哪一件能简单得了?

碍于资辈毒王不敢造次,当下连声道谢收了,末了看到绯红衣角鼓荡,对方作势离去,他才鼓起勇气问:“姑姑面色有异,气息不稳,是否受了伤?不如留在章府调息一阵也好?”

这番话都还是拣了好听的说,他又哪敢问对方脖子根那道还红嫩着的狰狞疤痕,究竟是怎么来的。

没有解释,也没有哀叹,倪千千摇了摇头后便匆匆走了,仿佛还有万千事迫在眉睫。

稍晚时,毒王打定主意要同章沐白道出实情,立在家主房中发呆了半晌,又不知从哪里开口,只好攥紧手心的白玉瓶,出了一脑门虚汗。

一个大汉子在人前扭捏必然不会是什么赏心悦目的事,章沐白抬眸看了他一眼,幽幽地道:“你不必想该如何告知我,我早已经晓得,那人是她。”

早已晓得,究竟是从什么时候晓得的?倪千千虽有意瞒着他实情,却总会在离去前偷溜到他院中,躲在树后远远地看一眼,只看一眼就果断离开。而她之所以敢这么做,也是笃定他身受重伤,不良与行,视力渐退,便就察觉不到她的踪迹。

自己视物的确是一日糟过一日,可怎么就偏偏……偏偏总会捕捉到那随风翩然的绯红衣角。

003【七星海棠】

第三年夏至,在倪千千赶到章府前,章沐白别出心裁地在章府后院立了个像模像样的墓碑,厉声命令毒王与他共演一出戏。

从前心思缜密、胸怀鬼谋的“玉子真君”是怎么想到这堪称离奇的法子暂不追究,章沐白这厢话还未完,毒王粗糙的大掌已如打扇般胡摆,大愕道:“不行不行!真的不行!铁定不行!姑姑若是知道了实情,纵是把我横竖两刀劈成四半也不够她解气的!”字里行间何等凄惨,就差抱着章沐白大腿狠哭一鼻子。

“你若不愿,今日便离开吧,章府不用自作主张的下人。”

如此一来,毒王被逼得没了办法,只能赶鸭子上架。

待章沐白在石室里藏了十几日,等到毒王来接他的那天,精壮汉子眼见着瘦脱了人形,与章沐白相比,更像是命不久矣的那个。毒王哀号:“家主,小人办事不利,恳求家主责罚。”

原来,当他照章沐白设计的剧情与倪千千“哀戚”道来后,差些真的沦为泄愤对象、命丧刀下。

“姑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我所说的,即便引她到坟前她也死活不信。雨下了三天三夜,可怜姑姑就在家主坟前跪了三天三夜,我几次欲上前劝解,险些被姑姑误伤。她真是用手一点、一点地刨那假坟,哭得小脸都白得没血色了……”

饶是毒王也从未见过倪千千那种了无生气的模样,一想起假坟前她泪痕遍布的脸,他仍忍不住心有余悸。

“家主,姑姑是下了死心要与家主殉情的,刀都架脖子上了,硬叫我给拦下了……”说罢,毒王摊出一双手,齐着指根,是两道深得入骨的刀伤,“若不是我拦着,只怕她的脑袋要被她自个儿削掉了。姑姑才十几岁,脖子细得不敌我一只小臂,这一刀下去,如何还能活?姑姑她,她是真的对家主……”

章沐白掩在袖子里的手握紧,只当这些都没听见,面沉如水地反问:“所以?”

毒王掏出一只白玉瓶递上:“留下这个……”

章沐白从毒王那里要来了白玉瓶,一只一只,整齐地摆在窗台上,毒王不明就里,却也不便深问。

毒王也曾千方百计试探章沐白对倪千千的感觉,总说姑姑年轻貌美,多少少年英杰求之不得,又说姑姑侠肝义胆,为使家主早日痊愈不惜赴汤蹈火……

许是章沐白的无动于衷激怒了毒王,莽汉头一次急红了脸,未曾循礼告退就摔门而去。章沐白还听下人说,管事回了自个儿院子后又砸了不少东西,就连西街待嫁的梅娘来找他都闭门不见。

嗬——章沐白暗自发笑,莫说毒王这般生气,这事就是他听了,也觉得叫章沐白的男人不是个东西。

他侧首,看向窗台上被日光映得剔透的白玉瓶。

一只、两只、三只。

那些瓶子里,不仅曾装有他的续命丹,更是装了红衣姑娘的韶华青葱。她今年应该十八了,姑娘家最美丽的三年,为了他,全被束缚在这些小瓶子当中。他还能怎么办呢?

