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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扇非一般的门

2021-6-1 22:03| 发布者: 流浪的松鼠| 查看: 11325| 评论: 0|原作者: 流浪的松鼠

摘要: 小说中的门指的是什么?有什么含义?



引言 这是一扇无形的门,这是一扇看不见摸不着但却真真切切感受得到的门,这是一扇存在了数万年的门,这是一扇和人类历史等长的门。这扇门没有地域的界限,没有国界的区分,无论在美国,在巴西,在利比亚……这扇门实实在在地横在每个人的面前。门里的你和门外的你都是你,但却是差之千里的两个你,有人天生就在门里,有人穷极一生仍撂尸门外。我说的话你信吗?也许现在你有些怀疑,也许现在你嗤之以鼻。亲爱的朋友们,请你耐着性子读完这篇小说再下评论吧。


乔治金和布什银是联合国粮农组织所属农业大学的同窗好友。他们毕业的那一年,联合国粮农组织和世界大学生就业促进办联合向即将毕业的应届毕业生发出了一个倡议书:凡是愿意到基层单位工作的应届毕业生均委于一把手重任。

乔治金是学校里的五优学生,这个称号可不是个一般的称号,是全校师生综合考量学生的德智体美劳等各方面因素后才授予的一个称号,是学校对在校学生的一种精神上的鼓励。乔治金认为那只是一个虚名,但有时候一个虚名也可以带给人无穷的动力。有了这个五优学生的称号,乔治金在学校里做任何事情都要比别人更卖力,更积极,他担心万一自己哪一点做的不好别人会以此来讥讽他,他担心别人会说:“还是个五优学生呢?这一点事情都……”乔治金一听到这个政策,特别是政策里的“委于一把手重任”七个字深深地震动了他,他立刻热血沸腾。他觉得自己一生中最伟大的时刻即将到来;他觉得自己辛苦学习的十几年全都是为了等待这一天;他好像看到农民们一张张枯瘦的脸庞;他好像看到农民们站在村头的草地上对他翘首以盼;他又好像看到由于他教给农民们先进的农业技术,农民们的粮食产量年年翻番;他又好像看到每个农民看到他就像遇见了一个大恩人;他甚至看到了由于他的存在撒哈拉沙漠变成了沃野千里,变成了通都大邑……他的人生价值似乎全在这里,这对他来说岂不是一件名利双收的好事?

乔治金要让别人知道他一切的努力一切的学习都是为了奉献整个基层;乔治金要让别人知道他对个人的任何事情都毫不在乎,什么他自己的父母兄弟,什么他自己的物质最求,甚至他将来的老婆孩子等;乔治金要让别人知道他个人的所有在他伟大的理想面前都渺小得像是一滴水,都是不值得一提的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事,甚至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小事。

乔治金要立刻行动,因为他是一个五优学生,是一个思想觉悟都非常先进的人。他要赶在别人的前面向学校递交自己的申请。他不想因为自己的行动过于迟缓而给“五优学生”这个光荣的名号抹黑。现在的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伟大的理想,即使是布什银。在他的理想没有实现以前,他要独自一个人为实现自己伟大的理想而做好一切准备。

想到做到,乔治金连夜写了申请,第二天一大早,他又早早地吃了饭,他准备赶在毕业生就业促进办上班的第一时间向就业促进办递交自己的申请。走在去就业促进办的路上,有少许的凉风吹来,虽然已是盛夏,但早晨的气候却是如此的令人心旷神怡。乔治金轻轻地哼起了小曲,他现在的整个心整个人完完全全像是一架崭新的还没有飞行过的飞机,这架飞机就停在空旷的试飞场上,等待着驾驶员来发动它的引擎,等待着引擎轰鸣后翱翔天空的首飞。

乔治金到了就业促进办,就业促进办还没有开门。他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突然他又有些害怕,他有了一些和刚才大不一样的想法。他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进京赶考的考生,自己的命运完全掌握在另一个人的手里——主考官;他还觉得自己像是一头被莫名其妙地赶上车的猪,猪的命运取决于养殖户,取决于屠宰场。自己将要被赶到什么地方呢?会不会上杀锅呢?乔治金一头雾水。

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从走廊里走了过来,他看了看站在门口的乔治金说道:“这么早?你是?”乔治金忙回答道:“我是来递交申请的,我叫乔治金。”那个中年人打开就业促进办的门,领着乔治金走了进去,他对乔治金说道:“我是就业促进办的布鲁斯主任。”乔治金忙递上自己的申请书说道:“布鲁斯主任,请你看看我的申请。”布鲁斯主任接过申请对乔治金说道:“你是我们全校第一个递交申请的学生。我代表联合国粮农组织所属农业大学,代表联合国粮农组织和世界大学生就业促进办向你致敬!你的申请我们批准了。到时候学校将为你们这些到基层工作的毕业生举行盛大的欢送仪式。”

听了布鲁斯主任的话,乔治金的心里刚刚产生的一点儿悲凉的想法一下子跑到爪哇国里去了,他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加速地循环起来,他感觉自己的头发汗毛都一根根直竖起来;他感觉全校的人此时此刻都向他投来敬佩的羡慕的目光。

从就业促进办出来,乔治金看了看地平线上那一轮又红又大的太阳,觉得它格外的温暖,格外的温柔。乔治金想那冉冉上升的太阳多么像他现在的人生,那轮红红的太阳正飞速地向着天空跃进。乔治金即将就任基层农业单位的一把手,这已是铁定的事实,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他不用再担心会有人超越他的思想,他现在要做的事是尽快地告诉大家他的申请已经被学校批准,而且还是第一个被学校批准。

乔治金走在学校熟悉的路上,路两边的青枝绿叶都慢慢地向他的身后驶去。他像个检阅士兵的首长,昂首挺胸地走在大路的中央。乔治金今天很有点特别,他见到每个人都微微的笑着,见到他认识的人他就主动上前打个招呼,若是有人问他在干什么,他就立住脚步向别人讲述他的雄心壮志。乔治金现在还要马上去做一件事,必须马上做,如果不去做,他心里的喜悦就无法完全释放,他必须马上找到布什银。

