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着万合越来越近,高老二的脚步却越来越慢。躲在一棵梧桐树后,远远地看着厂门口那白底黑字的“万合电子厂”的招牌,高老二的内心竟生出一股莫名的畏惧。 那仅有两米多高的木制招牌不独漂亮而且威武,好似一条熠熠闪光的警棍,随时都可能呼啸在自己的头顶。高老二的胸膛窜起一只红眼睛的大老鼠,吱吱叫着,挠拨着高老二的心肝肠肺,挠拨得高老二烦躁不安。 高老二的额头沁出细腻的汗滴,胸腹也沁出细腻的汗滴。 高老二攥攥拳头,咬咬牙,跺跺脚,犹犹豫豫地转了个身往回走。一步、两步、三步、四步,第五步尚未抬腿,突的腹内一个炸雷由脐周漫延开来,绕着高老二的大肠小肠奔走不息。 高老二的胃肠挛缩起来,一阵紧似一阵的饥饿感揪着高老二的心,越揪越紧。高老二停下脚步,再回头看那白底黑字的招牌时,那招牌上的每一个字似乎都变成了一张微笑着的脸,一张像观音菩萨般救苦救难的脸。 在这种反反复复的思想斗争中,高老二终于走到了万合大门口。 门房里闪出一个瘦巴巴的小老头,提着一条橡胶棒拦住高老二呵道:“干什么的?” 高老二吓了一跳,见是个瘦巴小老头,心里的畏惧感顿时消去三分。 高老二一边说话一边大摇大摆地抬腿往大门里走:“找你们万老板,我是他老乡。” 瘦巴老头伸出橡胶棒挡在高老二面前说:“你说你是万老板的老乡?有啥证明?” 看大门的瘦巴老头姓昝,河口市薛集镇曾家岗人,和万妈同村,平辈。万妈刚上育红班的时候,昝大爷的第四个孩子也上了育红班。昝大爷的老婆会用红薯、野菜、苞谷碜兑混后蒸制一种黄绿色的圆形的饼子,吃起来香软可口。 万妈经常到昝大爷家玩。遇到吃饭的时间,昝大爷会毫不吝啬的掰一块饼子给万妈。仅此一项,万妈已永生忘不了昝大爷的好。 1975年刮起一阵风暴。昝大爷家养的鸡超标两只。按规定,多余的鸡当斩立决。 村支书和昝大爷达小一起光屁股长大,也不好为难昝大爷,便让昝大爷自行处理,村委会派出几名干部负责监督工作。 昝大爷领着村干部到了鸡舍。鸡舍里的五只鸡哪见过这阵势?吓得上蹿下跳、嘎嘎乱叫。昝大爷拿着刀,抓住这只鸡看看放下,抓住那只鸡看看又放下。 民兵连长催促昝大爷说:“动作麻利点,一个资本主义的小尾巴都舍不得割,将来如何拯救全世界受苦受难的亿万万同胞?” 昝大爷说:“连长,我也想麻利点,可我的思想觉悟还达不到那个高度,确定不了哪只是资本主义的鸡,哪只是社会主义的鸡?万一抓错了我可要犯大错误。” 民兵连长心里咒骂昝大爷老滑头,但却拿昝大爷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得自己跳到鸡舍里抓了两只鸡匆匆杀掉。 昝大爷又说:“连长不愧是连长,一下子就揪出了隐藏在社会主义阵营里的资本主义的鸡。不过,还请连长教教我们,这资本主义的鸡和社会主义的鸡有啥区别?” 万妈家的一棵挂满果的梨树也在运动中被割掉,万妈一家老小正憋着一肚子的怨气无处发泄,看到哑口无言的民兵连长那涨得猪肝一样的脸,小小年纪的万妈开心极了。那时候的昝大爷就是万妈心目中的英雄,智勇双全的化身。 好运气并不会时时刻刻都伴随着昝大爷。昝大爷到街上卖了两把笤帚,被民兵连长当场抓住。 民兵连长借此大做文章,不仅罚了昝大爷的款,没收了昝大爷的非法所得,还把昝大爷关在黑屋里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昝大爷从黑屋里出来以后性情大变。 整日里蔫了的花一样低着个头,沉默寡言,见了村干部则又点头哈腰、胡言乱语。人人都说昝大爷中了邪,这一辈子算是完了。 连着几年的风调雨顺,农村里多了余粮,也有了鸡鸭牛羊的欢叫。昝大爷吃得饱喝得足,空闲时还能赶上几只小羊,到野地里甩几下羊鞭。已被乡邻们判定为“这一辈子算是完了”的昝大爷竟又慢慢地恢复了正常模样。 万合从无到有,渐渐步入正轨,急需一名门卫。年轻人嫌门卫工资低,不愿意干。万秋粮又不放心那些上了岁数的广州本地人。万妈向万秋粮推荐了昝大爷。 高老二躲在梧桐树后窥望万合的时候,昝大爷已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这个形迹可疑的叫花子身上。 高老二被昝大爷拦在大门外,这才换了一副笑脸,拿出身份证递给昝大爷说:“这是我的身份证,你看我和万老板是不是一个地方的?” 昝大爷看看身份证再看看高老二,看看高老二再看看身份证,咋看咋觉得两者不相符。身份证上的年轻人眉清目秀、一表人才,而眼前的年轻人却邋里邋遢、蓬头垢面。 高老二又说:“我到广州打工遇到了强盗,抢走了我的全部家当。这些没人性的东西,连我给我妈买的一瓶钙片也不放过。