004 【九品红】

蹩脚的假死戏彻底激怒了倪千千,因有三颗金丹保命,章沐白短期内不会有事,她便说什么也不肯走了。

对章沐白而言,着或许也能算好事一桩——只要倪千千不再为他不要命地四处奔波,他心里的愧疚也自然能够消停,如此一来,二人倒也相安无事。

这一年秋,章府小公子章兰生满七岁,男童面虽不肖父,却将父亲的平淡性子学了八九不离十,本是孩童最亲长辈的年纪,兰生却从来不黏章沐白。

中秋时节,花好月圆,章兰生七岁生辰那日,章沐白破天荒地领着他放了一次孔明灯。

怀里圈着小兰生,章沐白手把手握着儿子的手,柔声问他想写些什么生辰愿望,小兰生想也没想就答“希望父亲的毒早日得解”,却是一早就知道了章沐白刻意隐瞒的病情。

看到儿子不敢当着他落泪的倔犟小脸,章沐白无奈地笑了,旋即落墨成书。

那一盏火光柔和的素灯渐渐脱离父子的共捧,慢悠悠地腾到空中,在漆黑天幕中越升越高,越飞越远,这一刻,章沐白觉得心中被困住的某种情绪,像是得到了假象中的自由。

不多时夜深了,困乏的小兰生被家仆送了回去,直到这时章沐白才长出了一口气:“时候不早,倪姑娘怎么还未歇下。”

不再掩饰的呜咽快于来人的脚步声,清晰地传到了男子耳中。

章沐白回头看,莹白月华之下,红衣少女哭得双眼通红,满面清泪,却还死捂着嘴不敢出声。

他见过小毒仙蛮横,见过她冷酷,见过她心情好时给人痛快,不好便将人往死里整的古怪,却从未见过她流泪。

三年未见,少女出落得比从前还要漂亮、惹眼,试问天下哪个男人能拒绝这样的投怀送抱,自己究竟是傻了还是傻了?

或许是真傻了,因为章沐白随即便问了句他自认为不该问的话:“你哭什么?”

“呜呜——我、我明年还想,还想看你带着兰生放灯,明年,后年,一直,一直——呜呜——”她却只敢说想看,不说想与他们一道。

“倪姑娘,相信章某之前与你说得很清楚了,章某虽未成亲但也曾有过恋人,连子嗣都到了入学的年纪,更何况章某大姑娘一轮,你我二人,并不合适。”

这一盆冷水兜头泼下,倪千千又急又气,多少难堪道不出,泪还没干就开始冲他吼:“姓章的!我哪句话表明非嫁你不可?若真有意要嫁给你,住在章府这么久,我可曾为你洗手做羹?可曾为你织补过一件衣裳?可曾刻意接近过兰生?都没有!任何一件可能造成误会的事,我都没做过,你更不用这么着急跟我撇清关系!我做这么多事,只是不想让你死!”

少女先哭后怒,气急败坏,男子却自始至终云淡风轻。

章沐白感到心口那股混沌的热意又开始不受控制地翻滚,却越是难受之时,他笑得越真,声音甚至是从所未有过的轻松:“倪姑娘能这么想,自然是再好没有了的。”

005【十香软筋散】

不管倪千千怎么否认,但凡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她对章沐白的情谊。

西街的梅娘于年初在章沐白的主持下嫁给毒王,搬来章府同住后也与倪千千混了个脸熟,大概同为女人,天生的怜悯让梅娘不顾主仆有别,与丈夫私下议论起来。

梅娘随毒王叫倪千千姑姑,说姑姑美若天仙,心地善良,怎么偏偏家主就那么死心眼?难不成是家主心有旧爱,已装不下别人?

毒王摇头,说家主哪有什么旧爱。梅娘更不解了,没有旧爱小兰生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这一说故事便长了。

小兰生的娘曾是江淮名噪一时的名妓,硬是将尚在襁褓中的小兰生塞给章沐白,说那是两人春风一度的产物。若换了别的男人遇到这件事,大抵都不会认下,毕竟对方做的是皮肉生意,这孩子是谁的种谁能说得清?章沐白却是毫不在意,而妓子将小兰生交付给章沐白后,隔日就投了江,至此兰生究竟是不是章沐白的亲骨肉,已不重要了。

“家主就是这样的人,认定了的事,容不得他人置喙。就连姑姑的事也……任凭我怎么说他都不松口……”

章沐白的固执是出了名的,倪千千也当仁不让,即便上次与他当场撕破脸皮,事后也能跟没事人般继续住在章府。疗毒一事因有了倪千千相助,毒王如虎添翼,不久后,竟真让二人寻到一法。非常毒需非常法,非常法,自然凶险万分。一路试下去,快则一年半载,慢则两年三年,能熬过整个痛苦过程纵然是好,万一中途求生意志薄弱,便会随时丧命。

毒王对此忧心忡忡,只因他知道打从一开始,章沐白就没有存过活下来的念头,章府也好,兰生也罢,早早被托付给了自己和梅娘。

“可让我看着他等死,我做不到,就算当我自私,也想要他活下去……如今有一法,我、我不能不试,不能不……”