此时的布什银还躺在床上睡大觉,寝室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们都是即将毕业的大学生,学校对现在的他们特别的优待,规定他们从现在开始可以不用去上课,让他们把主要的精力放在社会实践上。

乔治金拍了拍熟睡中的布什银。布什银睁开睡眼,看了一眼乔治金说道:“这么早?还让不让人睡觉了?你一大早干什么去了?”乔治金哈哈大笑起来:“太阳都晒到屁股了,你还有心在这里睡大觉?学校里的倡议书你没有看到吗?”接着,乔治金把自己向学校递交申请的事一五一十地对布什银讲了一遍。当然,乔治金也少不了说一些响应联合国号召做一个热血青年一类的豪言壮语。乔治金讲完,布什银仅仅说了一句:“知道了,祝贺你。”说完又要睡觉。

乔治金觉得有些扫兴。他原本以为布什银听了他的话会对他的所作所为发出由衷的赞叹,会对他这个五优学生佩服得五体投地。事实不是如此,布什银显得很是平静又无动于衷。

乔治金又狠狠的拍了拍布什银。若是换了别人对他乔治金如此的冷漠,乔治金早就会识趣地走开,但眼前的这个人不同,他是布什银,是他乔治金最要好的朋友,两个人之间从来没有遮遮掩掩的感情。乔治金虽然觉得有些扫兴,但他为布什银的冷漠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借口。他想布什银还没有完全睡醒,正处在从迷糊到清醒的过程中,每个人都体验过从熟睡到初醒的感觉。

这次布什银坐了起来,他看了看乔治金,眨了眨眼,也没有说话。乔治金问道:“你递交申请了吗?”布什银似乎完全睡醒了,他思索了一会儿,慢慢地说道:“这可是一件大事,也许是我们一生中最关键的一次选择。我昨天给我爸妈打了个电话,征求他们的意见。毕竟年纪大的人经历多一些。他们说基层环境差,条件艰苦,他们打算托关系在大城市里给我找份工作。”

“ 大城市里的条件自然要好一些,但到了单位给你安排一个办事员一类的工作,什么事你都要看别人的脸色,整天给别人端茶倒水,多不爽。基层的条件虽然差一点,可做了一把手什么事都会有人给你打理,单位里的人见到你都对你点头哈腰。社会、学校还会把你当成标兵来宣传,这种感觉多爽。你别忘了有一句话叫做‘穷庙富方丈’。“乔治金滔滔不绝地讲了他的看法

布什银听乔治金说完,轻轻地苦笑了一声,说道:”你说的很有道理,我也想响应联合国粮农组织和世界大学生就业促进办的号召,我也想到基层单位做个一把手,但我的未来我不做主。“

学生们离开学校各自奔赴工作岗位的那一天,学校专门在大礼堂为准备扎根基层的毕业生举行了盛大而隆重的欢送仪式。会场上鲜花簇簇,彩旗飘飘。主席台上列坐着联合国粮农组织的官员和学校的主要领导,以及即将接受乔治金等任职的基层政府领导。

大会按章进行,主持人先是介绍了本届毕业生的基本情况,重点介绍了学校有关这次号召的一些情况。主持人说本届毕业生五千三百六十六人,已经向学校递交申请愿意到基层奉献青春的有四千二百九十八人,学校经过严格筛选,被批准的学生只有十四人,同时介绍了这十四人将要任职的政府机构和职位。主持人在台上抑扬顿挫地高声宣读:“乔治金……”乔治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虽然是一个五优学生,但他也是一个凡人,他也希望能有一个好的工作环境,好的收入。最终,乔治金被安排到了石头国木马州最富裕的一个乡镇——莱斯乡,出任莱斯乡农业办主任一职。当主持人的嘴里蹦出这几个令乔治金揪心揪肺的字的时候,乔治金的心里一下子乐开了花。

主持人让乔治金作为学生代表上台发言。乔治金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地走上了主席台,他坐在话筒前,热情洋溢、声情并茂地说了许多乐于奉献、甘于吃苦之类的客套话。学校的领导,莱斯乡的领导也给了乔治金高度的评价,领导们把几乎所有的褒义词都献给了这个即将扎根基层的联合国粮农组织所属农业大学的毕业生。其他十三个即将扎根基层的毕业生也同样受到了相关领导的高度评价。台上不论什么人讲话,台下的学生们总是隔不了三分钟便会使劲儿地鼓掌。会场上掌声雷动、不绝于耳。

会后,布什银来为乔治金送行。布什银帮乔治金拎着包,显得有些依依不舍。乔治金却像没事一样,他昂首阔步走在路中央——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他跨上早已等候他的轿车,向布什银挥挥手:“毕业了常联系,有事你找我。”

在莱斯乡农业办主任的位子上一晃就是一年。乔治金的肚腩不知不觉地微微地凸了起来。现在的乔治金不仅事业有成,莱斯乡中学一个年轻漂亮的女教师还和乔治金确定了婚姻关系。

有一天中午,乔治金坐在办公室里品茶抽烟。茶是好茶,是一个村的支书为了村里的水利建设送给他的极品天堂岛茶;烟也是好烟,是一个八竿子才跟得着的亲戚为了儿子的工作送给他的金装枪牌。乔治金悠闲自得,喝口茶,吐口烟,他想到了自己在莱斯乡一年的工作。这一年来,当地的农民并没有像他在学校里想地那样对他盼若亲人,他也并没有给当地的粮食带来翻番的产量,这一点不免让乔治金很是失望。乔治金每天的工作不是看报喝茶就是陪着上级的领导吃饭打牌,至于县报上刊登了一副他站在麦田里,头戴草帽手拿麦穗的照片,那也是经过导演的特照。乔治金又想到了他大学时的校友,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呢?是不是也像他一样每天看报喝茶?是不是也像他一样渐渐地凸起了肚腩?乔治金想知道他的校友的现状,特别是布什银的现状。回想起两人离别时布什银那种依依不舍的神情,乔治金觉得有些好笑,他觉得布什银有些婆婆妈妈,像是个啰里啰嗦的女人。越是想到这些,乔治金越是想他的校友,他决定做一件事情,他要联系他能联系上的所有校友,然后再让校友联系校友,他决定在母校召开一次校友联谊会。

