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有全和黑娃爸尚未出五服。两家虽没有闹过什么矛盾,但关系也并不热和。拿黑娃爸的话来说:“他张有全光棍,咱高攀不起。”黑娃爸话不多,诚实稳重,而张有全天生一张好嘴,能说会道。 八九十年代的时候,各乡镇都有固定的牛行。农闲时,张有全游走于构林、都司、林扒、黑龙、石桥、龙王等湖河两省各乡镇的牛行上。凡是张有全估过价的牛,到哪个牛行交易都八九不离十。几年下来,张有全成了当地有名的牛经济。 张有全的大姨夫养有一头黄牛,过了二月二,张有全大姨夫托张有全帮其换一头耕牛。三天之后,张有全对他大姨夫说黄牛卖了350块。又三天之后,张有全给他大姨夫送来一头黑牛,报价380块。 张有全对着黄牛和黑牛一顿点评,黄牛咋样咋样不好,黑牛咋样咋样好。虽然多花了30块,张有全的大姨夫还是觉得这买卖值,多亏外甥是个牛经济。 数月之后,盛夏来临,天气异常闷热,眼瞅着盛夏的第一场暴雨就在眼前,张有全的大姨夫把牛拴到院外的牛场上。有经验的农民们都知道,越是高温,越是暴雨,牛屋里越是缺氧,越容易导致牛的闭气而亡。 暴雨过后,张有全大姨夫傻了眼——通体的黑牛竟然变成了通体的黄牛。张有全大姨夫觉得眼前的黄牛眼熟,便下意识地拽起黄牛的尾巴,果不其然,黄牛的沟子里有一个米粒大小的黑痣。 张有全大姨夫恍然大悟:“这不就是自己几个月以前托外甥卖的黄牛吗?真是牛经济嫑他爹——只认钱了。” 张有全把他大姨夫的黄牛涂成黑色,再把涂成黑色的黄牛卖给大姨夫。一来一去之间,张有全白白赚了大姨夫30块。 这个传言流传甚广,真伪已无从考证,但也确实反应出像张有全这类的牛经济为了赚钱从来不讲良心。多年牛经济的经历也让张有全认识了湖河两省的许多人。哪个村有待嫁的女儿,哪个村有待娶的丁郎,牛经济们都共享信息,并相互牵线搭桥做媒红,再加上牛经济们巧舌如簧的嘴巴,还真的促成了许多新人的结合。 张有全一口答应了黑娃爸妈的请求,张有全说:“小事一桩,包在我身上,到时候给我换换记就行。” 提亲,看家,开八字,择日子,一套走马灯似的程序走下来,黑娃和丽娃的婚礼定在了阴历六月初八。张有全说:“俩娃的生辰八字在这搁着,六月初八对谁都不犯冲。咱农村也有俗话,要想发不离八。” 黑娃和丽娃的婚事确定之后,两人的关系也随之公开。逛街也好串门也罢,两人都不再像以往那样掖掖藏藏文质彬彬了,而是亲密无间地手拉着手,或嬉嘻调笑,或勾肩搭背了。 正是麦子扬花的时节,麦芒青青,麦梢青青,麦秆也青青。在初夏的醉人的微风里,麦浪一波接着一波,永不停歇沙沙作响。及至狂风骤雨电闪雷鸣,成排的麦浪便如同狂怒的大海一般,激浪滔天乱无章法。雨晴之后,尚不成熟的麦子们便已横七竖八,倒的倒,立的立,一片狼藉。 那是一个暴风雨的午后。雨驻风息之后,天空格外静美,空气里弥撒着新鲜的麦草的气息。 沟渠里的水活泛起来,潺潺涌流波光粼粼。数不清的大青蛙、小青蛙或隐于草丛,或伏于岸边,或成双成对,或孑然一身,都鼓起肚皮高歌不绝。 最吸引丽娃的还是西天那一轮横跨南北天际的七色彩虹。那彩虹,两端和青黛的麦田交融,巨大的桥拱反射着太阳的光芒,颜色艳丽,若粉彩,若华服。 丽娃拉着黑娃的手说:“黑娃哥,你看,那彩虹好漂亮,离我们好近,我们去看彩虹吧。” 黑娃和丽娃走出院子,走到村外。那绚丽的彩虹并不因黑娃和丽娃的走动而和他们拉近丝毫距离。相反的,那彩虹似乎更高,更遥远了。 丽娃说:“让我们做一个追赶彩虹的有梦想的人吧。” 一条曲折的乡村公路小蛇般穿村而过,一直延伸到数里外的西河坡。