终于敲定疗法的这日,红衣姑娘当着毒王的面,悲伤大哭。

006【百年茉莉根】

仅仅是第一次施针,就差些要了章沐白的命。

恍惚中章沐白觉得自己回到了去年中秋夜,看那人在月下楚楚可怜地哭红了眼。

多少次他都想说,你那么年轻,值得更好的男子,不要将美好的岁月都花在我这个活死人身上,并不值得。可最终他也没说出口,所以只能刻意逃避,甚至不吝开口伤害。

不知道昏迷多久,章沐白幽幽转醒时,手背上的奇特触感告诉他,他正被谁紧握在掌心的手,早已被某种温润的液体打湿。

床边那人声泪俱下,也不管他是听得清还是听不清,自顾自地凄厉控诉:“我不想为了将来的难测就放弃现在,如果我愿意承认对你的感情,你接不接受……”

章沐白大骇,生怕自己误将梦中呓语泄露,强撑着抽回手,冷冷地道:“倪姑娘,男女授受不亲,还请你不要这样。”

而这一次,倪千千再也不肯让步。

“章沐白,你这个胆小鬼!什么世俗伦理,所有你用来做借口的东西,在我眼里都是狗屁!我绝对不会让你死的,你给我等着!等到你毒解的那天,我看你再拿什么搪塞我!”

再后来,小毒仙消失了。

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章府的,章沐白并不知道,直到毒王向他坦白说姑姑走了,只留书说她要去寻地脉紫芝。

谣传地脉紫芝产于天山山巅,江湖人多少人求而不得。

传说中才有的东西,她凭什么就肯定她能寻到?要知道她自幼生在大理,对天山的地形全然不熟,怎么就敢单身前闯,实在是乱来,太乱来……

胸口气息全乱,章沐白猛地咳嗽,咯出一大摊黑血。

至此,咯血于他而言就如一日三餐那么平常,而每当想起那个绯红身影,便咯得变本加厉,偶尔实在凶险,就连毒王也经常怀疑家主会不会在下一刻就断气,却每每在生死关头,又听到章沐白强撑一口气问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今日是……是几月来着……”

毒王屏息与他施针,沉声答:“已是七月。”

“七月……嗯……好……还有一月就是中秋……”继而再周而复始地问。

转眼八月,章沐白已在石室中宿了半年之久,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艰险万分的治疗,他竟然全熬了过去。

没人会知道,生死之时,他总会梦到倪千千,直到那时他不得不承认,那个少女早用她的爱在他心中深深扎下了根。他开始惶惶不安,只求还能再见她一面,知道她平安,纵是死也无悔了。不,他要活着,她要他活着,他就为她努力活着。

第四年中秋,章府里是前所未有的喜庆,深居石室的章沐白难得与毒王感慨:“若我现在就去放灯,你说,她会不会就回来?”次年春回大地,即便没有等到地脉紫芝,章沐白也奇迹般地熬了过来。

或许一辈子离不了汤药,但至少不再有性命之忧,若再努力些,想重新站起来也不是问题。

没有等到地脉紫芝,自然也没有等到倪千千。

小毒仙消失了,不仅是从章府,江湖上再也没有过她的传说。

春去,秋来,小兰生九岁了,章沐白也已经可以在儿子的搀扶下,下地走走。父亲奇毒得解,小兰生变得十分亲热章沐白,而当梅娘问及缘由,小兰生则一脸愧疚地说,幼时唯恐失去父亲痛不欲生,所以才会故作疏离。

晚间在小兰生的庆生宴上,梅娘将这些当笑话说了出来,小寿星自然又闹了个大红脸,埋着脑袋半天不敢看父亲,而这次,章沐白笑得是前所未有的欢畅。

原来所有的疏离,竟是缘于对失去的恐惧。

三十多岁的男人,所有伪装之下,心智居然跟不足十岁的儿子并无区别,怎么能让他不觉得好笑。实在是好笑至极,所以就算他在桌上笑出了泪,也很正常不是?