校友联谊会如期举行。乔治金开着公家的轿车,腆着微凸的肚皮,领着年轻漂亮的准媳妇出现在母校。校园里开轿车的人不多,肚皮微凸的人也不多。来来往往的人流中,多是一些麻杆般清瘦、形单影只之人。乔治金手挽娇妻,踱着方步,一边走一边和老校友们打着招呼,也打听着老校友们的境况。当然,他也少不了打听布什银的消息。此时的布什银也在找寻乔治金。

老同学相见少不了寒暄一阵,说起这一年来的工作布什银有些垂头丧气。毕业后,布什银的父母托关系花钱给布什银在联合国粮农组织总部里安排了一个闲差事,那个工作不仅单调而且很无聊,更没有什么实惠。布什银整天的工作无非是整理文件、端茶倒水、打扫卫生,仅仅是这些倒也不算什么,关键是部里的每个人都可以对他指手画脚,都可以对他发号施令。这些事情深深地伤到了布什银的自尊心,让他在部里抬不起头,部里的某些人还美其名曰地称他为“后备力量”,似乎他布什银在部里的工作体面到了极点。

听了这些话,乔治金有些唏嘘不已,他拍拍布什银的肩膀说道:“人都没有前后眼,前面的路是黑的,谁也看不准。要是当年你也像我一样到基层做个一把手多好。你看,五千多校友中,当年我们十四个到基层工作的人都小有成就。”说完话,乔治金双手交叉着放在在自己的肚皮上。布什银点点头,他知道乔治金说的一点都不假,他早已耳闻目睹了他们十四个到基层做一把手的校友的风光。

“乔治金主任……“”乔治金主任……”又过来一大群校友争抢着和乔治金打招呼。在众多的校友当中,乔治金显得格外的出众。一是他肚腩微凸、身材发福;二是他身边有美女相伴、鹤立鸡群;再者,他是单位里的一把手,大权在握,这是校友中人尽皆知的事,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乔治金一边忙着和众校友打招呼一边向众人介绍他的娇妻,也顺带向众人介绍他的同窗好友——布什银。布什银总是面部带着些尴尬的神情应付着众位校友。

在校友联谊会的餐会上,乔治金还是十分地活跃,他端着酒杯挨桌地敬酒,到最会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已经喝了几瓶酒,但他说话依然吐字清晰,走路依然稳若泰山,只是两张原本又白又胖的脸变得红通通的,像是一个紫色的茄子,也越发的有些胖了。在莱斯乡农业办主任的位子上干了一年,乔治金的酒量猛增,不管什么样的烈酒到了他的口里都像矿泉水一样——无毒无害。众校友看着乔治金无不啧啧称叹。

从母校回到家,乔治金仍然沉浸在校友联谊会的兴奋之中。他的娇妻打趣地说道:“看把你美得,像是做梦娶媳妇。“乔治金哈哈地大笑起来,也不说话。他的娇妻又说道:”你看布什银,整个联谊会都闷闷不快乐,像是谁欠他二百黑馍钱一样。你还说你俩上学时玩得最好呢。“乔治金又笑了,但这次不是哈哈地大笑,而是自得地微笑,他一边笑还一边风趣地说道:”我的名字里有金,,他的名字里有银,你说那一个更贵重呢?“

乔治金在莱斯乡农业办主任的位子上不知不觉的又干了若干年。他当年向学校递交申请时激情万丈的感觉不知不觉地消失的无影无踪,在校友联谊会上被众星捧月一般无限荣耀的感觉也不知不觉的消失殆尽。县报上再也没有刊登过他的照片——好像有一次——还是个背影。

有一年,县政府在县礼堂召开全县植树造林动员大会。县委分管领导和各乡镇农业办主任参加。记者们站在礼堂的最后面给主席台上的县领导们照相,无意间照上了坐在主席台下听会的乔治金的背影,而且,还是个很模糊的背影,那个背影除了他的老婆能勉强认出是乔治金外几乎没有第二个人能认识这个背影。

一切都归于平静,乔治金照旧着他的工作。他不是在办公室看报喝茶抽烟,就是在饭店里吃饭喝酒打牌,最了不起的事也不过是陪上级来考察的领导到田间地头转几转。曾经的意气风发和辉煌都已成为过眼的云烟,都只能成为他自己美好的回忆和用于向别人炫耀的资本,都只能成为他和别人海吹时“想当年”三个字后面重复了无数次的内容。 乔治金现在的生活就像是不停运转的时钟,走完了第一圈还有第二圈,紧接着是后面的无数圈。他的工作既没有了高潮也没有了低谷,他对自己的工作已经完全习惯,他也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工作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乔治金的工作虽然是这样的平静,但他的生活却渐渐变成了翻腾的大海。随着他的儿子小乔治金地慢慢长大,他老婆的脾气也跟着见长,牢骚与抱怨渐渐成了他老婆的口头禅。“看看人家镇政府的麦考利书记,家里什么活儿都有人帮着干,就连家里的萝卜白菜吃完了都是镇政府的秘书布朗上街帮着买……”这个时候,乔治金便会对他的老婆讲:“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我们自己上街,看中了什么买什么……”“看人家镇政府杰恩镇长的老婆,一件皮大衣都好几万。结婚这么多年,我跟着你吃苦受累,你给我买过一件名牌皮大衣了吗?你给我……”这个时候乔治金又会说道:“杰恩镇长老婆的皮大衣是别人送的,别人送的东西穿在身上也不光荣呀。”“不光荣?既然不光荣你喝别人送的茶叶干什么?既然不光荣你抽别人送的烟干什么?我看你是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

乔治金老婆的话字字如枪,枪枪都打中乔治金的死穴。乔治金的脸白一阵儿红一阵儿。好在他的老婆都是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说的这些话,要不然,乔治金一定会找个地裂缝钻进去。这些事虽然使乔治金觉得很难看,但好在说这些话的不是别人。天上下雨地上流,夫妻俩吵架不记仇。在普通老百姓的眼里,乔治金仍然是个大腹便便的农业办主任,仍然是个吃皇粮拿皇饷的国家干部。但最近有一件事情不仅让他的老婆整天地唠叨,就是乔治金本人也觉得伤心伤到了底。