道路泥泞起来,一洼洼的积水映衬着彩虹的光芒,好似装满染料的大染缸。 黑娃和丽娃欢呼雀跃,一边走一边讨论着西天的彩虹。丽娃说:“我们会不会追上天上的彩虹?” 黑娃说:“会的,只要我们心中有梦想,就一定能追上。” 丽娃又问:“如果我在彩虹南,你在彩虹北,你会爬上彩虹来找我吗?” “会的,一定会。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去找你。” 丽娃眨眨眼,又问:“如果彩虹突然消失了,咋办?” 黑娃斩钉截铁地说:“不怕,为了你,我啥都不怕。既是彩虹没有了,我从彩虹上摔下来也不怕。” 丽娃像影视剧里的女主人公那样,伸出一只手堵住黑娃的嘴说:“黑娃哥,别说那样不吉利的话。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一个人活着还有啥意思?我也要从彩虹上跳下去找你,我们生死都要在一起。” 两人刚刚走出了一里多地,那西天上的彩虹竟然在瞬间呈现出消融颓废之像。先是彩虹的两端,颜色越来越淡,距离地面也越来越高。黑娃和丽娃来不及细看,那巨大的拱桥也在一眨眼间灰飞烟灭了。 天空瓦蓝瓦蓝,通透深远,棉花糖样的几朵白云定格在彩虹刚刚消失的地方。丽娃有些失落:“黑娃哥,彩虹没有了。” 黑娃说:“它还在,只不过变成了白云,一样美丽。” 从西河坡走上来几个改田间积水的农民,他们都穿着雨鞋扛着铁锹。笨拙的雨鞋踩着泥泞的路面,“呱唧呱唧”声响不绝。 一个农民说:“这大风刮的,倒了好多麦子,特别是五哥家的,跟石磙压过了一样。” 另一个农民说:“咱们都是年内追肥,最迟不能超过正月十五。五哥不知道从哪里听说的经验,说是年内气温低,追肥效果不好,非要等过了二月二再给小麦追肥,咋样?麦子倒发青,不倒才怪。” 又一个农民笑着说:“就五哥的麦子,不倒也不会有好收成。节量已到,人家的麦子都熟了,他的麦子还青光光的,光急也要急死了。” 第一个农民又说:“所以说干啥事都要讲科学,违背了事物的发展规律,无论咋样,都不会有好结果。” 看到黑娃和丽娃,那几个农民转移了话题。一个农民喊话说:“黑娃,丽娃,天快黑了,你俩干啥去?” 黑娃说:“没啥事,就是想到西河坡里看看。” 一个农民好心地说:“快点回去吧,西河坡里蛊菑的事情太多。” 天色已经暗了下去,远处升腾起氤氲的雾气。那雾气死沉沉的,一动不动,覆盖在大片的麦田之上。再远处,黑蒙蒙的夜色越逼越近,排山倒海地压了过来。 田野里朦胧起来,那起伏的蛙声给人的已不再是单纯的响亮,而是掺杂着一份瘆人的恐怖。 有时候,所有的青蛙都闭口不语,空气便死样的寂静。猛地,一只青蛙敲起破锣,千百只高嗓门低嗓门的青蛙也跟着疯似地发狂。杂乱的锣鼓声响彻昏暗的原野,让人不寒而栗。 西河坡里常年荒草没膝,毒虫横行,大白天里都罕有人至。“再不听话就把你扔到西河坡里去”是大人们吓唬那些不听话的小娃子们最常用的一句话。 有关西河坡的异闻野史颇多,村里的老人们都耳熟能详,并代代相传。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传言越来越丰富,越来越具体。 旧社会,医学技术跟不上,大小的感冒咳嗽都能要了小娃子的命。村子里共有五百多户人家,遭遇小娃子夭折的人家多达半数。 小娃子夭折以后,不能进入祖宗的坟地。那连绵数公里的西河坡就成了那些夭折的小娃子的最好的归宿了。 王家的小娃子淹死了,肚子涨得像个鼓,手指头轻轻一碰便“哗哗”地往外冒血水。王家老来得子,就这一根独苗。王家老爹爱子心切,用红布条绑了家里仅有的两只大红公鸡,一同葬在了西河坡西南角的灌木丛子里。 