007【绝情花】

小毒仙,倪千千。

章沐白总将这两个名字挂在嘴边,念叨她什么时候才回,天山离洛城竟是这么远的路程吗?快两年了,再远也该到了。

每到这时,毒王和梅娘总是窘迫对视,双双低头,只剩一室沉默回答他。

尽管章沐白装作不在意,但他不敢直视梅娘偶尔穿的红衣,不管小兰生如何央求也不再放孔明灯的事,却是不假。

治疗期间所有送来的药粥,无论多苦,他总是一口不剩全部喝完,偶尔还问毒王说量够不够,足不足。

毒王想,家主如今求生欲望强烈,定是想将来还一个原原本本的玉子真君给小毒仙。

七月流火,夏季换衣,梅娘特地送来了新做好的薄衫,同样款式的外衫,大的给章沐白,小的给章兰生。父子穿着同样款式的衣衫看上去别提多有趣,若说差点什么,便是缺个貌美如花的女子给兰生做母亲。

年纪渐长,对于父亲的婚事小兰生也有自己的看法,隔三差五同父亲谋划,说父亲早日寻个良家女共度余生才是正经事。每每这时,章沐白只能无奈地笑。

人生苦短,若能得一知己共度,定然是十分和美,如今他既得以重生,必然也存过这种念头,不,并非现在才存下,这种念头几乎是从他还想再见她一面时……已经在脑子里根深蒂固了。

那个让他对生有了羁绊的人,到底什么时候才回?

父亲不明说,做儿子的自然不懂,兰生小孩儿心性,转口又说自己今日闯了祸,先生说什么也要上门讨个说法。

男孩幼时顽皮也算正常,章沐白听听也就过了,想着晚间只管好好儿同先生吃个饭走个过场也就罢了。

而当小兰生缩着脖子跟在那个红衣女子身后出现的时候,一贯云淡风轻的章沐白竟惊愕得登时站了起来。

“这位……就是兰生的先生?”

男童揉着衣角,轻声答:“回父亲,这就是两年来教导我医术的老师。”

两年来,两年来?看着夜夜梦中萦绕不去的姣好面容,章沐白只觉得有太多太多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该死的,从前的玉子真君真不是这种呆头鹅!

章沐白步履沉重,艰难挪着步子,以自己最快的速度靠近那人,在她身前站定后一鼓作气地握住她的手。

“地脉紫芝呢?”

倪千千一撅嘴:“你还真不跟我客气啊!见面就要这么重的礼?没有没有,没找到!”

男子嘴角浅钩,第一次毫不掩饰对她的宠溺,轻声道:“章某只问一句话,劳请倪姑娘如实答我,否则章某这一辈子,只怕都将寝食难安。”

“你们中土人就爱文绉绉的,要问什么赶紧问!”倪千千本想抽回手,却被对方握得死死的。

章沐白强作镇定,出口的话语还带着轻颤:“千千,你告诉我,你是不是从来都没出过章府,更没去雪山寻过什么地脉紫芝?你只是吓我,骗我,用失踪来惩罚我……每次我以为自己快死的时候,出现的你,其实不是幻觉,都是真的,是不是,是不是——”

自从倪千千十四岁第一次见到章沐白,使毒被他逮住狠狠教训了一顿后,看着他严厉如父兄的面孔,她就知道自己这辈子可能都赢不了这个男人,而在历时六年的追赶中,这还是她头一次占了上风。

握着她的那只手紧张得开始发抖,她越不说话,对方就握得更紧。

倪千千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全因那人傻头傻脑的样子实在滑稽。

“你猜中了,两年以来,你吃的所有药粥是全我亲手熬的,如今身上这件新换的夏衣,也是我跟梅娘学着做的,就连兰生现在也十分亲近我了……那……那这都代表什么,章沐白你不会不懂吧?”

他当然明白,他望着她消瘦的面孔,还是忍不住轻声问:“这两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008【断肠草】

两年前与毒王敲定最终疗毒方案那日,倪千千哭成了泪人。

不强行治疗,或许章沐白还能再活几年,治疗一旦开始就容不得人后悔。

只要一想到万一章沐白熬不过痛苦死在治疗途中,倪千千就如剜心般地痛。以她的性格世间万事都能放手一搏,可这次她输不起,因为,那是章沐白的命。

见姑姑哭得山河失色,毒王不知所措,所幸这时候来了送饭的梅娘。

待问清缘由后,梅娘一边替倪千千擦泪一边道:“人啊,心中只要有记挂、有执念,哪里那么容易随便就放弃性命。既然怕家主因心无挂碍,而熬不过痛苦的治疗,不如……干脆给他找个挂碍的人,不就好了?”

“那个冷血人……呜呜……要上哪里去给他找挂碍的人……”红衣少女的一双眼睛红得好似白兔的眼睛,哭得泪涕横流。

梅娘一笑,戳了少女的额头:“我家那莽汉不懂情情爱爱也就罢了,怎么就是连姑姑也不清楚?既然疗毒可以以毒攻毒,对着家主的心,姑姑不如也故技重施?”

倪千千呆愣地看着梅娘眨了眨眼,不明就里,片刻后像是想到什么,一瞬间又闹了个大红脸:“难道梅娘是说,是说让我……不可能的,章沐白他对我并不是……”

“怎么不可能?感情一事,你们这一个两个的武林至尊,怎么还不及梅娘一介村妇看得明白?家主死要面子活受罪,如今缺的正是一服猛药。姑姑你啊,只管……”


鲜花

握手

雷人

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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