乔治金的儿子小乔治金,镇花札银行瓦剌行长的儿子卡里哇,镇中学威廉校长的儿子本威廉,都是莱斯乡中学七年级的学生。暑假期间,小乔治金到本威廉的家里玩,本威廉告诉小乔治金,他和卡里哇秋季开学要转到全县最好的中学——县英伦中学读初中。

小乔治金回到家,把这件事情告诉了乔治金夫妇,言谈中流露出对本威廉和卡里哇极大的羡慕之情。乔治金夫妻二人听罢,问小乔治金道:“你也想到县英伦中学读书吗?”小乔治金点了点头。乔治金寻思着:“县英伦中学是全县最好的中学,到那里读书肯定可以受到更好的教育。”他对小乔治金说道:“别人有的东西爸爸也一定可以给你办到。秋季开学爸爸也把你转到县英伦中学。”小乔治金听了那个高兴劲自不必多说,他一个劲地催促乔治金尽快地去安排这件事。乔治金的老婆却有些不相信乔治金说的话,她嘲笑乔治金道:“你也不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行,现在办一个转学是那么容易的事吗?”乔治金受了嘲弄,很不服气地说道:“我乔治金好歹也是一个堂堂的农业办主任,也算是一个桌面上的人物,办转学区区一件小事会是什么难事吗?”

事情要分两头说。一方面,小乔治金和小伙伴儿们玩耍的时候,他总会言不由心地告诉别人,说他秋季开学不到莱斯乡中学读书了,他爸要把他转到全县最好的中学——县英伦中学。这个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没有几天,莱斯乡各单位的人都知道小乔治金秋季要转学。另一方面,乔治金也在琢磨着该去找谁来办理这一件事,要办转学,自然离不开管教育的教育委员会。县教委乔治金一个人都不认识,市教委有一个办公室主任和乔治金在一起称兄道弟地喝过几次酒,二人好像有点投缘。

乔治金准备了一个大红包,选择了一个星期一去找那个市教委的办公室主任。星期一是各单位正式上班的日子,最好找人。那个办公室主任见了乔治金,显得非常惊喜。二人称兄道弟地聊了许多闲言碎语,乔治金递上红包说明来意。那个主任接过红包沉思了一会儿问乔治金说道:“哥,你们是本县县城的长期居民吗?“乔治金说不是。那个主任又问道:“你们在县城有房子吗?”乔治金说没有。那个主任叹了一口气道:“哥,这事我看不好办了。”乔治金说让主任尽力帮忙,那个主任拿出一份《县英伦中学招生简章》的文件给乔治金看,乔治金打开文件,文件的大体意思是说入学新生必须是县城长期居民,新迁入家庭必须在本县城居住满十二个月。

看完这份招生简章,乔治金的心一下子跌到了冰点以下,回去以后该怎样向自己的老婆孩子交待呢?儿子早已放出风去,莱斯乡各单位的人都认识他乔治金,那些人从今往后会怎样看待他乔治金呢?那些人会在背地里议论他,会说他只会吹大牛,放高炮,甚至会说他乔治金办什么事都不牢靠,做什么事都是屎没有出来屁就出来了——原以为十拿九稳的事竟然泡了汤。别人的这些闲言碎语远比他老婆当面的戏虐更伤他的自尊心了——他该怎么办呢?

那个主任见乔治金极其伤心,忙又安慰乔治金道:“你也别太伤心,这些都是白纸黑字的文件。没有人可以改变得了。”乔治金想想主任的话,也是这个理,他安慰自己道:“我儿子是不能够上县英伦中学了。镇花札银行瓦剌行长的儿子呢?镇中学威廉校长的儿子呢?和我的儿子不是一样的条件吗?”想到这些,乔治金的心里又暖和了一些,他把手放进自己的口袋里,刚才还在自己口袋里属于自己的红包已经进了别人的口袋。乔治金心里有些懊恼,他把所有的怨气都集中到了那个市教委办公室主任的身上,他在心里骂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既然不能帮我办事又何必收我的红包呢?真是一个黑心烂肝肠的人!”

“哥,”那个市教委办公室主任看了一眼乔治金说道,“县英伦中学进不了,不过,我可以把侄儿转到县城郊初中,你看如何?”乔治金的手又从口袋里伸出来,他的大脑飞快地旋转着:“县城郊初中!也不错,总比莱斯乡初中强得多。再说,红包都已经送了出去,总不能空手而回。”思索完毕,乔治金恭恭敬敬地说道:“那就有劳您了。”他把“您”字说得又清楚又有力,同时又把手伸进兜里,摸出一盒金装枪牌来。二人点上香烟,又寒暄了一阵。时近中午,乔治金起身告辞,那个市教委办公室主任很是客气了一番,硬要留乔治金吃午饭。乔治金心里清楚,自己是来找人家办私事,是有求于人家,怎能再吃人家的饭呢?他找了一些理由推托,然后,他驱车往莱斯乡的方向赶去。

乔治金回到家,已是下午两点多,他的老婆孩子都在家里等着他,都盼着他的信儿。乔治金把当天的事情前前后后地讲了一遍,他的老婆又少不了唠叨一番:“早知道只能转到县城郊初中,还不如就在莱斯乡初中,莱斯乡初中我们多熟悉。”

“县城郊初中教学质量比莱斯乡初中强得多。好多人想转还转不去呢。”乔治金说这句话与其说是安慰他老婆,还不如说是安慰他自己。

“别人都知道咱们的儿子要转到县英伦中学,结果转到了县城郊初中。如果有人问起来咱们该怎样向他们解释呢?”乔治金的老婆提出了自己的疑问。这个疑问不仅他老婆有,乔治金的心里也早就在嘀咕,他想了一会反问道:“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向别人讲,你看我们该怎样说呢?”