有饿急的村民深夜里刨开了裹着王家小娃子的苇席,盗走了刚断气不久的大红公鸡,又把王家小娃子的尸首扔进河坡那涓涓的细流里。王家小娃子的尸首顺水而下,漂到百米之外,被倒在水里的一株芦苇挡住。三个月之后,那盗走大红公鸡的村民正劳作间,突然全身出血,双手抓心挠肺,嘴里只喊“饶命”,顷刻暴毙于自家的麦田里了。 李家娃子十几岁了,高热抽风。李家老爹抱着大人样的娃子慌乱无神。李家娃子的双手紧抓着李家老爹的胳膊,指甲深陷于李家老爹的胳膊中,长一句短一句地哀嚎不断“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死时眼珠暴突,面目狰狞。 别看王家小娃子年纪小,但戾气最大,常化作厉鬼祸害村里的小娃子。村民们砍了桃木橛子镇压,但王家小娃子仍然会时不时地附身于村里的小娃子。 每到深夜,西河坡里阴风阵阵,鬼影重重。或尖利,或阴柔,或深远,或近在耳旁的婴儿的啼哭之声飘荡不绝。 黑娃和丽娃不由自主地向西河坡看了一眼。苍茫的暮色中,西河坡一片死寂。若隐若现的山丘和荒草混为一体,宛若一只匍匐前行的巨型怪兽。暴雨过后,坡底渠水陡长,隆隆的水声宛若万千兵马厮杀。 黑娃顿觉后背冷嗖嗖的,停下脚步对丽娃说:“咱们回去吧。” 丽娃的手心也沁出了黏腻的汗水,紧攥着黑娃的手说:“嗯,我也害怕。” 黑娃和丽娃回转身,跟着那几个农民一起往回走。一个农民掏出一包烟,分发给其他几个农民,最后,也递给黑娃一支:“黑娃,抽支烟。” 黑娃摆摆手:“我不会。” 那个农民又说:“都快当新郎官了,也应该学着抽烟了。” 黑娃心里说:“抽烟,有啥不会?我已经抽过好几次了。”但黑娃还是摆着手拒绝了。 黑娃上初中之后,班里有几个经常抽烟的男生。当大多数的农民都还抽着两块一包的老白条时(襄阳产白嘴金蝶),那些学生已经抽着十六七块的红塔山、阿诗玛了。不为别的,只为叼着烟,吐出一个又一个滚圆的烟圈。在他们的眼里,那是潇洒,是帅气,是时髦,是青春! 黑娃和那几个男生都是好哥们,他们会躲在厕所里,躲在旮旯里,躲在操场上那高高的演讲台后吞云吐雾。包括两个特别张飞的女学生,也会经常和黑娃他们一起在缭绕的香烟里耍酷。 学校对学生抽烟的行为零容忍,一经发觉,学生们必须要写检讨,必须要叫家长到学校里过堂。初三的几个学生就曾因为抽烟而被学校通报批评过。黑娃运气好,每次抽烟都没有被老师发觉过。 有一次,黑娃和几个同学正躲在操场演讲台后悠哉悠哉地吐着烟圈。演讲台后,是一个很大的垃圾场,臭气熏天,蚊蝇横行,平常很少有人光顾,但那天却是个例外。
有个男老师内急,情急之下跑到了操场演讲台后面方便,那是初二3班的班主任。黑娃常见他戴着一副眼镜,冷冰冰地训斥初二3班的学生。 黑娃和同学们连忙把手里的香烟扔到地上,用脚踏住。那个男老师什么话也没有说,只对着墙壁酣畅淋漓。黑娃和同学们都低着头,沿着墙根儿溜走了。 事后,黑娃和同学们都紧张了好几天,担心那个男老师会把他们抽烟的事儿告诉班主任,但班主任并没有找过黑娃他们。黑娃和同学们臆想了一个班主任没有批评他们的理由:初二3班的班主任是个近视眼,根本就没有发觉他们在抽烟,是他们杞人忧天了。 又一个农民问黑娃:“你们啥时候结婚?” 黑娃说:“阴历六月初八。” “祝贺你呀,新郎官!到时候上你家吃喜糖去。”那几个农民都笑了起来,但黑娃听得出来,他们的笑声里似乎有一种怪怪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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