我现在身无分文,都快饿死了。” 当时的城乡社会治安形势比较复杂,偷鸡摸狗、打架斗殴等案件时有发生。某些地方黑恶势力横行,欺行霸市、鱼肉百姓。 有一年年关将近,当时还是民办老师的五叔到黑龙集卖鸡。有几个流里流气的小青年过来询价。五叔提高了警惕,深知不能得罪这几个小青年的重要性,便报了一个比当时市场价略低的价格。 那几个小青年每人抓起一只鸡,摸摸鸡嗉子摸摸鸡腿,一套鸡贩子判断鸡的优劣的标准动作。那些鸡开始使劲地叫,使劲地扑扇翅膀。鸡毛纷纷扬扬,雪片样飘落一地。 摸完了鸡嗉子、鸡腿,那几个小青年又把鸡放在地上指责五叔道:“都是病鸡还卖这么贵?便宜一点处理给我们算了。” 五叔的鸡都侧着身子躺在地上,像划船那样不停地蹬着腿却再也站不起来了。显然是那几个小青年刚刚在鸡身上动了手脚——他们事先商量好了一样,都不约而同地把五叔的鸡腿给掰折了。 五叔气得浑身颤抖但也无可奈何。打又打不过他们,骂又骂不过他们,关键是也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自己的鸡腿就是被那几个小青年故意掰折的。 一个穿花衬衣的小青年,好像是那几个小青年中的老大,微笑着问五叔:“大叔,你这鸡到底卖还是不卖?干脆利落,说句明白话,不卖的话我们就走了。” 卖还是不卖呢?五叔知道他已别无选择。五叔真想在大街上嚎啕大哭一场。 不卖了,拎回家!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家里的年货尚未着落。况且,这些折了腿的鸡还能再活几天?拎回家只能是鸡财两空的结果。 卖给其他人?那无异于痴人说梦话。被这群地痞流氓做过手脚的鸡谁还敢买? 历经83年和96年两次严打之后,社会治安风气已大为改善,但电脑技术的普及也使得一些不法分子发现了新的发财之路。一时间,大街小巷里到处都是制售假证的牛皮癣广告。高老二手里的身份证的真伪就让昝大爷心生疑虑。 见昝大爷仍然不相信自己,高老二又一一道出了万秋粮一家老小的姓名以及和万家有关的人和事,以此证明自己真是万秋粮的老乡。昝大爷这才深信不疑,客气的把高老二让到门卫室里坐下,给万秋粮打了电话。 万秋粮一听到高老二的名字当即火冒三丈,要昝大爷立即把高老二轰出万合。这世间哪有如此不要脸的人? 刘红旺拦着万秋粮说:“高老二也是走投无路了才找到咱们,咱不能见死不救。 过去的事都是过眼云烟,就让它随风而去吧。” 万秋粮说:“随风而去?想起我死去的爸,我怎能让它随风而去?” 刘红旺抚摸着自己已明显出怀的肚子说:“再有三个月咱们的宝宝就该出生了,不为别的,只为咱宝宝积点阴德。警察的尸检报告说爸有严重的冠状动脉狭窄,随时都可能发生猝死。爸的死固然和高家有关,但也不能全怪高家,高家的所作所为只是导致爸死亡的一个诱因。况且,警察已对高家做出了应有的惩罚。仇恨不能驱走仇恨,只会带给人无尽的痛苦。放下仇恨,对自己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万秋粮沉默了。刘红旺说得不无道理。万爸两年前已出现了心慌气短的毛病,但万爸拒绝上医院,坚称自己只是上了年纪,啥病都没有。 对于万爸的意外,万秋粮有一味地对高家的仇恨转变成深深的自责。为什么不劝劝老爸,为什么不带着老爸到医院里做个检查? 万秋粮和刘红旺在万合附近的小餐馆里置了一桌酒席款待高老二。几天水米未进的高老二顾不得吃相,不抬头,不说话,不停筷子,一顿狼吞虎咽、风卷残云。 刘红旺说:“慢慢吃,当心吃得快了肚子受不了。” 高老二嘴里呜呜囔囔地答应着,手里的筷子却没有停下的迹象。 高老二吃饱了,打了个饱嗝,这才把眼光留意在万秋粮和刘红旺的身上。当看到刘红旺那明显出怀的肚子时,高老二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白一阵又红一阵。高老二再怎么健忘也不可能忘记高妈对万家恶毒的咒骂。 万秋粮和刘红旺又给高老二买了一套新衣服,带着高老二到澡堂子里洗了个澡,这才把高老二送上了回家的火车。 火车鸣着汽笛缓缓驶进站台。高老二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万秋粮和刘红旺面前声泪俱下:“我不是人,我愧对你们一家。” 特别声明此篇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请作者会员发布小说及论坛帖子作品时,严格遵守国家互联网信息管理办法规定。 本站所收录小说作品、社区话题、书库评论均属其个人行为发表系统收录,不代表本站立场!如有侵权可联系qq2848307643及时删除 |