乔治金的老婆把眼光落在了小乔治金的身上。小家伙正无忧无虑的玩耍,小孩子思想简单,有吃有喝有玩就是他们最大的快乐。“我们到底该怎样对别人说呢?”乔治金又催促他的老婆。

“我们就说小孩子听错了,当初我们就是决定把孩子转到县城郊初中。”

“只有这样说了,反正瓦剌行长和威廉校长的儿子也不能上县英伦中学了。”乔治金吧嗒吧嗒嘴,显得无可奈何又心安理得。

“我没有听错!你们当初就是说要把我转到县英伦中学!”在一旁玩耍的小乔治金突然插了言,一脸的委屈。

“小孩子知道个屁!你就是听错了!知道吗!”乔治金吓唬小乔治金道。乔治金的老婆也跟着训斥小乔治金道:“我们只说过要把你转到县城郊初中!明白吗!”

乔治金夫妻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教训起了儿子。小乔治金哭丧着脸,小声地抽泣起来。

市教育局的那个主任说话还真算话,没有几天的时间他就打电话告诉乔治金说一切都安排妥当,乔治金又少不了说了许多感谢的话。秋季开学的第一天,乔治金夫妻二人驾着车,高高兴兴地准备把儿子送到县城郊初中。路上,他们遇到了威廉校长和瓦剌行长带着各自的家人开着一辆八座的越野车。

“二位领导带着全家这是去干啥?”乔治金首先打了个招呼。

“我们送孩子到县英伦中学上学。”威廉校长回答道。

“县英伦中学?”乔治金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又重复地问了一句:“去干啥?”

“ 送孩子到县英伦中学上学。”瓦剌行长也回答道。

这次乔治金确信了他的耳朵,千真万确——县英伦中学!两位领导都是这样说的。乔治金的心里突然涌起了一种怪怪的感觉——是对市教委办公室主任的愤恨?是对威廉校长和瓦剌行长的嫉妒?是对自己没有给儿子成功转学的自责?副驾驶上坐着他的老婆,默默无语,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的路。

突然,乔治金一个急刹车。他的老婆和儿子几乎要被弹起来。就在乔治金一愣神的一刹那,前面路口一下子穿出了一辆拖拉机。威廉校长和瓦剌行长的车远远地把乔治金的车甩在了后面。

“你要死!”乔治金的老婆发了火。乔治金没有解释,也没有反驳,更没有像以往那样说几句阿Q似的话。乔治金知道他的老婆这次发火不光是为了他的急刹车——他从新抓紧了方向盘。

沉默了几分钟,乔治金终于开了口:“市教委办公室的主任让我看的文件上明明说得很清楚‘入学新生必须是县城长期居民,新迁入家庭必须在本县城居住满十二个月’。威廉校长和瓦剌行长的小孩也不符合这两个条件,他们是怎样把他们的小孩转到县英伦中学呢?”

“我要是知道是什么原因我也把咱家儿子转到县英伦中学了。”乔治金的老婆没好气地说。

“我现在就给威廉校长打个电话,问问清楚。”乔治金一边说话一边把车停在路边,他左右反复地寻找自己的手机,可一时之间却又找不到手机在哪里放着。乔治金太胖了,以至于车里的空间太过于狭小。坐在车里的乔治金明显地动作有些笨拙,他看看储物箱又看看手提包,摸摸上衣口袋又摸摸裤子口袋——终于找到了,手机在裤子右侧的口袋里。乔治金费了大约一分钟的时间才掏出手机,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行动有些缓慢,他开始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是自己老了吗?不!他刚刚四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是自己已经健忘了吗?如果不是,早上自己亲自收拾的手机却找不到放在哪里了呢?是自己的能力不够吗?似乎有一点,如果不是,威廉校长和瓦剌行长可以办好的事他乔治金为什么却办不好呢?管它呢,先打个电话要紧!

电话打通了,威廉校长的话解开了乔治金夫妻二人心中的疑惑。威廉校长说道:那个市教委办公室主任说的一点儿都不假样。‘入学新生必须是县城长期居民,新迁入家庭必须在本县城居住满十二个月’,但嘴是两张皮,规矩是人订的,事情也是人做的。我们的社会是个讲人情顾冷暖的社会,做一件事成败的关键是看谁在做那一件事。我儿子转学是县教育局局长亲自协调安排的,而卡里哇的转学更简单,奥朗县长一个电话统统搞定!”

县教育局局长姓甚名谁乔治金一点都不知道,更别说认识了,但奥朗县长对乔治金来说,噢,不!对全县人民来说,谁都不陌生。电视里隔三岔五的总会有奥朗县长为人民服务的消息。乔治金认识奥朗县长,但奥朗县也认识他乔治金吗?和他乔治金有一毛钱的关系吗?

“看看你的熊样,”乔治金的老婆瞪了乔治金一眼,无可奈何地说道:“以前说你没能耐,你还不爱听,现在相信了吧?”

乔治金一语不发,他又把车开到了路上。马路宽阔又平坦,这让乔治金想到了自己的人生。前面的路是他比须要走的路,路上有许多车,大车、小车、两轮的、三轮的、四轮的、六轮的……,也有许多的人,开车的、坐车的、骑车的、步行的……开车的乔治金突然有了一种紧张而又害怕的感觉,他担心自己平稳行驶的汽车会突然遇到不讲交通规则的人在路上不长眼睛地乱闯,亦或是路上突然横窜出一只狗一只猫而发生意外。乔治金害怕的远不止这些,他还想到了其他一些可怕的可能,比如他的车,或是别人的车,猛一下子坏掉……这些后果令他不敢想象;乔治金身后的路是他已经走过来的路,那些曾经令他沾沾自喜引以为豪的人生如今真地要打上问号吗?如果当初自己不向学校递交申请呢?如果当初自己到了市级单位、县级单位或是州一级的单位呢?现在的自己还会是现在的自己吗?自己还会为儿子上学的事这么为难吗?——当初学校的号召是多么的诱人,多么的动听!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了布什银的模样,又浮现出了第一次校友联谊会时的情景,他情不自禁地“哎”了一声。

“ 怎么了?你‘哎’什么?”乔治金的老婆问。

“我想到了布什银,咱们的生活尚且如此,真不知道布什银过得怎么样?咱们虽然有这些烦心事,但再怎么样也比布什银强多了吧!”乔治金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说的。他这样安慰了他自己,也安慰了他的老婆。有了这些安慰,乔治金感觉舒服多了,他又对他的老婆说了一句:“金子再怎么便宜也比银子贵。”说完话,他猛踩了一脚油门,小车像是离弦的箭一般向前猛地冲去!

转学风波终于过去了,背地里少不了有人议论,也有少数不识趣的人会当面打秋风,他们总是一副好像很关心的样子问乔治金道:“乔治金主任,听说你们家小乔治金不是和卡里哇、本威廉一起转到县英伦中学了吗?怎么又到了县城郊初中?”好在乔治金夫妻二人早已想好了借口,才不至于场面太过尴尬。但转学这件事确确实实在乔治金的内心留下了不可抹去的伤痕,也成了他心中永远解不开的一个结。

乔治金的生活还要继续,一切似乎没有发生变化,一切似乎又悄悄地发生了变化。有一天早晨,乔治金夫妻二人刚刚起床,他的老婆突然盯着他的脸说道:“你的头上也有了白发?”乔治金一惊:“看来我也老了。”和老婆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乔治金知道他的老婆不会和他开这样的玩笑,也不会骗他。既然他的老婆都说他的头上有了白发,他的头上就一定有了白发。但乔治金仍然从内心里希望是他的老婆看走了眼——事实上他也知道他的老婆不会看走眼,同时他的心里又多少有些好奇,他更想亲眼看看自己的白发。

乔治金找来了一面镜子。可不是,镜子里清晰的映出了他的白发。前额有几根,两鬓也有几根。那几根白发立在一头黑发中格外的显眼,像是庙会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突然现出了几个踩着特别高的高跷,穿着奇装异服的人。“看来我确实老了。”乔治金又对他的老婆说道。

“人家威廉校长快六十的人了,也没见一根白头发。今年元旦,威廉校长还带着老婆孩子去泰国玩了一趟。看看人家,不仅精神好,还特别有钱。就你那俩工资,我做梦都不敢梦你带着我们娘儿俩去泰国玩。”乔治金的老婆对乔治金的唠叨还是天天有。

“我这一辈子确实是没有能力带你们去泰国玩了。我的工资确实不高,但布什银过得还不如咱们呢。”乔治金又拿出布什银和自己做比较,“我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呀。”“你呀你,我都没法说你了。”乔治金的老婆轻轻的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乔治金觉得自己的这一招很管用。每次他的老婆只要一说自己哪一点儿不如别人,他只要一拿出布什银做挡箭牌,他的老婆便无话可说。有时候乔治金也会想,多亏有了布什银,如果没有布什银他到哪里去找一根救命稻草呢?

乔治金的时间就在老婆的唠叨声中和用布什银做成的挡箭牌下一天天地过去。在一个下着大雨的下午,乔治金接到了一个大学同学的电话。电话的大致内容是说在布什银的组织号召下,他们同一届毕业的联合国粮农组织所属农业大学的老同学决定某月某日在母校召开第二次校友联谊会。

乔治金心中一阵狂喜。老校友的一张张面孔在他的眼前一一地闪过,特别是布什银那张忧伤的面孔格外的清晰,格外的分明,那种在梦里从温了无数次的感觉一下子又全都浮上了心头,他一下子感觉自己又年轻了二十岁!乔治金在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自己的老婆,并且说很希望老婆能和他一起去参加这次校友联谊会。他的老婆说道:“我看咱们还是不去了吧,都快老了,我再也不想到人场儿里玩了。”

“怎么能不去呢?也许这是我一生之中最后的一次校友联谊会了。再说了,老同学们好多年都没有见面了。”乔治金瞪着眼,说话的语气也比平常提高了三分,“我特别想念我的好友布什银。”乔治金的老婆想了一想说道:“去就去吧,我看不让你去你会恨我一辈子。”

为了参加这次校友联谊会,乔治金精心的计划了一番。首先,要有一身好的行头,这一点不难,他准备拿出三个月的工资,到县上给自己,给自己的老婆各买一套得体的衣服。至于头上的白发,那是万万不能出现在校友联谊会的现场,这一点也不难,找个镊子把白发统统拔掉。他也想过到理发店里染个头发,但他自己又否决了这个想法,他不想让别人说他的头发是染黑的。

以前的乔治金常对老婆说:“买衣服价格不要太贵,颜色不要太艳,样式不要太新,只要穿着干净整齐就好。”但这一次买衣服对乔治金来说可不是一件省心的事,他领着他的老婆把县城的名牌衣服专卖店逛了个遍。从衣服的颜色、款式、做工、到布料的材质、手感、甚至纽扣的数目、样子、无不再三斟酌,唯独价格的高低考虑得很少。他的老婆都说他太过于婆婆妈妈,完全不是从前的他。直到太阳落山,二人才各买了一套衣服。回家的时候,乔治金还不忘给老婆买了一瓶高档的香水和一支血色的口红。这些东西是他的老婆以前从来都没有用过的。

在乔治金焦急的等待和期盼中,第二次校友联谊会的日子终于来到,夫妻二人打扮一新,依旧开着公家的车,向着乔治金的母校前进。乔治金外着黑色西装,内穿白色衬衣,打着海蓝色的领带,虽然体型有些臃肿,仍不失绅士风度,他的脚上穿了一双白色的袜子黑色的皮鞋,越发显得精神抖擞。乔治金的老婆今天的打扮也是不俗,一身大红的风衣,使原本有些丰满的身材又俊俏三分,她抹着血色的口红,手里还拎着一个精巧别致的浅红色小包,看起来比平日的她娇艳百倍。

乔治金搂着老婆的腰步入母校。故地重游,乔治金思想复杂,这熟悉的教学楼,熟悉的马路,熟悉的花草树木,让他回想起当年。第一次校友联谊会的一幕幕如在眼前,乔治金豪性大发,他一边走路一边左右环顾,高声连连。当他看到路两边停放了许多的轿车——其中不乏一些名车——比他开着的公家的车高档许多,又使他有些诧异,他惊叹社会发展太快。路上的人来来往往,看年龄应该都是他的校友,有他认识的,也有他不认识的。乔治金感慨万千,岁月不饶人,转眼之间,当年的青春岁月都将要步入人生的夕阳之间。

遇到了一个熟识的人,乔治金停下脚步,叙叙旧,相互感叹一番。那个人告诉乔治金,现在的布什银不仅做了高官,还娶了小他二十几岁的貌美娇妻。乔治金从内心里有些不信,他暗想道:“就他那个熊样?能做什么样的高官?有个女人能看上他已不简单,怎么还能娶小他二十几岁的貌美娇妻呢?”但乔治金知道他的嘴上不能这样说。既然是当年最要好的朋友,他就必须佯出十分佩服十分赞赏的样子。不然,在别人的眼里他们就不是真正的好朋友。

“布什银现在在哪里工作?他什么时候结的婚?整天忙着工作,我好多年都没有和他联系了。”作为好朋友,乔治金必须要这样问。又一番交谈之后,乔治金知道了布什银的具体情况。十五年前,里根州农业署原署长因贪污腐败,生活腐化被抓捕,布什银空降里根州,顺理成章的成了里根州农业署署长。至于婚姻问题,布什银曾有过一个结发妻子,还生有一个女儿。十年前,他的办公室里安置了一个刚刚毕业的美女大学生做他的秘书,一来二去,俩人成了男女朋友。本来三个人相安无事,但有一天布什银的结发妻子发现了这个秘密,布什银便和他的结发妻子离了婚,娶了现在这位小他二十几岁的貌美娇妻。

布什银的具体情况乔治金已经了解,但乔治金的内心里仍有一点点幻想,他希望那个人说的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他不希望布什银财色双收。布什银做他的挡箭牌做了好多年了,如果他真的失去了这个唯一的挡箭牌,他在他老婆的面前就真的再也抬不起头了。

乔治金又遇到了几个熟识的老校友,从这些人的口里乔治金又听到了布什银相同的消息。乔治金内心里仅存的一点点怀疑也被确认所取代,他的心里酸溜溜的,原本穿在身上自以为很得体的崭新的西装这个时候他也觉得有些不合身了。乔治金的心里又升起了一丝的好奇,他要亲自看看布什银和布什银年轻漂亮的老婆。这种感觉就像是他的老婆第一次告诉他他长了白头发时的感觉一样。

第二次校友联谊会的会场还是第一次校友联谊会的会场,会场里的各种摆设乔治金均历历在目。布什银和他年轻貌美的老婆正被一大群人众星捧月一般地围在中间。乔治金远远地望去,布什银不胖不瘦,精神饱满,他的老婆正当风信年华,身着浅色的便装,涂着淡淡的口红——怎么看都怎么顺眼——好一个标准的大美女!乔治金又看看身边自己的老婆,他的老婆已是将近五十岁的人了,虽然穿着大红的风衣,涂着血色的口红,但依然抹不去岁月的痕迹,她的眼角已经有了那么多那么深的鱼尾纹。乔治金第一次感到他老婆眼角的鱼尾纹有些显眼。不!用刺眼这个词更妥当。乔治金再看看离他不远的那些女人们,那些女人和他的老婆年龄相仿,但都风韵饱满,秀丽端庄,处处透露着成熟的女人味。乔治金重点看了看她们的脸,她们的脸白皙红润,没有皱纹,眼角也似乎没有一丝鱼尾纹——应该是经过长年保养的结果。乔治金又看看那些女人身旁的男人,他知道那些男人十有八九都是他的校友,他更知道他们当中没有一个在基层工作,他们都是市县级单位,州部级单位里的人。乔治金太感到意外了,他眼里的那些人们和第一次校友联谊会相比变化实在太大了,他们的气质都变得和布什银一样!乔治金的心里突然有一些难受,更有一些自卑。他把自己的头微微的压低了一点,他一向引以为傲的肚腩进入了他的视线,他的肚子太大了,像是一个打足了气的气球,在人群里显得极不协调,他突然有些厌恶他的肚腩。

乔治金原本打算凑过去和布什银打个招呼,但他看了一圈之后又放弃了。自己唯一的挡箭牌实实在在的没有了,既然没有了,见面还不如躲着好!免得自己的内心不自在。他向墙角望了望,墙角有张圆桌,围坐着几个闲谈的人。距离太远,看不清面容。乔治金领着老婆凑了过去。

圆桌旁坐的不是别人,竟然都是当年和乔治金一起扎根基层的人以及他们的家属。圆桌旁的女人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眼角深深的鱼尾纹!其中有一个女人,是从最遥远的撒哈拉沙漠赶来的,她身材壮实,脸色黝黑,皮肤粗糙,一看就是长年累月风吹日晒的结果。

这一张桌子旁的人都有着相同的经历,相同的情感落差,相同的苦闷,相同的疑惑。他们有了相同的心路历程,就有了相同的语言。“当年我们响应联合国的号召,义无反顾,做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选择,到底是对还是错呢?”“我们现在都快老了,当初的选择是对还是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要做好儿女们的一面镜子。”“我的儿子结婚,女方要彩礼三十万。我和老婆每月就那么一点点工资,上哪里凑那么多钱呢?”“我的儿女结婚,我能拿多少钱就拿多少钱,实在拿不出我也没办法。总不能搓我们的骨尸吧,大不了我的儿子将来打光棍。”说话的人一脸的无奈与愧疚。“一刮大风,漫天的黄沙……”“你们看那些在高级单位工作的人,男男女女看起来都像神仙一样。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呢?”“高级单位里的人天天做皮肤保养。就算是肤色再黑的人也能把皮肤保养得像鸡蛋的蛋白一样——听说高级管理人员还有专门的保健医生,每天吃什么喝什么都有详细的计划。你我都在最基层,那点工资除了养家糊口还能剩下多少?更别说去美容院保养皮肤了。”

乔治金坐在那里,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谈。他们说的话也都是他乔治金想说的话,或是他乔治金心中疑问的答案,他认为桌子旁的这些人现在都是他的知己,虽然他以前从来没有关注过他们。

“别看我的皮肤又黑又粗糙。”那个从撒哈拉沙漠来的女人说道:“要是把我调到农业部工作,嘿嘿……用不了三个月,保管我的肌肤也会像牛奶一样细腻。”大家都哄堂地大笑了起来,乔治金也跟着笑起来。

“打个比方,这世上的人有多种多样。高级的人骑马坐轿,我们呢?骑驴慢慢走,我们的后面还有数不清的步行的、推车的、甚至爬行的人。人呀,知足常乐。”“你说的有道理,但不一定全对。”有人提出了不同的意见,“当年我们同样地努力过,才考上了这么好的大学,毕业后奉献的不比别人少,是我们的能力不及别人吗?为什么偏偏是我们的老婆孩子跟着我们受这些苦?”话题突然变得沉重了许多。大家都不再笑。乔治金的内心也更加地悲伤了,对于他刚才的笑,他也认为那是一种苦涩的笑。他看看桌子旁的人,又看看离他们较远的被一群人围着的布什银夫妻二人。

饭局开始了,布什银领着自己年轻貌美的老婆挨桌地打招呼,快轮到乔治金他们这一桌了,乔治金突然觉得有些尿急,他匆匆起身,前往厕所。进了厕所,他又吃了一惊,当年臊气冲鼻的厕所里竟然没有一丝异味。厕所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在便槽的旁边还安放了一个不锈钢的小平台,平台上放着一些抽纸。乔治金想解个大便,他蹲在便槽上,一蹲下就不想再起来,他老是觉得自己的大便还没有拉完,他肚子里污秽的东西太多了!

等乔治金解完大便回到饭局,饭局已经将要结束。陆续有人起身离席,他的老婆还坐在原处等他。看乔治金过来,他的老婆说道:“刚才布什银来过了,还问我你去哪里了,说一天都忙得不可开交,连想去找你的时间都没有。”听完老婆的话,乔治金原本想回敬一句“真的忙得连找一个人的时间都没有吗?”但他转念一想,在这样的场合下他的内心本来就没有和布什银见面的打算。再说,周围都是老校友,回敬一句不中听的话也不合适。乔治金“呵呵呵……”地笑了几声,领着老婆匆匆地离开了饭局。从饭局里走出来,乔治金只想着快一点回家,他不敢再走人多的大路,他专拣偏僻的小路做贼似的溜向学校的大门。小路的两边依旧是乔治金熟悉的花草,他的目光直直地往脚的前方看,他不敢再左右环顾,他担心路两边的花丛中会隐藏着一双偷窥的眼睛。

时光荏苒,光阴如梭,不知不觉小乔治金也即将大学毕业。有一天下午,乔治金接到了儿子从学校里打来的电话。小乔治金在电话里谈了自己在学校里的学习生活情况。乔治金认真地听着,并不时地插上一两句话。小乔治金说道:“爸,我们快要毕业了,学校发出号召,凡是愿意到基层工作的人都会分配房子和车子,还会先给两年的工资,还会受到总统的接见,还会……”

乔治金猛然惊愕了。历史是如此的相似,自己的命运绝不能够在儿子的身上重演,但乔治金又有一些害怕,这种害怕是以前重来没有过的。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对任何事情都有了自己的见解,他对自己的儿子太了解了,儿子有很强的逆反心里,对很多事情的看法常常和自己完全不同。他必须慎重对待这件事,假如儿子打算递交申请,他也绝不能强硬地对儿子说“不!”。他必须找到一个合适的方式和儿子讨论这件事,这关系着儿子一生的命运。乔治金理顺了一下自己的思绪,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他试探着问道:“递交申请的人多吗?”

“多,听学校宣传说大部分同学都递交了申请,可我却没看到几个人递交申请呢?”

“那么学校是怎样宣传的呢?”乔治金又问道。

“学校说年轻人朝气蓬勃,豪情万丈,还说年轻人要有蜡烛精神,燃烧自己照亮别人,还说要让自己的血液变成沸腾的海洋,还说……”小乔治金说的这些话乔治金听起来十分的耳熟,二十多年前的他就是在那种激情燃烧的状态下投身到了莱斯乡农业办,但这些话在现在听起来却不那么动听了。

“爸,我也想尽快递交申请,要是晚了怕别人说我思想落伍。”

乔治金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他反问儿子道:“你还记得当年爸给你转学的事情吗?对那件事你有什么看法吗?”

“记得,当然记得。小时候对那件事没有什么看法,现在想起来才知道是咱们没有那一层社会关系而已。”

“ 你认为爸爸的一生算不算成功的人生?”乔治金继续问道。

电话那一头沉默了,好久都没有说话。乔治金又说道:“儿子 ,实话实说,咱们坦诚交流。”

“ 爸。”小乔治金终于开口说道:“你的人生不算很成功。虽然你名牌大学毕业。”

“对,你说得很对,爸爸的人生确实不成功。一个人要想对社会做出更大的贡献,就必须拥有更大的权力。假如你到了基层,你想施展拳脚却没有人听你的,你在大学里所学的一切都只能慢慢成为烂在肚子里的垃圾。各级政府机构就像是一个无形的金字塔,每个上级部门都是有许多的下级单位支撑而成。越处在金字塔的顶端,越可以把一个人的能力展现出来。当你站得更高的同时,你就可以拥有更多的关系网,拥有了更多的关系网,你就可以更容易的办许多事。你转学的事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这个金字塔不仅无形,还很神秘,它的每一层之间都有一个高大而坚固的门槛阻隔着。有的人穷其一生的精力都不可能再向上迈一个台阶。”乔治金越说越起劲,他又详细地向儿子介绍了他当年在学校里德才兼备的表现,介绍了他如何扎根莱斯乡农业办,介绍了他在第二次校友联谊会上如何地内心如同针扎,他更是重点介绍了布什银如何当上了里根州农业署的署长……

“嗨。”小乔治金在电话里嗨了一声。他爸的一席话像一盆冰冷的水顺着他的头顶浇了下来。乔治金知道,他儿子内心深处那种像被打了鸡血一样的狂热慢慢地凉了下来。小乔治金又说道:“爸,听了你的介绍,我还真的不敢向学校递交到基层的申请了。”

听儿子这么一说,乔治金知道他的心血没有白费,他所担心所害怕的事情也应该不会出现——儿子应该不会走上和他一样的人生道路了。乔治金在电话里继续对儿子说道:“对,你千万别递交那样的申请。爸的人生就是最好的证明。”

“爸,你说我该怎么办呢?”小乔治金迷茫地问道。

乔治金沉吟了一会儿,然后斩钉截铁地说道:“我要立马去找你布什银叔叔,不能再当隔一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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